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樓是狹小的,傾斜的牆麵與暗鬱的光線,黑暗中放置著陳舊的家具,它們默然不語,隻注視著漂浮的塵埃。見到女仆小姐要找的東西之後,方鴴才明白菲奧絲為什麼要自己幫忙,那是一口巨大的箱子,放在閣樓的最角落處。
菲奧絲看著那箱子,才回過身,看著方鴴道:“那東西在箱子下麵,麻煩艾德先生了。”
箱子有他半人高,左右寬約一米,方鴴用手試著拽了一下,箱子紋絲不動。他舉起手,召喚出潛伏者,然後啟動反重力,用力一拉,將浮空半寸的箱子拖開來,重重落在地板上,發出一聲悶響。
箱子離開原位之後,方鴴才看到,那下麵竟出現了一扇暗門。
這可真是出人意表,因為一般人隻會想到閣樓的地板下麵是下一層的天花板,薄薄的一層,怎麼藏得住東西?不過或許也正是如此,暗門的設計者選擇了反其道而行,讓它出現在這裡更具欺騙性。
菲奧絲先一步走到暗門邊,蹲下去掀開木板,下麵是一道暗格,裡麵放著薄薄的幾冊書。她拿出那些書,一一打開檢查了一遍,然後才一一合上。
方鴴有意離她保持一段距離,隻是指頭微動——黑暗之中,一隻發條妖精懸在天花板的角落,默默切換著鏡頭,發出微不可查的聲音,記錄著這一幕。
他調整了一下風鏡的鏡片,看到那書上一頁頁寫著一些古怪的符號,或是是速記,或是一種暗碼,令人不明就裡。他才記下其中一部分,便看到女仆小姐直起身來。
方鴴趕忙掀開風鏡,裝作等了一陣的樣子,隻問:“好了?”
菲奧絲點點頭,輕聲問:“艾德先生,請問有火柴麼?”
方鴴從兜裡掏出一盒火柴遞了過去。
女仆小姐接過火柴,想了一下,又從書冊下拿出一個黑色的絨布盒子,問道:“能幫我拿一下麼,艾德先生?”
方鴴點了點頭,接過盒子。但菲奧絲看著他,說道:“放到口袋裡。”
方鴴楞了一下。
菲奧絲輕聲解釋:“這樣安全一些。”
方鴴看了看手中的盒子,想了一下,才依言而行。
菲奧絲見他收起盒子,才放下心來。她又抽出一根火柴,在柱子上輕輕一劃點燃,黑暗之中忽然亮起的火焰,點亮了少女的眼睛。菲奧絲麵無表情,神色中隻帶著一種向道者的虔誠。
方鴴在一旁看著暗暗驚訝,才幾天未見,女仆小姐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他隱隱猜到這或許與那些劫持她的人有關,也許與她背後那位素未謀麵的主人有關。
菲奧絲拿起手中的書冊,用火柴引燃,將之付之一炬,化作一團火光。火光映著兩人的臉,女仆小姐至始至終沒說那些書冊是什麼,方鴴不問,她也不答。
火焰隨著紙頁一點點卷曲,過了好一會,書冊才一點點燒儘。
方鴴在一旁默默看著書冊化為灰燼,片片落下,火星消逝化為點點光斑,最後黑暗中隻剩下唯一的光源——一扇老虎窗,冬日的陽光蒼白的、傾斜地穿過灰蒙蒙的玻璃,垂在木板上,刻印出窗欞的印子。
女仆小姐這才怕了拍手站起來,對他說道:“謝謝你,艾德先生,這次要不是你,我還真不知怎麼辦才好。”
“舉手之勞而已,換作其他人,也不會放那些人為非作歹。”方鴴答道。
菲奧絲搖了搖頭。
方鴴看她神色,總覺得比起第一件事,或許是找出那本書冊更令這位女仆小姐在意。他不由愈發好奇起那書冊是什麼,可惜,對方注定也不會告訴他。
此時窗外一道陰影閃過,夾雜著一陣呼呼的風聲,菲奧絲停下來,看了看外麵,目光才再一次回到方鴴身上:“外麵有人來了,是城衛軍的翼龍騎士。”
她說:“我先去應付他們,艾德先生留在這裡,彆出聲。等我們離開之後,你再一個人離開這個地方。”
少女語氣平淡,像有條不紊地交代著事情。
說罷,她再向方鴴鞠身行了一禮,便轉過身向閣樓下走去。
方鴴楞了一下,不由在後麵叫住她:“菲奧絲小姐。”
菲奧絲回過頭來,看著他搖了搖頭:“彆問,艾德先生,這事與你無關。謝謝你,但請離開這個地方吧,並忘掉今天的事情,這不是一件好事。”
方鴴看著少女離開。
他一時也沒想好,自己要不要追上去,總覺得這事隻做了一半。但狹小、安靜的閣樓之上,黑暗的環境中他一點點冷靜下來,倒不是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隻是學會了克製自己的衝動。
他歎了一口氣,最後選擇尊重對方的意見。
空氣中還彌漫著一點燒焦的氣息。
方鴴左右看了看,窗台下麵有一張書桌,上麵放著一些小物什,或許是原主人的個人物品,幾本書,一隻墨水瓶,一支羽毛筆,還有一麵相框。
方鴴拿起相框看了一眼,上麵是一張女人的畫像,大約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風姿綽約,帶著禮帽,麵帶微笑。隻是那微笑有些溫暖,仿佛發自內心,讓人一看之下,便感到微微有些安心——
他很少看到這樣真實的笑,不似希爾薇德的笑,是貴族千金自身安靜的氣質的一種補充。她對任何人都笑,但意義各有不同,或許隻是教養與舉止的一部分。
但這畫上的笑,卻是內心真實的反應,躍然紙上,感染人心。僅僅是畫像,也能讓人感同身受。
方鴴轉過相框,相框背後木板上用墨水寫著一行小字:米蘭達,1446(影之年),6,11。
米蘭達?方鴴想起這旅店的名字,心想這相框上其實是旅店的主人?他放下相框,心想這上麵的畫像大約已經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了。
但也不知道這旅店為什麼會關門。
這時候,下麵大廳中依稀傳來了對話的聲音。
是兩個翼龍騎士,他們顯然認得菲奧絲,他們語氣還有些意外。
“菲奧絲小姐,你怎麼在這裡?”
“我們聽說有人在這裡鬨事,你沒事吧?”
菲奧絲搖了搖頭。
“我沒事,隻是有人想要對莫德凱撒家不利,他們劫持了我,想要以此要挾埃南少爺,不過有冒險者幫了我。”
兩個騎士有些麵麵相覷,他們接到的報告是有人在這裡鬨事,但沒想到這裡麵還有這樣一個驚天陰謀,可對方是莫德凱撒家的女仆,是公爵次子的身邊人,就算這個次子再不受公爵待見,但至少也是流淌著鳳凰家族的血脈。
對方斷不會在這樣的事情上,和他們兩個小小的騎士開玩笑。
不過兩人一點也不感到慶幸,隻打起了退堂鼓。“菲奧絲小姐……”
“我不為難你們,”菲奧絲顯然也沒指望過這些人,“護送我回去就可以了。”
兩人如蒙大赦:“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菲奧絲小姐。”
但另一人忍不住問道:“……請問,那個救下菲奧絲小姐的冒險者呢?”
菲奧絲看了他一眼:“這不關你們的事,我支付了他們報酬,他們自然離開了。我不想讓這件事傳開,明白了麼?”
兩人齊齊點頭。
但正是這個時候,一個聲音插了進來:“菲奧絲小姐。”那聲音從外麵雪地之中傳來,還帶著冬日的料峭,聲音很穩,不帶一絲餘音。
方鴴聽了微微一怔,心下隱約感到這個聲音有些耳熟。
菲奧絲也楞了一下,看著從外麵走進來的男人:“奧丁先生,你怎麼來了?”
“聽說這邊出了點事,看看能不能幫上忙,”奧丁答道,他環視了大廳一周,一眼便看出大門與外牆是為傀儡與巨構裝一類的東西破壞的。
他抬起頭看了一眼,著力點應當在門上,至於巨構裝體當時所處的位置,奧丁回過身去,目光正落在奧爾芬雙子星落地之處。
他默默在心中重構了一下當時的場景,才轉過身來,開口道:“菲奧絲,你有沒看到一個少年?”他一邊說,一邊描述了一下方鴴的樣子。
菲奧絲怔了一下。
至於方鴴在閣樓之上,更是身子一晃——對方是奧丁,那位十王之一,也難怪他會對對方的聲音感到耳熟。
畢竟對方在芬裡斯島事件時,還親自指導過他與箱子。
可他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他暴露了?
方鴴一時間有點慌,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窗戶,但還好生生克製住了自己不理智的想法;在這位十王之一的戰士麵前,隻怕稍有一點動靜,對方便會察覺。
至於從對方眼皮子底下逃走,他想一下也知道有多荒謬。
方鴴下意識屏住呼吸,連大氣也不敢多出一口,心中隻默默寄希望於菲奧絲趕快把這位大神給忽悠走。
樓下,菲奧絲猶豫了一下之後,才點了點頭。
“他在什麼地方?”奧丁立刻追問道。
“他追著那些人離開了。”
“離開了?”
“嗯。”菲奧絲看了看後門的方向。
之前那影舞者化為煙霧,從那裡離開,但還是留下了些許痕跡。
奧丁看了一眼,便分析出有人從那裡離開過,他的目光從一處移至另一處,正好是那影舞者兩次落足的地方——最後延伸至窗外。
不過他無法確定是不是煉金術士,大廳中沒有腳印,但那個人的能天使也是可以閃爍的。
菲奧絲看他收回目光,神色一閃,裝作平靜的樣子。
“那些人?”奧丁問道。
“是暗影王座的人,他們劫持了我。”
奧丁眉頭一皺,臉色一沉。他本來打算追過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方鴴,但聽了這話,便又收回心思,沉聲問了一句:“暗影王座,你確定?”
菲奧絲輕輕點頭。
奧丁臉色十分難看,但想到什麼,也並未再開口。他隻拍了拍菲奧絲的肩膀:“我送你回去,你的小主人應當已經得知消息了。”
“謝謝你,奧丁先生。”
閣樓之上,方鴴聽著眾人遠去的聲音,方才鬆了一口氣。
他再看了看那相框,又等了一陣子,等到外麵完全沉寂下去,才一個人爬下閣樓。他順著樓梯,一路走下去,先在二樓看了看大廳之中——外麵空無一人。
但他還不放心,又放出發條妖精在四周巡視了一圈,確定無人留下之後,才走了出來。大廳外仍舊是一片狼藉的樣子,磚石瓦礫散落一地。
他不由想起之前的情形——
至於暗影王座的人為什麼會劫持菲奧絲到這個地方來,誰給他們膽子招惹鳳凰家族?那些書冊又是什麼,上麵的一行行暗碼,究竟代表著什麼?
也是他心中的疑問。
他在原地停留了一陣,忽然聽到砰砰砰一陣敲玻璃的聲音傳來,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定睛一看,才發現希爾薇德隔著一扇窗戶,正笑著看著他。
“希爾薇德小姐,你怎麼來了?”
方鴴走過去打開窗戶。
希爾薇德淺淺一笑:“我看到有很多城衛軍在這邊,有些擔心你——不過你能天使還在那邊,我也帶不動它。”
方鴴楞了一下,貴族千金話裡話外雖不太在意的樣子,但行動表明了一切,對方在這裡可一樣也不安全。他輕輕吸了一口氣,心中也暖暖的。
“不用管它,待會它自己會收起來。”
“菲奧絲小姐呢?”希爾薇德好奇地左右看了看。
“她離開了。”
“一個人嗎?”
“和那些城衛軍一起。”
希爾薇德點了點頭:“這事果然不簡單。”
方鴴有些意外地看著她。艦務官小姐隻一笑,眨眨眼睛解釋道:“這不奇怪,船長大人救了她,以她主人的性格,不管是真情還是假意,怎麼也得見你一麵。”
她停了一下:“劫持莫德凱撒家族的女仆,這事也不小了,船長大人,是誰給暗影王座的膽量?”
“正值多事之秋呢……”希爾薇德感歎了一句:“……不僅僅隻是都倫一地,南境無一處不卷入這漩渦之中,她刻意與船長疏遠,多半是不願讓我們也卷入其中。”
方鴴張了張嘴。
對方這番分析,也八九不離十了。
希爾薇德看了看方鴴,問道:“那麼這位女仆小姐有留下什麼東西嗎?”
“東西?”方鴴一愣,忽然想起什麼。
他一下將手伸進兜裡,從那裡麵拿出一個黑色的絨布盒子,那是女仆小姐讓他幫忙拿的東西,竟忘了還回去。“這是……”他正要解釋,但希爾薇德已從輕輕他手上拿過那盒子,並打開來。
方鴴想要阻攔,但已來不及,盒子在希爾薇德手中打開之後,他定了定——才看到裡麵絨布之上,正平躺著一枚橄欖型的水晶。
水晶在冬日午後的陽光下,散發著瑰麗的色彩。
“玫瑰石,價值連城呢,”希爾薇德微微一笑:“這就是她給你的謝禮了,船長大人。”
方鴴不由愣住了。
……
奧丁皺著眉頭推門而入時,會客室之中已有不少人。
其中一些是暗影王座的官員,他們看到Ragnarok的會長闖進來,不由怔了一下。
奧丁一言不發看著這些人,每個人目光同樣也落在他身上,包括主位上的執政官——後者神情嚴峻,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開了口:“奧丁先生,我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奧丁看了一眼暗影王座的官員,答道:“我是離開了,但其間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知伯爵先生是否知情——”他停了一下:“就在剛才,暗影王座的人劫持了鳳凰家族的一位女仆。”
“一位女仆?”原住民貴族竊竊私語。
奧丁看了他們一眼:“那女仆的身份並不簡單,她是埃南-莫德凱撒的人,”他吸了一口氣:“Ragnarok來維持南境穩定的,我需要一個解釋。”
一個暗影王座的官員站了起來,驚訝道:“什麼!?你說的是真的,奧丁先生?”
奧丁搖了搖頭:“彆和我裝,臨時工之類的話留到新聞發布會上去說,現在我需要的是一個答複。”
那官員一臉難看,訕訕退了回去。
換作南境任何以一個公會,他都可以回懟回去。但這是Ragnarok,而且對方還是十王之一,國內戰士第一人,而他們可不真是艾塔黎亞的貴族。
而是選召者的身份。
大廳之中一時有些沉寂。
過了好一會,那執政官才緩緩開了口:“彆怪他們,奧丁先生。”
他答道:“這是我的主意。”
奧丁回過頭,看著這個男人。
“這和接下來的計劃有些關係,”執政官這才答道:“其實我正準備讓人去通知你,奧丁先生。”
“但這和原本說好的可不一樣。”
“這是臨時的調整,”男人搖了一下頭:“這是宰相大人的意思,你們的人也沒反對。”
奧丁沉默了片刻,但最終沒有開口。
‘你們的人’指代的是誰,他心中自然明白。“理由呢?”他問。執政官放下手中的權杖,答道:“一方麵,是因為我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小證據——”
“一方麵,是因為莫德凱撒家發生了一些事情。”
他停了停:“公爵大人的長子回來了。”
“人們在大溪穀南方找到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