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從窗外看去,梵裡克的夜色正沉浸在一種淺藍的色調之中,旅店輝煌的燈火與城市的僻暗的角落巧妙地糅雜在一起,街道上行人行色匆匆,環境與身上的裝束,還有銅色的魔導爐與金屬外飾,一切都顯得與地球上那麼不同。
他恍惚之間看到兩個少女結伴從大廈下走過,還以為看錯了人——一愣神之間,對方已走入人群——旅店下麵在舉行什麼活動,點燃了火把,熱氣蒸騰,人們彙聚在一起,不時傳來興高采烈的聲音。方鴴打開窗戶向下看去,但已找不到對方蹤影。
他揉了揉眼睛,心想自己是不是離家太久,怎麼產生幻覺了,竟然在艾塔黎亞看到了那個丫頭?而窗外正傳來人們的高喊,方鴴已返身回到書桌邊,並將最後一個組裝好的發條妖精拿起來,在大衣下麵的腰帶上掛好。
他無意中碰觸到口袋裡麵的一件東西,拿起來一看,那東西入手一片冰涼,帶著金屬特有的觸感。那正是他從那巫妖手上拿到的精靈三星戒之一,但懲罰太嚴重,他一直把它遺忘到現在。
方鴴仔細看了看這戒指,心中並無太多想法,隻又重新把它放了回去。不到緊急關頭,他是不打算使用這東西的。
窗外這個南方港鎮的臨夜,他已不是第一次見。
人們總說難以抓住時間,而此刻的方鴴正有這樣的感覺,千頭萬緒的事情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時間仿佛一晃而過,他還沒乾什麼事情,比賽之日便已臨近。
這些天他們日常進行磨合訓練,而方鴴也沒藏拙,小小地露了一手,便讓眾人啞口無言。連崔寧也隻是表麵上不服氣而已,但在他麵前也說不出什麼話來——至於今天的一整天,靈魂指紋並未讓眾人作太多訓練,隻讓他們各自好好調整了一下心態而已。
對於方鴴,她也沒說太多——反正隻要這個年輕人正常發揮,他成績肯定不計入其內,她主要關注的是崔寧幾人。原本隊伍的上限是MTT與木藍,但方鴴的加入,讓她開始期待起今年的成績了。
而方鴴也樂得輕鬆。
其實如果不是其他事情彙聚到一起,他這些天應當還算好過,也沒什麼訓練,整日都待在旅店裡而已。但外部林林種種的消息通過通訊水晶彙聚過來,讓他根本閒不下來,同時還要抽時間來製作發條妖精。
木藍幾人無意中得知了此事,崔寧還私下還嘲笑了一句,說他一個正統煉金術士還對戰鬥工匠有興趣,豈不是不務正業。但方鴴聞言也不與他廢話,隻將金屬手套露出來,然後讓一隻發條妖精環繞眾人飛了一圈。
眾人頓時訝然。
“會操縱發條妖精而已。”某人答道。
方鴴隻感到有些有趣,這人還是嘴上不認輸而已。其實幾天接觸下來他也算是了解了幾人性格,幾人中性格最內向的其實還是Dill,而崔寧雖然麵冷,但其實還算好說話,兩人在訓練中同在一組,對方也從不下什麼絆子。
雖然下絆子可能也沒什麼用。
他其實以前並不會這麼作的,畢竟他人看法與否又與他有什麼關係?R對他說過,外界的評判永遠不是第一需要判斷的要素。
隻是經曆過之前的誤會之後,才讓方鴴認識到這一點,一味的低調似乎並不是明智之選。偶爾展示一點實力,反而會讓自己顯得更尋常一些,畢竟人皆有炫耀之心,太過低調反而會引起誤判。
方鴴也有些感歎,真實的情況總比理想之中複雜得多,看起來自己也不能總是把R在社區之中的教導奉為圭臬,一切還是要實際判斷為準。
他收起東西,下了樓來到大廳,本來是要找找其他人,卻發現靈魂指紋幾人並不在大廳。
他倒是看到一旁的蘇菲與茜,與對方交換了一個眼色,然後點了點頭。
不過他心中有些奇怪,總覺得蘇菲看自己目光有些古怪之意。
蘇菲看著他轉身,才微微一笑,黑幽幽的眼神裡麵露出狡黠之色。
她回過身,對身邊眾人指著方鴴道:“看到那家夥了嗎,Ragnarok的工匠,他的優勢在於製作速度與精度上,你們注意揚長避短。今年的主要對手就是Ragnarok,注意一點,多看看他們的前兩場比賽。”
“當然,我不是讓你們去注意他。因為你們要著重觀察的是崔寧與Dill這兩個選手,我會好好安排一下你們的出場計劃,不會讓Ragnarok占到什麼便宜的。”
“可Ragnarok的天花板不是MTT嗎,公主殿下?”
“相信我,到時候成績不作數的肯定是這家夥。”
茜有點無語地看著自己家小公主,轉頭就把盟友賣了。
眾人又紛紛詢問起那個傳聞,蘇菲聞言壞笑,一把抓住山民少女的手:“我心中當然隻有茜一個人,再容納不下其他人了。”
茜措不及防之下,臉騰地火燒一樣紅了起來,訥訥地看著自己的公主殿下。眾人紛紛起哄,可當真的也沒幾個,公會裡這對雙星騎士美好的關係,他們也隻當兩人是好姐妹而已。
……
方鴴正走到大廳一側,忽然聽到有人在身後叫自己名字。
他回過頭去,不禁楞了一下,因為他看到的不是彆人,正是那個暗影王座的年輕人。方鴴皺起眉頭看著這人,先不說暗影王座的事情,後者慫恿Ragnarok的人找七海旅團麻煩他可還沒忘記。
“艾德先生,我們之前有些誤會。”那年輕人此刻卻顯得意外地謙遜,抬頭看了他一眼,如此答道。
“我可不覺得那是誤會。”方鴴冷靜地答道。
他可不覺得自己和對方沒什麼好說的。
而且他也不願在這時節與暗影王座扯上什麼關係,旁人看來暗影王座在南方如日中天,但他清楚,對方蹦躂不了幾天了。
若是平日裡,年輕人恐怕早已咬牙切齒、拂袖而去,再暗地裡伺機報複——但此刻,對方仿佛沒聽到方鴴的話一樣,隻低眉順眼地答道:“……艾德先生言重了,我並不是來找麻煩的,而是有要事相商,請問可否借一步說話?”
方鴴下意識想拒絕,卻聽對方說道:“有人想要見你,是Ragnarok的人,艾德先生不是和Ragnarok公會關係不錯嗎,何不見見再說?”
方鴴一怔,心下一皺眉,他不由記起之前的事情,難道說暗影王座在Ragnarok內部還有眼線?這也不是不可能,Ragnarok那麼大,難保不齊有幾個內奸或者敗類。
想及此,他想法也為之改變。
奧丁無私地給了他一個進入千門之廳的機會,而眼下正是一個還人情的時機,先一步找出對方公會內部的奸細,也以免奧丁大神的公會在接下來的風波之中受到牽連。
年輕人見他沉默,還以為他在取舍,眼中也不由露出得意之色。
而方鴴看這家夥隻覺得不知死活,隻是他臉上絲毫不流露出一絲神態,針對暗影王座的大網還未張開,自己可不能打草驚蛇。他決定與對方虛與委蛇一下,於是才板著臉點了點頭——但馬上意識到有些不妥,自己答應得太快了,怎麼也應該假意猶豫一下。
而且板著臉也太不自然了。
方鴴忍不住在心中直搖頭,心想要是希爾薇德在這裡,早把對方騙得團團轉。就是天藍,也比他好多了。
但他悄悄看了看對方,那年輕人好像也是一個愣頭青,竟絲毫沒察覺不妥,兩人菜雞互啄,也算是相得益彰。年輕人甚至還自以為得計,作了一個請的姿勢,讓他從這邊走。
方鴴這才收起臉上不自然的神色,跟著走了過去。
他還有些好奇那Ragnarok的人究竟是誰,但兩人一直走到大廳角落,在那裡桌旁正坐著一人。方鴴一看之下,不由大失所望,原來那人渾身上下皆藏在一件風帽鬥篷之下。
根本看不清麵容。
不過想想也是,作為內奸,怎麼也應該有點起碼的演員的自我修養,怎麼可能平白無故暴露給外人?能告訴他身份,一方麵對方可能以為他隻是Ragnarok的局外人的緣故。
二來,若是不表明這一層身份——他也不會答應過來。
他在心中對自己說稍安勿躁,於是臉上的失望壓了下去,隻打量了對方一下,然後等對方先開口。
這兩人找他過來,總不是讓他過來發呆的。
果然,那人這才開口——聲音有些低沉,並不像是一個年輕人的嗓音,給人的印象是一個陰沉的中年人:“艾德先生,你好。其實你不必太介意我的身份,我讓這位先生請你過來,其實也沒告訴他全部實情,我在Ragnarok公會掛名,但這不是我全部身份。”
對方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張金屬銘牌推至方鴴麵前。
方鴴一看那銘牌上的字樣——星門港,超級競技總聯盟。
他不由有些訝然地抬起頭來,看向對方,心中卻想蘇菲究竟有沒把證據呈交上去,怎麼超競技聯盟的官員還與暗影王座的人在一起?
但他並未想多,隻是第一次自己如此近距離直麵超競技聯盟的官員,心中還是難免有些緊張。一方麵是因為這個機構幾十年下來的名聲赫赫,二也是因為他自己的身份。
作為偷渡者,在官方麵前難免會有些心虛的。
但那人顯然並不是因為這一點來找他的,對方繼續說下去:“艾德先生,現在你也清楚我的身份了,超競技聯盟一直以來是以維護選召者的利益為己任的。而這種利益,不僅僅包括了那些看得見、摸的著的東西,以及選召者的聲望與整個體係的秩序。”
“艾德先生,你是自由選召者,而超競技聯盟尊重所有的自由選召者。但你應當清楚,自由不是無所限製——星門宣言是我們共同需要恪守的底線,因此超競技聯盟一直以來的任務,是力求把那些違反星門宣言的不法之徒從選召者的隊伍之中剔除出去。”
“以達到維護我們自身隊伍純潔性的目的。”
對方這才停了一下,目光轉向人來人往的大廳:“所以這一次超競技聯盟南下,與暗影王座公會達成一致,其實也是為了整頓南方的秩序。但你也應該看到了,在這其間,發生了許多的不好的事情……”
方鴴看了一旁的年輕人一眼。
心想對方要不提暗影王座的事情,他說不定真信了。
而現在,他隻默默等對方說完——
那官員見他沒什麼反應,才繼續說下去:“Ragnarok也在與我們合作,而這正是我在這裡掛名的原因。我聽說你與奧丁會長關係不錯,因此我猜作為一個傑出的選召者,你也應當不介意與超競技聯盟合作罷?”
方鴴聽了隻有點想撓頭。
因為他在思考一個關鍵性的問題——偷渡者究竟算不算傑出的選召者,也不知道軍方對此會作何看法?
“艾德先生?”那人見他忽然走神,連忙追問了一句。
方鴴‘啊?’了一聲,這才回過神趕忙點點頭,管他是怎麼一回事,反正先答應了再說。
——看看對方是什麼說法。
而那人心下一喜,這才說道:“是這樣的,在都倫動亂那一夜,你應當見過葉華這個人對吧?你能不能與我說一下,當天夜裡,他和舊南境同盟的煉金術士們究竟有何陰謀?”
方鴴一聽,不由怔住了。他沒想到對方找他,究是為了這麼一回事。
不過他當然不可能站出來揭發葉華大神。
先不說這些人究竟有沒安什麼好心,那一夜他與葉華大神本來也隻是偶遇而已,他知道個屁關於舊南境同盟的所謂的‘陰謀’?而且在他看來,以當時超競技聯盟乾的事情,本來也說不上光彩。
更彆提這後麵還牽扯到暗影王座的事情。
不過直接拒絕,似乎也不太好。
他想了一下,乾脆實話實說:“這位先生,我也很想幫你們,可是那天我和南境同盟的人遇上也隻是巧合而已……”
那官員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心想你就編。他手上掌握的信息相當清楚,此人正是當夜帶走莫德凱撒公爵次子之人,也有證據表麵他與葉華在此之前接觸過,隻是後來莫德凱撒公爵次子又自己返回了鳳凰之城。
所以他也不好直接發作。
但他想了一下,覺得方鴴態度還算誠懇,對方在這時難免會有一些顧慮,無可厚非。於是口氣緩和道:“這沒關係,隻要你願意站出來檢舉揭發葉華此人就可以了,不必有所顧慮,這是光彩的行為。”
他停了一下,又許以好處:“我聽說你有一個小團隊,我們超競技聯盟對於以身作則、維護選召者名譽的團隊,其實是有許多獎勵規則的——”
方鴴心想我信你個鬼,但他也知道該怎麼作,故意麵露難色。
對方一看,心知有戲,繼續說道:“這樣吧,你可以回去考慮一下,在這場比賽結束之前給我一個答複,如何?”
方鴴已無心再留,隻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合作愉快。”那人卻伸出手來,微微一笑:“艾德先生。”
方鴴極不情願與對方握了一下手,而對方也不知道什麼毛病,手又冷又濕,讓他差點沒惡心得直接抽手。轉身之後也趕忙拿出紙巾狠狠地擦拭了幾下,還仍覺得有點惡心。
而那年輕人居然還厚顏無恥地追上來,對他說道:“艾德先生,以後我們就是自己人了,你能不能介紹我給希爾薇德小姐認識一下?”
方鴴隻差沒一拳把這人打飛,隻強忍著不快,皮笑肉不笑地答了一句:“有機會再說。”
他心中想的卻是,和拜龍教勾結,有機會就送你去星門港的內務處喝茶——
而那年輕人也嘿嘿一笑:“那多謝了。”
但轉過身,對方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兩人顯然不歡而散。
……
老漢克注視著黑沉沉的湖麵。
三十年來,他時常感到這湖水之下像是一雙冷冽的眼睛,黑幽幽的,冰冷而無言——當梵裡克的燈火注視湖麵之時,湖麵之下的東西或許也正默默凝望著這座城市。
那加入巡邏隊的年輕人正心不在焉地將標杆插入湖水中,但老漢克猛然回過身去,抓住對方的手。後者微微一怔,有些惱火地看著這老頭子:“老家夥,你乾什麼呢?”他還急著完成這裡的工作,回去參加城裡的慶祝活動呢——
明天煉金術士大人們的比賽就開始了,而此前的慶祝活動已經持續了下一個下午。
他一點也不情願這時候出來巡邏。
“動作輕點,”老漢克根本不在意城內的慶典,他被人們稱之為‘老’漢克也有快二十年了,至於他守著這湖的年頭則已長得快記不清楚,人們都說他清楚這片湖水的喜怒哀樂。
而他清楚,自己隻不過是保持著敬畏之心而已。
他還沒忘了十三年前的長湖,是個什麼樣子的。他抓住那年輕人的手道:“小心湖下的東西。”
“湖下能有什麼東西,”年輕人搖搖頭:“臭魚爛蝦罷了。”
但他也想起關於魚人們寇拉斯的傳說,下意識放慢了手上的動作,過了一會抽起標杆一看,浸水的位置已經到了三分之二處。
年輕人回過頭來,與老漢克互視了一眼,兩人臉色皆有些難看。
“水位又升高了。”
“再升高下去三四號碼頭都不能用了。”
“得通知煉金術士大人們,老家夥,你去不去?”
老漢克卻連連搖頭,有些驚恐地低聲念叨著什麼。
年輕人仔細聽去,卻隻聽到一些古古怪怪的詞彙,讓他看著那邊黑沉沉的湖麵,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