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感到希爾薇德用手在自己麵前輕輕晃了晃,少女的手白皙纖長,五指尖尖,好像浸過牛奶一樣閃著潤澤的光,精致猶如一件藝術品。
“怎麼了?”他回過神來。
“走神了?”希爾薇德的目光映著酒吧壁爐內的火光,像是海藍色之中的一點熾金,她的目光既像是看著麵前的方鴴,又恍若看著酒吧內更遠的地方——有點遊移不定。“你每次走神的時候,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來。本來我不想叫醒你,不過這種地方龍蛇混雜,並不是想問題的好地方。”
“抱歉。”方鴴拿起一盤剝好的乾果,放到桌子另一邊的姬塔麵前。“瑞德先生還沒回來嗎?”
“謝謝,艾德哥哥。”姬塔扶了扶眼鏡,小聲說道。
夜色已深,酒吧內的客人早已散去大半,剩下的大多是一些外地人,有幾個矮人,占據了一張桌子,在討論淘金的事情,聲音大得生怕彆人聽不到。
另一邊是個冒險者隊伍,圍著桌子討論著接下來的計劃,桌上點著蠟燭,火光映著每個人的臉,看起來是個親友團,討論聲音很低,氣氛融洽。
希爾薇德回過頭來,搖了搖頭:“還沒有。”
她抿了一口酒,其實不過是那種淡薄的紅酒,但映著燭光,臉蛋也微微有些紅潤。她身體微微前傾,將手肘撐在桌子上——盛放魔導銃的皮箱子放在椅子旁觸手可及的地方,並不是原來那一口——饒有趣味地看著方鴴用小刀撬開乾果的果殼。
“剛才在想什麼?”她開口問道。
方鴴手中是一種當地特產的乾果,外形有點像櫟果,它在秋季就成熟落地,人們從森林裡將它們收集回來,儲藏起來,作為冬天的食物。
也隻有在考林中部地區,才能見到這樣的乾果。
三人桌子上也放著一隻蠟燭,燭光有些溫暖,黛麗絲縮著一圈雪白的頸毛坐在蠟燭旁邊,塔塔跪坐在她一旁,好像蜷縮在皮毛沙發之中一樣,用手撥動著麵前熒熒藍光。
社區的信息在外人看來好像幾層雜亂的光線,一層冰藍的光,映在妖精小姐臉上。
希爾薇德問的話讓方鴴略微皺了一下眉頭。他臉色不太好,像是壁爐的火光並不足夠溫暖,讓人感到有些不適。他搖了搖頭,先前忽然出神是因為想起了幾個月前在旅者之憩發生的事情——在幻境之中所見的,那死亡一般的陰影。
一個問題縈繞在他腦海之中,多裡芬的一行真的完美解決了嗎?
他仍舊記得——幻境中,曾追隨約修德的矮人哈格斯頓背叛了自己的主人,盜走了金焰之環,可在之後那段短暫的對話當中,這位矮人顯然直到最後也仍對自己曾經服侍過的主人崇敬有加。
那個與他對話的中年男人又是誰?
後者顯然並不是曼洛-霍利特。
從兩人對話之中可以得知,他曾與約修德在戈藍德有過一次交手。但關於‘龍魔女之亂’的信息實在太過零散。方鴴在戈藍德也試著調查過這件事,或許是王室出於遮醜的緣故,他這個級彆的人根本難以入手任何有價值的信息。
而除了關於金焰之環的一切之外,杜客爵士也沒告訴他們太多東西。方鴴可以理解。作為貴族圈子的一員,杜客爵士也不大可能為王室抹黑。
但這無形之間增加了他們此行的難度。
方鴴不由想起多裡芬一行中,拜龍教的那個名為‘信使’的主謀,對方在多裡芬幻境中掛了一次,但他應該還活著,不知現在又在計劃著什麼陰謀。
而對方為什麼會被稱之為‘信使’,他是誰的‘信使’,‘信’又會送到誰手上?
或許隻有龍火公會的人清楚這一點,可整個龍火公會與他‘認識’的那個‘大姐頭’一起,在一場針對塔波利斯的襲擊之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與此同樣的還有聽雨者公會,芬裡斯島上的情況也同樣疑雲重重,托拉戈托斯應當是潛伏了起來,誰也不知道它的計劃究竟最後如何了。
這兩條線皆不約地指向考林主大陸,但在冒險者公會背後動手腳的人至今還下落不明,因此他們才要前往梵裡克去尋找蛛絲馬跡的線索。
一百年之前所發生的一切,似乎又與今天艾緹拉小姐弟弟的死,產生了某種聯係。杜客爵士所說的關於龍之金曈的一些疑惑,與那個與希爾薇德小姐合作過的團隊,又有什麼關係呢?
每一條線索,似乎都糾纏在了一起,但反而讓其背後的真相變得撲朔迷離。每每讓方鴴隱隱感到似乎抓住了什麼,可一時之間,又理不出頭緒。
自從離開戈藍德之後,越是靠近杜客爵士所告訴他們的曆史上的那個地方,他心中這樣的念頭與征兆便愈發明顯起來,他也時常會因為考慮得過於深入而出神。
方鴴輕輕出了一口氣。“關於之後的行程計劃你有什麼看法?”他問希爾薇德。
“這要看船長的意見,”希爾薇德看著他。她放下手中的酒杯,交錯著手指。“大致上還是要穿過大溪穀。那是一條古老的道路,在窟底山脈東方商道建立起來之前就有了。大溪穀穿過這裡南方的多山地帶,山裡有一座荒廢的古堡,就在這裡南麵——”
“那座古堡有什麼說法?”
“它曾經屬於一個貴族家族,但現今歸屬已不明了,連我都查不到其貴族譜係。而今那裡鬼怪橫行,還有一些關於‘怪影’的傳說——船長應當知道脛骨溪附近本來亡靈生物就多,所以那兒更是尤為危險。一般實力不強的冒險者都會繞開那個方向。”
“怪影?”
“是的,”希爾薇德點點頭,她先前就打聽得很仔細。“有少數人在森林中目擊過這種怪物,說它像是一道狹長的鬼影,映岩石或者積雪上——它隻在冬日才會出現,帶著刺骨的寒意,動作迅速而悄然無聲。所有見過它的人,都是複活回來的。”
方鴴有點好奇:“無一例外嗎?”
艦務官小姐又抿了一口酒。“是的,不過這並不代表著它們一定很強,用你們的話來說,在我們的世界怪物分布是有規律的,這些東西應該不會超出這一地區的危險程度。除非它們全是‘BOSS’。”
方鴴吸了一口氣,有些驚訝於她能說出這麼‘遊戲化’的口語。但顯然,艦務官小姐十分開明,很擅長於接受這些‘地球人’的知識。
“畢竟我曾經考慮過尋求‘星門港’的政治避難呢。”麵對方鴴驚訝的目光。她歪了歪頭,有些可愛地說。
“真的嗎?”姬塔捧著自己的杯子,嘴巴上有一道白色奶痕,有點好奇地問。
希爾薇德搖了搖頭。“最終還是沒能成行,其實他們都是政客,並無什麼不同。我擔心自己的籌碼不夠,其實心中也還是對於他們還是有所疑慮。”
“可為什麼又選中了我們呢?”
“那還不是因為你們的隊長,我好騙。”方鴴沒好氣地答道。
希爾薇德忍不住掩口一笑。
她又把話題拉回正題。“先不說‘怪影’的傳說是不是真的,不過目擊它的人沒有生者的原因,我想無外乎隻有兩個。”
“一是它們足夠強,強到可以殺死所有目擊者,但這多半不太可能,我聽說這附近還是有一些有實力的團隊的。二就是這些‘怪影’的智慧相當高,出手必中,說明它們擅長於選擇目標。”
“我查過近年來幾次襲擊記錄,發現一個共同的規律,它們很少襲擊大團隊,而且每每出手皆是偷襲。”
“希爾薇德小姐怎麼知道這些的?”姬塔有點好奇,連她也沒聽說過關於這些‘怪影’的事情。
“之前在冒險者公會時,我順手看了一下之前幾年的任務記錄,這裡不過是個小地方,公會的記錄也不會太多,不需要花多少時間就能得到很多有用的信息。”
“希爾薇德小姐真是細心。”姬塔由衷地讚歎了一句。
希爾薇德微笑道:“塔塔小姐也幫了我不少忙,我一個人可看不到那麼快。”
妖精小姐聽到有人提到她,才從專注的閱讀之中抬起頭來,看了幾人一眼。
方鴴‘哢’一聲撬開手中的乾果殼子。
不遠處的那幾個矮人爭執完畢之後,才離開前去結賬,他們披上鬥篷,一個接一個走入外麵的寒風之中。方鴴放下手中的小刀。他之前在冒險者工會時,就發現希爾薇德在翻查公會之前的任務記錄,原來是在查這方麵的資料。
不過這些‘怪影’無論是第一還是第二,都十分棘手。他們雖然是來提升自己的,但這並不意味著自己找麻煩,對於‘遊戲’很熟悉的人應當明白,‘升級’當然是殺那些簡單容易經驗有豐厚的怪是最劃算的。
艾塔黎亞雖然是一個高維信息世界,但其實選召者的理念也差不多。
他問道:“我們總不至於隻有這一條路通往都倫吧?”
無論‘怪影’的傳說是否屬實。但方鴴至少知道,在那些黑暗魔力彌漫的地方,尤其是在這樣的古堡之中,多半是吸血鬼的巢穴。他可還沒忘了來的路上,在船上遇到的那隻吸血鬼,他們在底艙好一番纏鬥之後才製住對方。
但最後還是讓它給逃了。
吸血鬼就是少有的難纏的高等亡靈之一,更不用說還要加上一個神秘的‘怪影’。
“它至少可以讓你們抵達灰燼山林。”一個聲音從兩人後麵傳來。
這個聲音成熟沙啞,應當屬於一位女士,但聽起來飽經風霜:“彆的路都會繞開那片寸草不生的穀地,沒人會想去那個地方。”
方鴴回過頭去,才發現是大貓人回來了。
而瑞德身邊站著著一位女士,大約四十歲年紀,身形高大,穿著一件厚厚的大衣,一頭黑發披散在身後。她容貌並不出眾,顴骨高聳,但神情十分剛毅,像是常年在外行走,皮膚麥黑,上麵還留有一層層曬痕。
顯然之前說話的,正是這位女士。
“瑞德先生,這位是……?”
獅人聖騎士接過他的酒杯,喝了一口,吐出一口白霧,驅散了身上的寒意,然後才開口介紹道:“這位是奎蘇女士,她手下的團隊是這附近一帶最好的伐木工隊伍。”
奎蘇向方鴴伸出手來,方鴴才發現那是一隻布滿了老繭的手,結實而有力。“很榮幸見到你,船長先生。”
“我也是一樣,奎蘇女士。”方鴴雖然心中有些疑惑,但還是站起來禮貌地和對方握了一下手,答道。
大貓人這才脫下身上覆滿風雪的鬥篷,往椅子上一掛,然後拿出自己的煙鬥,又拿出另一支,遞給一旁的奎蘇:“要不要來一口,奎蘇女士,它或許會讓你暖和一點。”
“謝謝,瑞德,”奎蘇並未推讓,接過煙鬥,但並未點燃。她神情有一些焦慮,眉頭之間似乎總縈繞著解不開的煩悶。女士握著煙鬥,打量著這個年輕的煉金術士,這才聲音沙啞地問道:“聽說你需要一支隊伍前往南方的棕紅樹林?”
方鴴不由看向一旁的大貓人。
他之前讓瑞德去問問這鎮上有多少伐木工願意在這天氣下和他們一起前往南方,其主要目的是先了解一下‘行情’,卻沒想到對方居然直接帶了一個人回來。
不過早在艾爾帕欣,方鴴就明白獅人聖騎士先生其實是一個‘老江湖’,絕不至於莽撞行事,他作出自己的判斷,肯定是有自己的緣由。
果然,大貓人用打火石在尖利的爪子上輕輕一刮,打出幾點火星點燃了煙鬥,然後便抬起頭來,回答道:“外麵天氣比我在羅塔奧見過最冷的冬天還要冷,以後這樣的天氣下我可得少出門一些才行。”
他先感歎了一句,才回歸正題:“艾德,這位奎蘇女士願意和我們一起前方南方。至於其他人,隻要聽說我們要穿過灰燼山林,便沒有一個人願意和我們同行的。”
“這是自然的,”奎蘇這才開口道:“灰燼山林那裡曾經是翠語林地的一部分,幾代人之前那裡還鬱鬱蓊蓊,是都倫北方最好的林場之一。但後來約修德與惡龍在那裡一戰之後,森林毀於一旦,山穀之中隻餘亂石,傳說那裡受了惡龍之血的詛咒,任何去那個地方的人皆會受詛咒縈繞。”
她搖了搖頭。“詛咒是真是假無人知曉,但對於從事我們這一行的人來說,前往灰燼山林是個禁忌。如果不是因為某些原因,我也不會答應你們的要求的。”
“某些原因?”方鴴問道。
奎蘇看了看幾人。老實說,方鴴的年紀讓她有一些不放心,不過身邊這位頭大貓之前展示出的能力才稍稍說服了她,何況在這個地方,恐怕也沒彆的人能幫上她了。
她猶豫再三,才下定決心開口道:“是的,我和我的人都可以和你們一起前往南方,即便其間要穿過灰燼山林。隻不過在動身前往南方之前,我希望你們能幫我一個忙。”
方鴴楞了一下。
而他還沒開口。女士便繼續說了下去:“我要去找一個人,一個月之前,有人看到他與一夥人一起去了血薊山林,並在那附近一帶失蹤了。”
奎蘇看著方鴴的眼睛,一字一頓。“我打算親自去那裡尋找他的下落,但在這個地方沒有人願意靠近那個地方——我隻能求助於你們。要是你們願意幫我的話,無論最後成功與否,在接下來半年之中,我和我的人都可以免費幫你乾活——”
方鴴猶豫了一下,免費的工人當然好,可他心知這世界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他不知道那個所謂的血薊山林是什麼地方,但如果其他人皆不願意靠近那附近,那肯定不會是什麼善地。
他們雖也是冒險團,但也不是專們要跑到其他人不願意去的地方作死的,多裡芬和芬裡斯一行不過是意外罷了,可不是他們這個團隊的固有屬性。
而奎蘇當然明白這個年輕人在猶豫什麼,繼續說道:“船長先生,在都倫北方,你再找不出一支比我的人更有經驗的伐木工團隊。更不用說,其他人不太可能和你們一起前往灰燼山林,這是護林人這一行最大的禁忌。”
“當然,你們或許也可以到都倫南方去雇傭那裡的伐木工人。但我想,各位之所以之前打算在這裡雇人前往南方,一定清楚南方那些溫暖的地方,工人們的要價可比我們這些人高得多了。”
“而且那些地方勢力林立,你們在當地雇人,少不得要與當地的公會與地方勢力打交道。這裡麵的麻煩,要比你們在這裡雇傭我們這些人多得多了。”
大約是最後這句話打動了方鴴。
的確,他之所以選擇在馬鬆克溪駐地雇人前往南方,正是因為不打算和南方那些錯綜複雜的公會勢力惹上關係。那裡麵的混水,可比北方的幾個勢力分明的大公會複雜多了。
他這才問道:“那麼請問你要找的人與你是什麼關係?”
“那是我兒子,我死去的丈夫唯一留下來的血脈,因此不管他是死是活,我總要知道他的下落。”奎蘇將煙鬥放在一旁,淡淡地開口道。
方鴴忽然有些默然,失蹤了一個月之久,這位女士的兒子多半已經凶多吉少。不過他看著這位女士,不知如何,忽然之間想到了艾緹拉小姐。
兩人的經曆都是如此的相似。
他不由看向一旁的大貓人,想必瑞德先生帶對方過來,也有這個原因。
方鴴沉吟了片刻,心中作出決定:“那麼血薊山林在什麼地方?”
“在這裡的南方,”但回答他的並不是奎蘇,而是希爾薇德:“以前那個地方叫做艾矛堡,但它差不多已經荒廢了一百多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