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如何?”
“什麼如何?”
希爾薇德正注視著庭院中的火光,像是黑暗中的點點星辰倒映在她眼中,形成一個光弧。貴族千金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回過頭來問道:“我是說德麗絲的父親的態度。”
“怎麼說呢,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壞。”方鴴回想了一下當時的情形。
伯爵在晚宴之後如約接見了他們,還算熱情,也表達了他們對西林-絲碧卡家族施以援手的感謝之情。但談話並未深入,希爾薇德對於繼任者的事情隻字不提,隻說了一下關於七海旅人號的重建。伯爵聽說由方鴴來主導這個計劃,還相當有點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希爾薇德提到妖精之心,伯爵隻推說需要考慮一下,他說那是你祖父與父親的心血結晶,有機會的話,一定會說服長老會同意這個計劃。其態度相當誠懇,不過希爾薇德也隻提了一次,之後便未再開過口。
伯爵也表示薔薇工坊可以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如果有需要,讓他們儘管開口。他笑稱,畢竟希爾薇德也算半個西林-絲碧卡家族的人。他私底下還問希爾薇德需不需要他讓羅林來幫忙,但貴族千金隻是笑著搖了搖頭:
“有艾德就足夠了,”她微微一笑,“艾德他很出色,一點也不遜色於其他人。”
伯爵搖搖頭,並不相信。但他隻說:“可他畢竟是外人。”
希爾薇德隻是一笑,並不作答,也對自己與方鴴的關係隻字不提。
而伯爵心知自己這外甥女向來固執,見狀也便不再開口。
一直到離開莊園,方鴴還是覺得會麵至少成功了一半,伯爵還送了他一件小禮物——一隻II型發條妖精,那可是好幾萬裡塞爾。要是對方真說服長老會,把妖精之心交給希爾薇德,那麼也算不虛此行——
至於薔薇工坊的繼承權,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方鴴並不太在意。表妹的想法固然有一些道理,可那畢竟是外物,人不能總把希望寄托在外物之上。
希爾薇德聽了他的回答,輕聲答道:“船長大人真是那麼以為的?”
星鬥正浮上夜空,兩人走一前一後走到長湖之畔。
她背著手,旋過身來看著他,眼中映著繁星與遠遠的燈火,黑紗的裙擺在湖光之中輕飄飄飛揚著。方鴴看得一怔,不由停下腳步來:“希爾薇德認為呢?”
希爾薇德未答話,隻向他伸出右手來,手掌光潔如玉,若有一層瑩光。“拿來。”
“怎麼?”方鴴不解。
“那東西。”
方鴴怔了一下,這才反應過來,將伯爵送他的發條妖精交了過去。
希爾薇德接過去,看也不看,便返身用力將之丟了出去——咕咚一聲,金屬球落入黑沉沉的湖水之中。方鴴看得一愣,差點心痛得不能自己——那可是錢:“希爾薇德?”
艦務官小姐這才對他微微一笑,答道:“希爾薇德的船長,不需要那些輕視他之人的假仁假義。因為艾德在我心中,必須是最好的,誰也無法替代。”
方鴴微微一怔,然後才明白過來她的想法。可他看著黑沉沉的湖麵,忍不住歎了口氣:“其實沒必要,希爾薇德。”
他又不是傻子,當然看得出來德麗絲的父親對他有些怠慢。不過大家互不熟識,他又怎麼可以強求對方一定就認可他的能力呢?再說他人的看法又於他何益,隻要拿到妖精之心就可以了。
他在意的是能否實現自己的艦務官小姐父親的願望。
但希爾薇德搖了搖頭:“有必要的,船長大人。”
方鴴意外地看著她。
“主辱則臣死,”希爾薇德眼中閃爍著亮光:“船長大人可以大度,但作為艦務官的我則不能。因為船長大人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一個人,還有整個七海旅團。”
方鴴聽了不由一愣。
他看得出來希爾薇德有些生氣,她上一次生氣還是因為自己太過莽撞、不把自身安危放在第一位的緣故,再上一次大約是彌雅在的時候?
不過他看了看黑沉沉的湖水,還是心痛不已:“可發條妖精又沒有過錯,希爾薇德。那可是好幾萬裡塞爾呢。”
希爾薇德聽了忍不住低頭抿嘴,會心一笑。
但或許正是這份真實,才反而是她心中安定與信任的基礎。
方鴴也不知道艦務官小姐究竟在笑些什麼,他又沒說錯,不是麼?就算是怠慢,可怠慢也怠慢了,總得要撈點好處吧?絲卡佩小姐曾經說過,節約是美德——
而希爾薇德笑完之後,才說道:“其實這結果也不出我預料之外。”
“什麼結果?”
“我記得以前和船長大人說過,”希爾薇德目光中泛著回憶之色:“我離開南境之後,是因為走投無路,才會前往北方——因為同樣拒絕的話語,我已經聽得太多了。”
她回過頭來:“在我前往北方之前,也隻有安德大師一人願意出手相助而已,但他對於七海旅人的事情也興趣缺缺,因為他認為妖精騎士純粹是天方夜譚;現在你看到南方的貴族們對我熱情,隻因今時不同往日,現在他們一樣自身難保,才更需要我父親這麵旗幟——”
方鴴在都倫時還一度以為希爾薇德的家族在南境十分有威望,但沒料到他們環境竟這麼惡劣,忍不住道:“那我們要不要離開這個地方?”
希爾薇德搖搖頭:“當然不要,”她目光流轉,笑道:“離開了我們與這些人還怎麼互相利用?我還有價值,而有價值是一件好事,船長大人。有價值意味著可以待價而沽,意味著你可以從中攫取更多好處。”
方鴴聽得張大嘴巴,像是頭一次認識貴族千金一樣。
但希爾薇德隻將手溫柔地放在他手心中,夜色下她的手有些冰冷:“這些事我會處理好,船長大人交給我就可以了,船長大人隻需關心自己的事情。”
方鴴輕輕點了點頭,心想還好有她與糖糖,這些事情交給他來處理,他頭都要大幾圈。
“其實要不是如此,”希爾薇德又答道:“德麗絲的父親也不會在口頭上答應將妖精之心交給我們。”
“口頭上?”
“不然呢?”希爾薇德問:“船長大人不會以為他真會那麼容易把東西交出來吧?當然,若你是薔薇工坊的繼承人,那又不一樣。”
方鴴不由沉默不語。他忽然明白過來什麼,低聲開口道:“所以這就是你讓安德老師提出那個建議的緣故?”
希爾薇德點點頭。
方鴴看了看前方黑沉沉的樹林,背後似有燈光,那應當是在那裡等待他們的天藍、洛羽一行人。他吸了一口氣,沉聲答道:“我會全力以赴的,希爾薇德。”
希爾薇德看著他,點了點頭。
兩人走出樹林,首先看到的並不是天藍等人,而是等在那裡的安德。
老人帶著自己的仆人,滿麵皺紋,正帶著微笑看著兩人。
方鴴見狀吃了一驚,連忙上去問候道:“老師,你怎麼來了。”
“幫你們辦了事,還不能來看看你這笨學生嗎?”話雖嚴厲,但安德語氣卻十分輕鬆,又看向一旁的希爾薇德:“艾伯特家的小丫頭,這一次我可是儘力了,你雖看好這傻小子,但那個羅林也一點不弱。”
希爾薇德隻笑著點了點頭。
老人又問方鴴:“怎麼樣,明天比賽有信心麼?”
方鴴想了一下答道:“還好,其他人應該沒什麼問題。”
他想的其實是那個神秘的羅林,對方究竟是什麼身份?他若真的是黑暗巨龍一方的人的話,在‘托拉戈托斯之死’這一事件之中的地位肯定舉足輕重。
對方可以操控漆黑之星,而且德麗絲的父親如此看重他,說明對方肯定實力不俗。
麵對未知的對手,他也不敢說一定穩勝。
“其他人還沒什麼問題?”老人瞪了他一眼。
他又有些不放心,對方鴴道:“口氣不小,那麼這幾個月我教你的那些東西,有好好溫習麼?彆忘了你是戰鬥工匠出身,在煉金術一途上雖有天賦,但畢竟一個人精力有限,你須得自己衡量取舍。”
方鴴生怕對方順手又給他腦袋上來一下,嚇得連忙點頭。
不過安德顯然忘了這檔子事,忽然歎了一口氣:“不過你也不用想太多,這場比賽儘量拿一個好點的名次,有機會的話,我會在更適合的場合上推薦你的。希爾薇德這丫頭隻看好你,七海旅人重建工作非你莫屬,維拉維托會理解這一點的。”
維拉維托即德麗絲的父親,西林-絲碧卡伯爵,不過方鴴大感委屈,什麼叫這場比賽儘量拿一個好點的名次,這話這也未免太漲他人士氣,掃自己人威風了。
安德見他神色,忍不住哈哈一笑:“傻小子,這實在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維拉維托撿來那年輕人實在太過了不起,預言之人那事就不說了,他可以操控龍擊槍,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他拍了拍方鴴的肩膀:“每個人天賦皆有不同,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再說你在戰鬥工匠上的天賦,他未必趕得上。隻是這一次在大陸聯賽上遇到對方,隻是運氣不好罷了。”
“那也未必。”方鴴忍不住答道。
“怎麼,你還心存僥幸?”老人有些意外,在他印象當中,自己這個笨學生可不會誇大其詞,向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年輕人的爭強好勝在這家夥身上似乎根本沒有。
“老師,”方鴴撓了撓頭:“可是我去過千門之廳了。”
“你去過什麼地方和這比賽又有何關係?”安德搖了搖頭,但忽然瞪大眼睛:“等下,你去了什麼地方?”
方鴴反而被安德誇張的反應嚇了一跳,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千、千門之廳。”
“什麼地方的千門之廳?”安德大吃一驚,生怕自己這笨學生給人騙了。
“當然是涅瓦德那個,我去過夏儘高塔了,安德老師。”方鴴這才如實答道。
希爾薇德隻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兩人。
“你見過米爾琉希彌斯了?”安德又問。
方鴴點點頭:“正是安洛瑟先生帶我進入千門之廳的。”
安德臉上不由流露出極為複雜的神色,帶著興奮、驚訝與患得患失的心態來回走了兩步,才轉身問:“那麼……”老人語氣甚至都有些顫抖:“最近那個關於千門之廳的傳聞……?”
方鴴再點了點頭。
“真是你?”
“是的,”方鴴答道:“我在都倫遇上了奧丁,他給了我這個機會。”
“是那個你們的戰士之王?”安德眼中流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來他很看好你。”他沉吟了片刻,才問道:“米爾琉希彌斯離開涅瓦德這件事你知道嗎?”
“知道。”
“這件事也和你有關?”
方鴴隻搖搖頭:“我不太清楚,安洛瑟先生是在我離開涅瓦德那天出發的。”說完,他不由有些奇怪地看著自己的老師,不明白對方為什麼對這件事感興趣。
安德聞言不由大失所望。
他抓著自己學生的肩膀道:“可惜,你聽過那個傳聞麼?米爾琉希彌斯一直以來在南境尋找一個合格的傳承人,而在預言之中,那傳承人便是龍之印的主人。”
老人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搖搖頭:“也是,畢竟你並不是預言之人,可惜了,本來這是很好的機會……米爾琉希彌斯要是看中你,維拉維托不選擇你當繼承人都不可能了。”
方鴴聽了不由有些意外:“傳承人?”
他沒想到關於那個預言還有這麼一層的意思,忍不住想起自己在千門之廳內學習的點滴,提了一句:“我不太清楚什麼是傳承人,不過安洛瑟先生的確教導了我一些東西。”
“什麼!?”安德聲音都高了幾分:“你不會是把他隨口告誡你的一些經驗教訓,當作是他的傳承了吧?”
“那倒不是,”方鴴連忙搖頭,想起當時的事情:“而是努美林精靈的一些知識。大約是因為千門之廳最後的關卡缺失,我在通過第七扇紅門之後,安洛瑟先生便以這些知識為考驗,作為千門之廳的最後一關的緣故。”
他想了一下:“他還讓我有機會到奧述、羅塔奧與巨樹之丘的三座高塔去看看。”
他說完這句話,忽然一下閉上了嘴巴。
因為他看到自己的老師正臉色蒼白,顫抖著用手指著他,一副隨時都要倒下去的樣子。嚇得方鴴話也顧不得說了,趕忙上去去希爾薇德一左一右扶住這位煉金大師。
而安德哆嗦了好一陣子,才總算發出聲音來:“你說你通過了第幾扇紅門來著?”
“第、第七扇?”
“艾德,你還記得我對你說過的話嗎?”
方鴴搖了搖頭,心想你說的話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我怎麼知道你老說的哪一句?
老人痛心疾首:“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是你們的名言。而煉金一途,也同樣切不可誇大其詞,自吹自擂。你說你通過了第七扇紅門,可你知道考林—伊休裡安煉金術學派的開創者,通過了幾扇嗎?”
方鴴搖頭。
老人比了一個數字。
六扇?
“那不是和Loofah一樣?”方鴴還有些意外,意外的是沒想到Loofah的成就居然如此之高,與考林—伊休裡安煉金術學派的開創者可以平起平坐。
不過他也總算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的老師,是以為自己因為不服氣與羅林之間的差距,在他麵前誇大其詞。他忍不住有點哭笑不得,心想眼下想說句真話可真不容易。
好在他還有證明自己的能力,於是答道:“老師,你看這個。”才舉起右手,緩緩在半空中虛畫了一個煉金法陣。
而安德一看那法陣,立時便怔住了。
其他人可能一眼認不出這個法陣的來曆,但作為南境煉金術的泰鬥級人物,他隻消一眼便看出來——那正是努美林精靈的遺產。煉金的法陣,不同的學派,自然有不同學派的特點。
而努美林精靈學派的特點,當然更遠遠與現今的煉金術大為不同。
更讓安德意外的是,這份遺產,他並不認識——以他廣博的見聞來說,這絕不是一件尋常之事。
也就是說,自己的學生掌握的,是一門可能從未在世人麵前出現過的精靈煉金術。
而方鴴正轉換手勢,一連畫了五個法陣,每個法陣,都對應著他從安洛瑟身上學來的其中一種傳承。隻可惜的是,當時因為有外來的入侵者的,他也隻學完了其中一半而已。
看到這五個法陣,安德心中已經再無任何疑問,現今世上可能還有一些他所不知的精靈傳承現世。但一次出現這麼多,隻有可能是自己學生真的得到了那位聖弓峰主人的傳授。
那個傳聞是真的,他腦子裡不由一下便浮現出那個古老的預言。
可問題是——
若他的學生是那個應誓之人,維拉維托身邊那個羅林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