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把大衣衣擺從水中拎起來,皺著眉頭看著呢絨麵料往下淌著水,水彙入水花之中,順流而下。遠處水波之中卷來一張不知是什麼店鋪的招牌,在街口的工藝品商店的玻璃櫥窗上磕了一下,轉瞬消失不見。
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掛在那裡窗台上,手泡在水裡皮膚有些發白,眼中早已失去了星光,空洞的目光隻注視著街麵上。而那裡有一頭被釘在牆上的醜惡生物,麵部扁平,鼻腔凹陷,它瞪大眼睛看著前方,黑紅的血順著長矛一直流到水中。
至於另一頭棘魚人的屍體,早已落入水中,看不到影子。
希爾薇德正提著裙子向前一步一步挪過來,方鴴見狀向她伸出手去。少女抬起頭,用清澈的目光看著他,微微笑了一下,將手放在他手中。但她其實沒說,比起靈巧與平衡來,她其實遠比自己的船長擅長得多。
“那工場就在前麵了,”白葭輕巧地一揮劍,便將劍上的血珠子灑在一扇玻璃窗上,形成一道弧線。她收劍回鞘,看著前麵說道:“越過那街——”
方鴴聞言拉下風鏡看了看,在一片縱橫交錯的彙流之中看到了那棟建築物,雖然隻是西林-絲碧卡家族在城內的一處產業,但占地也並不小,在一眾建築中顯得十分醒目。
“歐力在上,要是那傳送陣被泡壞了就好了。”有人說道。
但方鴴搖了搖頭:“魔導陣沒那麼脆弱。”
他撥弄了一下風鏡,又道:“在正東十二點方向、十一點方向與兩點方向皆有魚人在靠近,一共十一個,其中有兩個裝束與其他魚人不太一樣,有可能是精英。稍等一下,我給你們把位置標記出來。”
他標記位置的方法很簡單,伸手一指,半空中的發條妖精便劃過一條金色的弧線,飛去在一處懸停。而每有一個發條妖精懸停的地方,就意味著那下麵就有魚人存在。
這說來並不困難,但要同時控製七八個發條妖精精準到這個程度,就有些令眾人歎為觀止了。
但更歎為觀止的是直播間內的觀眾們。
畢竟他們才剛剛看著這個人奪得了工匠大賽的冠軍。
也畢竟操控奧爾芬雙子星,給人的震撼遠不如同時命令七八個靈活構裝來得直觀,那種分心多用的強大計算能力,正是世人最推崇與吹捧戰鬥工匠之處。
人們下意識想到的是Virus,那個同樣雙係精通的冰山女神,說來對方也在這賽場之上,而且好像還與方鴴認識。
於是有人不由產生了這樣的聯想,方鴴會不會與Virus有什麼特殊的關係,畢竟這位冰山女神雖然有許多學生,但還沒有一個真正的衣缽繼承人。
而方鴴Ragnarok的出身,則讓人們產生了更多發散思維——比方說弑神者是否要與諸神黃昏聯手了?那對於國內十大公會的格局來說,可是一個不小的衝擊。
但當事人顯然沒有這樣的想法。Virus站在一片淡淡的薄霧之中,目光冷靜地看著霧氣之中的景象,那薄霧不過是升騰的水氣,是魚人水占者少有的幾種法術能力。
在艾塔黎亞的記事當中,異怪往往會記起它們血脈之中那種魔法因子,是傳承自它們與上古某個強大魔法生物一絲半縷的聯係,或許是龍,或許是一類寇拉斯這樣強大的生物。
強大的先祖讓它們在層層退化之後,仍舊保有著強大的體格,與人類這樣羸弱的族群自然不同。
可歐力賦予人類的是創造力,若放棄煉金術,七八個人類士兵也未必是一頭棘魚人的對手。但正是有了身後的魔導爐、與形形色色的魔導器,凡人才能在這片土地上立足。
這是一個與地球迥然相異的文明,但來自於星門之後的不同人類,卻在所走過的曆史上卻保有共同的認知與記憶——既進步書寫了當代的曆史。
Virus讓發條妖精如同一群鳥兒一樣在霧氣中飛掠而過,傳輸自每一隻發條妖精的圖像,共同構成她網狀分布的視野。那是一種與普通人截然不同的感知,常人看一眼可能便會頭暈半天,但對於訓練有素的戰鬥工匠來說這隻是基本功而已。
她收回手。控製發條妖精的,不過是白雪的手上五枚精巧的戒指而已,在食指上的第一枚覆蓋最廣,是指套,往後中指、無名指之上則是一個菱形的指輪,中央分彆嵌著一枚翡翠與一枚紫水晶,小指頭上則是一枚細細的銀環而已——與一般工匠操控手套的笨重呈鮮明對比——因為它們本身就是一套傳說級裝備,星暈。
但濾網狀的搜索並沒有傳回來有用的結果。
這其實正是那個女人的迅捷戰術,至少在多點接觸上的原理是一致的,隻是Virus並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不過不管她承不承認,在這一技巧的運用上她明白自己差對方不是一星半點。
當對方毅然決然地投入戰鬥工匠的懷抱時。
她還在為自己的雙係精通而沾沾自喜。
這的確給她帶來了不菲的名聲,但也阻止她走向那最終之路,Virus其實很早就明白碧火號是自己的最高傑作,她上限於此。所以她很早便放棄了在工匠之上更進一步的想法,隻專注於為弑神者培養下一代工匠。
外界皆讚美她是熱衷於超競技事業,她也十分虛偽地並未反駁,但內心深處其實明白結症所在。所以她的學生,沒有一個和她一樣是雙係工匠,也沒有人們認為的真正的衣缽傳人。
發條妖精第二次重新飛過原來的地方時,霧氣之中還是一片空白。
通訊頻道內傳來蘇長風的聲音:“各位,有什麼發現嗎?”
“第三大街至碼頭區一帶沒有發現。”
“我們這邊也沒看到。”
“它像是消失了。”
“魚人們也在撤退。”
但人們在等待一個最終的回答。
Virus靜靜地看了片刻,目光掃過那些倒映著天空的水中之影,幾條街區一片空空蕩蕩,隻有漂浮的浮木與碎片。她以自己一貫的冷淡語氣,開口答道:
“沒有。”
過了一會,兩位艾爾芬多的大工匠也回應來相同地回答。
蘇長風有點莫名其妙地放下手中水晶。
他身邊所有人皆看著這個方向,前麵霧氣空蕩蕩的,渺無一物。
眾人站在一條由土係元素使築起的一條長壩之上,這樣的長壩攔在水中央一共有四條,每間隔一百米一條,後麵不遠處便是浸泡於水中的羅曼的聖殿。
複活的民眾聚集在階梯之上,目帶不安地注視著這個方向,沉默不言,有人也正在低頭祈禱。前麵三條長壩皆已被衝得七零八落,堤壩之上人人帶傷,隻是霧氣之中那龐然大物,已然消失了。
就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難道魚人撤退了?”有人問道。
但沒有人回答,正如沒有人明白這沒頭沒尾的襲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迪特克也放下手中的劍,看了看身旁的蘇長風:“我們曾經見過一麵?”
蘇長風點了點頭。
他又回憶起了自己年輕時代,他剛好錯過了那場舉世之戰,但他並不因此感到可惜,他始終認為軍人的職責是守衛和平,而非發起戰爭。他與星門的第一麵,便是蘇瓦聲明的簽訂。
一晃三十年過去了。
“傳說寇拉斯生於霧氣之中,它有在霧氣之中穿行的能力。”迪克特開口道。
“你也認為它離開了?”
迪克特搖了搖頭。
蘇長風皺起眉頭,思索了片刻,緩緩拿起水晶,輸入了一個號碼。
方鴴看了看半空中那些發條妖精。
他並不擔心魚人會發現自己的發條妖精。魚人作為一個大類,冥給他的資料上也有整理——上麵說魚人的眼睛構造特殊,在水中對於光線的折射十分敏感,但上岸之後天然近視,感知力會大打折扣。
而且棘魚人更是天然的紅綠色盲,它們其實很少離開水域作戰,入侵梵裡克對於它們來說其實並不是一件明智之舉。而在陸地之上,魚人們受到的限製太多。當然,即便是在淺水區也是一樣。
他的通訊水晶亮起紅光。
方鴴一邊將水晶拿起來,一邊注視著前麵的情況,一隊冒險者正在那裡涉水從一條街道中央橫渡而過。
“你那邊情況如何?”蘇長風問道。
“還好,我們已經快抵達目的地了,”方鴴答道,他忽然停了一下,看著前方道:“等一下,好像起了霧。可能有魚人水占師在附近一帶活動。”
濃濃的霧氣是從南麵襲來的,方鴴看到翻湧的霧氣頃刻之間便吞沒了幾條街區。
他趕忙向那個方向揮了一下手,試圖引起他們注意,但那裡的冒險者並未看到這一幕,他們正試圖進入魚人的視野,幫白葭吸引對方的注意力。至於白葭的位置,這會兒方鴴已經看不到了。
街道上很快白茫茫一片。
“霧?”通訊水晶中蘇長風的聲音緊張起來:“等下,你小心——”
話音未落,方鴴便聽到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他目瞪口呆地抬起頭,可能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驚怖的一幕景象:像是一棟摩天大廈從天空中直墜而下,銀灰色的皮膚,布滿了細密的鋼鐵之鱗,從翻卷的霧氣之中突然探出,一擊擊中前麵的街區,讓一片建築轟然塌下。
但那根本不是什麼大廈,而是一隻腦袋,有半個街區那麼大。方鴴看得清楚,對方半個頭顱埋在一片煙塵之中,但其上一隻巨大的眼睛,正穿過霧氣直勾勾落在他身上。
那是什麼——
他腦子一片空白。
片刻,衝擊波卷起的一道白浪直推過來,方鴴下意識往一旁高台上一撲,但水還是推得他連連後退。
直到一隻手從旁邊伸來,用力將他從水中拽了上去,但方鴴還七葷八素之間,那手便用力將他一推,又將他推向另一個方向。方鴴抬頭看去,這才看清是希爾薇德拉了自己一把,但貴族千金正回過身——那裡的霧氣之中,又探出另一隻巨大的頭顱來。
不好——
方鴴意識到希爾薇德在舍身救他。
他腦子裡血液上湧,在水中用儘力將手中發條妖精向霧氣之中一擲,銅球劃過一條弧線,在霧氣背後化為一道閃光。那頭顱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忽然吃痛地一扭,向左邊橫掃過去。
它在最後一刻似乎正與希爾薇德錯開一線。
但正是此刻,霧氣翻湧過來,遮擋了方鴴的視線。方鴴被水流推向一個方向,重重地撞上那裡的一麵牆,洶湧的水流讓他根本無法改變方向,他看了看前麵,隻好橫向向另一邊的小巷而去。
通訊水晶中一片沉寂。
他一邊前進,一邊大聲詢問每一個人的名字,但包括白葭在內,沒有任何一個人回話。
隻有蘇長風在大聲對他說:“艾德,你冷靜一點。”
“我很冷靜!”方鴴大聲說道。
前麵水道之中出現了幾頭棘魚人的身影。
他一揮手,兩道銀光,棘魚人頃刻身首分離。不過那邊有一頭精英戰士長,用手中的長矛擋住能天使的刀刃,方鴴想也不想,直接一發火巨靈丟過去。
爆炸的閃光之後,對方頓時灰飛煙滅。
他喘了幾口氣,這才冷靜下來,問道:“為什麼寇拉斯會在這裡?”
“寇拉斯有在霧氣之中穿行的能力,它應該發現你們,也或許是羅林讓它過去的,”蘇長風答道:“告訴我們你的坐標,你堅持一下,我們馬上過來。”
“來不及了,”方鴴答道:“羅林一定是讓它過來破壞法陣的。”
那邊停了一下。
但片刻,又傳來騎士的聲音:
“艾德,它不認識法陣。”迪克特答道。
是的,羅林隻能告訴這些魚人們大致的方位,但寇拉斯尊為魚人的神祇,卻並不具有煉金術的能力,魚人們也不行。
方鴴徹底冷靜了下來。
但寇拉斯會摧毀這裡的一切,他想——
可在那之前他還有機會,而且他有唯一的一次時機可以靠近那座工坊。他忽然沉默下來,繼續向前摸索過去,他還記得記憶之中那工坊的位置,而且其他人不能白死了。
蘇長風從他的沉默中猜出了他的想法:“艾德,再冷靜一些。”
“一會你直麵寇拉斯之時,我們有一次支援你的機會。”
方鴴微微一怔,這才問道:“什麼機會。”
“看看時間。”
方鴴拿出懷表,時間是十七分鐘,距離一刻鐘已經過去了兩分鐘。
他眼中閃過一道沉沉的光芒,明白了過來,開口問道:“我應該做什麼?”
“你必須在第一時間給出最準確的坐標,越精確越好——”
蘇長風鼓勵道:“把握住機會,艾德。”
方鴴輕輕吸了一口氣。
最近的參照物是五個街區之外的梵裡克鐘塔,而另一個參照物則在北邊——煉金術博物館,而關鍵是目測出它們之間的位置關係,這對於繪圖員來說是拿手好戲。
可對於煉金術士來說,則是對於其空間感知能力的終極考驗。
在西林-絲碧卡家族的工坊之前有一小片廣場,而穿過那廣場,便是他唯一的機會。
他看了看四周,霧氣之中一片安靜,仿佛之前的一切皆是假象。不過安靜並不是一件壞事,他不知道自己的艦務官小姐是否已經逃脫,但至少安靜證明對方沒有引起寇拉斯的注意。
她或許正藏在某個地方。
直播間內靜悄悄地看著這一幕。
發條妖精飛得很高,因此他們隻能看到下方一片翻騰的霧氣:
全軍覆滅了麼?
先前可怖的景象令所有人皆心神震撼不已,而那龐然巨物仍在霧氣之中昂然漫步,揮舞著十二隻巨大的腦袋,滿布的利齒尖牙,偶爾向這個方向頭來冰冷的一瞥。
隔著屏幕,眾人也能感到心神一冷。
這可不是影視作品,而是另一個世界真切的存在,令人不由心悸,那個世界的凡人們究竟是如何得以立足,甚至生存下來的?
“再飛下去一點。”負責人不停地督促。
但那工作人員卻十分為難:“已經不能再低了,再低就進入對方攻擊範圍了。”
“區區一隻發條妖精而已,損失就損失了,”負責人恨鐵不成鋼:“把操控手套給我,讓我來——”
“老大,你——”
負責人一把奪過操控手套,怒道:“老子在超競技聯盟的時候,有你們屁事。”
他一邊說,一邊從容地戴上套。
四十多歲的中年人,此刻卻是一臉的神聖之色。
直播間內的眾人感到視野開始向下拉伸,一直進入到雲霧之內,它穿過一小片霧氣的間隙之後,眼前的視野豁然開闊。
人們看到從前麵霧氣之中飛來七八道金光,向四麵八方綻放開去,中年男人急忙吃力地轉動發條妖精,有些愕然地看著這一幕。而視野之中看到的是一片發條妖精正整齊劃一的升起,浮於‘雲海’之上。
他在乾什麼?
這是人們共同的疑惑。
他在測距。
但中年男人腦海之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那些飛上半空的發條妖精,一個接著一個,分成兩條筆直的線,似乎各自指向東南方向——猶如直角坐標係的兩條交錯的軸線一樣。而在軸線的夾角之中,那龐然大物正緩緩浮現出身形。
方鴴仰著頭看著這一幕。
霧氣似乎有一刹那的消散,讓他目光可以穿過廣場上方,看到那彼此並列的十二首,居高臨下地漠然看著這個方向。
那廣場之上,小的仿若螻蟻,大的巍峨如山,直播間內每一個人這一刻皆屏住呼吸,目光緊緊地盯著這一幕。
而方鴴卻毫無懼色,將手一引,一道金色的光芒,環繞著寇拉斯而去。魚人的神祇發出一聲憤怒的尖嘯,似乎要扭轉頭顱去吞下這道小小的金光。
但正是這個時候,一道魔法的波紋淡淡的逸散開來。
“距離梵裡克鐘塔,五百五十米。”
“距離煉金術博物館,一千一百二十米。”
十一公裡之外。
一艘風帆戰艦正懸浮於雲層之上,細長的艦身在陽光下閃爍著金光,在它的左右兩舷,懸掛的橫翼帆正在一點點收攏,露出下麵黑洞洞的炮門來。
“571艦,一級戰備狀態。”
“標定坐標,梵裡克鐘塔,A711314。”
“標定坐標,梵裡克煉金術博物館,A711327。”
“射擊諸元計算完畢。”
一身灰藍色大衣的艦長正輕輕放下手中的煙鬥,淡淡地開口道:
“571艦,一至四號炮組。”
“三發速射。”
“開火!”
一片金色的閃光,閃耀人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