“艾德先生?”
方鴴看著她,回答道:“我在這裡呢,伊芙。”
“那麼,艾德先生還是原來的艾德先生嗎?”
方鴴聽到這又幼稚又帶著一絲擔憂的語氣,禁不住有點不忍心。他沉默了一陣,才開口答道:“我當然還是原來那個我,一點變化也沒有呢。你的力量與四色魔力並沒什麼不同,對於沒有任何影響,非要說的話,隻是稍微有些‘強大’罷了。”
“黑暗的力量,很強大麼?”
方鴴搖了搖頭:“強大的不是黑暗的力量,而是你的力量。”
“艾德先生果然沒有騙我,”伊芙閉著眼睛,笑了一下,隻是皺著眉頭,笑得比哭還難看:“艾德先生還是那個艾德先生,黑暗力量對你一點影響也沒有,還是大長老錯了……”
方鴴點點頭:“那當然是他錯了。”
“可我和艾德先生不一樣,”伊芙念念有詞,聲音近乎微不可聞:“或許我生來就是一個壞人吧,黑暗的力量已經快要將我吞沒了,我能聽到它在呼喚我,或許隻要再過不久……”
說到這一句,她聲音忽然變得令人陌生地低沉陰冷起來,但趕忙搖了搖頭,又重新恢複了之前的語氣:“不、我不能那個樣子——”
方鴴有點憐憫地看著這個少女,馬紮克所言的人與龍之間的悲劇,此刻仿佛真切地在他麵前上演。但他說完這句話,才一下回想起那已經是一百年之前的光景,少女一直抑製著自己心中的夢魘,但最終還是化身為人見人懼的黑暗巨龍——龍之魔女,尼可波拉斯。
他不由怔住了。
他見過那個有著一對宛若金星之火的瞳孔一樣的怪物,可能想象那是麵前善良的少女所化嗎?能想象那是正直的米蘇女士所化嗎?究竟是什麼樣的力量,竟可以彎曲人心到這個程度?
而究竟是多麼冷漠的人性,才能對這麵前的一切視而不見?拜龍教,竟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而無論那是為了獲得什麼樣的力量也好,還是為了求得永恒也好,但怎麼會有資格如此踐踏他人生命的尊嚴?
他心中不禁產生了一個信念,不管那是什麼,也不能讓拜龍教再利用它製造更多的慘劇了。當初馬紮克在篝火邊娓娓道來,為他們講述那個掩埋於時光與塵埃之下的故事,他還從未想過這一點。
那位旅者之憩的主人,拿著他祖先所傳承給他的劍,隻以冷淡的聲音,告訴那位龍之魔女——他們之間是時候做一個了結了。而當時的他,竟完全無法體會,‘了結’短短兩字之間,究竟包含了多少深刻的情感。
包括他接過那個送信的任務,其實也隻是為了報答對方對自己的幫助。而後來也是為了更加接近拜龍教曾經的陰謀,以達到可以幫助艾緹拉小姐找到殺害自己弟弟的凶手的目的。
但此刻,當他站在這個地方,聽著黑暗之中越來越小聲的自述,以及回想起在多裡芬所見的種種——心中那個念頭才情不自禁地湧出:
是該作一個了結了。
他眼前所見的是名為伊芙莉爾-尼可波拉斯的少女,但人與龍之間的悲劇,又豈止這一例而已。他彎腰下去,半跪在伊芙身邊——R問他,為什麼可以觸發這一條任務線?
但方鴴其實心中明白,自己並沒有真正觸發,而他之所以可以走到這一步,其實並非是因為他比前人更優秀。隻不過,機緣巧合四字而已。好像冥冥之中,他又聽到了多裡芬幽魂的低語。
“伊芙,彆去想它,那不是你。”
“不是我?”
“那是每個人心中所住的惡魔,隻是你心中的這一位,背負著你們一族的先輩們,為他人所作的犧牲,”方鴴溫聲答道:“守誓人一脈所作的貢獻,並非籍籍無名,在我們後世所見的每一本文獻之上,皆寫著你們的名字呢。”
“那是你們血脈之中所承受的詛咒,但這詛咒卻並非因你們自己而起,而是英雄的仁慈,所為他人所流下的眼淚,”方鴴答道:“有些人可能已經忘記了,但伊芙,你聽到了嗎?人們所憎恨的,並不是你啊,而是那些導致這一切的人。”
伊芙抬起頭來,雖然閉著眼,但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出來。
“真的嗎?”
“真的,我認識一個人,他叫做馬紮克。”
“馬紮克,他和我們有關係嗎?”
“他是約修德的後人,正是從他那裡,我得知了你和約修德的一切。”
“原來約修德也有後人呢,有什麼樣的姑娘才會喜歡上他呢?還有,艾德先生果然認識我啊——”伊芙虛弱地笑了一下,但這個笑容卻令人心碎。
“不僅僅如此,伊芙,馬紮克先生還——”
但伊芙搖了搖頭:“謝謝,艾德先生,已經夠了。我知道你在騙我,可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我可能已經快要不是伊芙了,我心中所住的那個惡魔,已經快要抑製不住她了呢。”
方鴴一下怔住了。
而彌雅看著這一幕,銀色的眸子透著空靈的平靜,但還是微微皺了一下眉頭。R也罕有地,沒說話。
但方鴴堅定地搖了搖頭,他答道:“不,你必須堅持住,伊芙——”他伸手進懷中,從那裡拽出一根項鏈,並握著那項鏈,將墜子從領口下麵拖了出來。一縷金色的光,仿若劃破黑暗的晨曦。
在一片漆黑之中綻放開來。
他握著那團熠熠的金輝,一點金焰,宛若倒映進他眼底深處。
他一字一頓對伊芙說道:“馬紮克先生給了我這件東西,伊芙——你認得它麼?你還記得約修德先生麼,你還記得你所在這裡等待了百年的那個答案麼?”
明亮的光焰,照耀在少女蒼白的臉上。
她的神情好像定格了一樣,情不自禁伸出手,捧住那團明亮的光。
眼淚一下便奪眶而出,猶如一串珍貴的寶石一般,落入塵埃之間。她嘴唇微微哆嗦著,禁不住哭泣了起來:“這是約修德和我約定好的戒指,他說好會帶著這枚戒指回來娶我的,可他騙了我,他沒有回來——”
“約修德,”她低沉地抽泣著,聲音哀怨而令人心碎:“……你還記得我嗎?”
方鴴後退一步,心中的那個答案逐漸變得清晰。
在多裡芬所見的那一道剪影,一下子在他記憶之中變得深刻起來。他在火海之中所見的每一道幻影,似乎此刻皆具有了明晰的意義。那一刻他才終於明白,自己總算是推開了通向那個答案的門。
少女低沉地哭泣了一陣。
她將那枚戒指緊緊握在手中,過了好一陣子,才低沉地答道:“艾德先生。”
那聲音的語氣,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她抬起頭來,表情也平靜下來:“我記起來了呢。”
“記起來了?”
少女輕輕點了點頭:“原來已經過了那麼長時間……是我錯怪了約修德,要是當初我再冷靜一些,或許事情不會演變成今天的地步。可是現在說一切都晚了,雖然尼可波拉斯所做的一切,並非我本願。”
她幽幽歎了一口氣:“可是也是我的軟弱,才讓一切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今我能再看到這枚戒指,心中已足夠滿足,你知道嗎,它還在這裡……”
“約修德他……”
她這句話並沒有說完,方鴴也沒聽懂她的意思。
但少女已舉起戒指,輕輕放回方鴴手心——說來也怪,但她做完這個動作,戒指在方鴴手中,便重新收斂了光芒。
隻是一次,它不再是變回那平凡不起眼的樣子,而是蘊著一層暗金色的光焰,那金紅的光似乎隻在戒指表麵流轉著,但並不再光芒四溢,帶著那種淩人的氣勢。
“謝謝你,艾德先生,”她仍十分虛弱,但梨花帶雨地笑了一下:“一定是有誰將你送到我身邊,讓我能再最後一刻看到它,我想,一定是約修德吧。”
“因為他即便是離開了我,也仍舊放不下我呢,畢竟他所娶那個姑娘,一定很不稱心如意。”
她自己說著也笑了起來。
但方鴴卻笑不出來,因為他感到少女放在自己手心中的手,正在漸漸變得冰冷而輕若一片羽毛,化為虛幻的迷霧,與他的手交錯而過。
少女看著這一幕,卻並不害怕,隻笑道:“那封印之中,封印的是龍之心,是尼可波拉斯的心臟呢。約修德和卡拉圖在那一戰之後回到這裡,聯手將它封印在這個地方。”
“他本來毋須這麼麻煩的……”
她輕輕搖了搖頭:“但我明白他的意思,這是我誕生的地方,龍之初鱗所在,他希望我的靈魂有一天也可以回到這個地方,並長眠於這片故土之下。”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三十年多前,有人闖入這裡,盜走了龍之心。但我小心地藏匿下一半,我不知道他拿著那龍之心去了什麼地方,乾了什麼,但想必不會是什麼好事吧。”
“失去了一半龍之心的力量,我猜那個人一定沒達到目的,所以外麵那些人,而今又回來尋找剩下一半了。我小心地抽取著龍之心的力量,來維持自己的實體存在,並傻傻地等待著約修德有一天可以回到這裡,回答我那個問題……”
“可我其實明白,這一切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約修德他啊,早就已經離開了人世,”少女眼中淚光閃閃:“艾德先生,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介入這件事之中,可我明白你是一個心中仍有正義感的人,就和約修德一樣。”
“如果你真想要知道一百年之前,在依督斯究竟發生了什麼,就去找龍之心,”她低下頭,聲音越來越輕:“帶著龍之心,去一切開始那個地方,市政廳,地下……”
“我,會在那裡,告訴你一切的……”
方鴴聽得完全怔住了。
他雖然一直猜測那封印之下有什麼秘密,但沒想到這片廢墟之下,竟隱藏著這樣一個天大的秘密。
約修德在灰燼山林一戰之中,擊殺了惡龍尼可波拉斯,世人皆傳聞,他一劍刺穿惡龍的眼睛,並斬下它一角一爪,而黑暗巨龍生命力的源泉,心臟也早已為卡拉圖用禁術所擊毀。
難怪拜龍教徒可以複活尼可波拉斯。
難怪有傳聞說龍之魔女並未死在灰燼山林之中,而是去了北方的大陸。
心臟未毀,魔龍不死。少女口中三十年前闖入這片廢墟之下的那個人,一定正是當初一手造就多裡芬慘劇的幕後黑手,有龍之心的力量,拜龍教徒自然能令尼可波拉斯死而複生。
他們選中的人,正是龍之金曈所選中的希絲。
但三十年前的那一戰中,同樣具有魔龍之血的米蘇從中介入,並奪去龍之金曈的力量。不過現在想來,若是當初拜龍教徒便掌握有完整的龍之心,想必又會是另一番結果吧。
他也總算明白,血鯊空盜,在這裡尋找龍之初鱗是為了什麼。
龍之誕生之所,也是龍之長眠之處。
他想明白這一切,才看向麵前的少女——伊芙靜靜地閉著眼睛,神色之間一片安寧——方鴴嚇了一跳,連忙低聲呼喚對方的名字:“伊芙,伊芙小姐……?”
少女微微晃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抬起頭來。
但她幾乎已經沒有這個力氣,她隻微微動了一下嘴唇:“去找龍之心,艾德先生……”
“我好累……”
“讓我休息一下……”
她聲音漸漸微弱下去,但胸口仍有起伏,才讓方鴴放下心來。隻是他一時也不知道,自己麵對一個少女的幽靈,究竟在放心些什麼。無論如何,她總會離開這個世界。
去那個應當去的地方。
在那裡,約修德應當也在等她吧?
他直起身來,在黑暗之中靜立了片刻,然後才下定決心,低聲對對方說了一句:“伊芙小姐,你在這裡等我……我去找龍之心,很快就會回來。”
言畢,停了片刻,才轉過身向前走去。
但一個微弱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艾德……先生……”
方鴴回過頭。
少女仍低著頭,微不可聞地說道:“龍之心……不在這邊呢……”
方鴴微微一怔,前方是兩人之前走過一次的道路,他明明記得,那邊有一道萬仞峭壁,封印所在的地方,就在那峭壁之後。但少女微微搖了一下頭:
“……這裡的一切……都是……藏匿……戒指……會帶你去那裡……”
方鴴楞了一下,然後才恍然。
三十年前,拜龍教徒就來過這個地方,既然如此,他們又豈會不知道龍之初鱗在什麼地方?原來空盜們尋找的,並不是他眼下所見的這些黑水晶,而是伊芙將之藏匿起來的那個地方。
少女年複一年地在這裡,守護著這個封印,正是為了誤導誤入者,讓他們不至於發現那封印的真相。
他看了看手中的戒指,然後對對方輕輕點了點頭。
伊芙目不能視,但卻好像感受到他的動作一樣,微微翹了一下嘴角。
因為伊芙已經虛體化,方鴴沒有辦法帶她一起離開,他想了一下,也隻能握著戒指轉身向洞窟深處走去。他隱隱感受著戒指上傳來的力量,仿佛那黑暗的魔力,似乎真的隱隱之中指向一個方向。
隻是他還沒走出多遠,一直沉默著沒有開口的R忽然說道:
“艾德,有人來了。”
方鴴放下手中戒指,有點意外地問:“又有人來了,是那些人找來的人嗎?”
“這我不清楚,”R的口氣難得有些嚴肅:“這個任務對你來說重要嗎?”
方鴴一怔,不太明白對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但彌雅在一旁卻輕聲開口:“艾德答應了伊芙的事情,對於艾德自然是重要的事情。”
R看了她一眼:“彌雅,像你這麼一根筋的女人可不多了。當然,她隻是一個原住民,還隻是一隻幽靈——對你沒什麼威脅,也可以理解。但你應該明白,艾德要是留下來,會死的。”
彌雅沒有開口。
方鴴聽得雲裡霧裡,忍不住問道:“等等,你們究竟在說什麼。”
“來的人是一個相當厲害的對手,艾德,”彌雅這才答道:“我和R在的話,應該可以穩贏對麵一頭。但你自己的話,多半不是對方的對手,即便有我和R在一旁幫忙,但機會也隻有不足一成。”
方鴴不由怔住了,連R和彌雅也要用‘應該可以’這樣的說法,說明來的人肯定不是一般人。以海魔女與他老師的水平,想來第一世界的對手根本不會讓對方在意。
就像對方會說,‘我應該可以穩贏自己的學生’這樣的話麼?
顯然不會。
但他還是有些疑惑,既然來者實力非凡,自己的老師與彌雅又是如何察覺的呢?
可他問出這個問題,R卻有些嗤之以鼻:“你魔導爐快亮得和燈泡一樣了,你自己也毫無察覺的麼?”
“可等等,”方鴴不解道:“來的人不是實力非凡麼,難道他就放任彆人察覺靠近?”
“那是因為對方不屑於欺負你,”R答道:“他正大光明過來你了,然後呢,你就打得過他了嗎?”
方鴴不由啞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