嵐無心‘呸呸’兩聲把嘴巴裡麵的雪沫子吐了出來,心中滿是後悔。
他早知如此就不會貪圖那點賞金,明知道冬天的脛骨溪比平日裡危險好幾倍,雪夜之中,寒冰刺骨,積雪像是吸收了腳步聲,森林中隻有嗚嗚風聲穿過,令人心頭不安。
他舉起手中的鬆脂火把,火光像是一塊破布一樣在風雪中扯動,搖曳的光映出一排排冷杉交錯的影子。一排排青灰色的死人的臉,聚攏在一起,搖搖晃晃向他們走來。
當地人將這些玩意兒稱之為‘回魂屍’,是那些脛骨溪中溺死之人的亡靈,嵐無心雖然明知這不過是個傳說,但看著這一張張僵死的麵孔,還是忍不住心中發毛。
他強忍著心中不安巡視著森林深處,暗地裡一定有幾頭‘屍鬼’在指揮這些死人,‘屍鬼’的狡詐是與生俱來的,每一年在森林中團滅的團隊多半與這些死靈生物有關。
不過‘屍鬼’還不是森林中最可怕的東西——
他先前看到一片冷杉中有一道狹長的怪影一閃而過,這讓他一下想起了這一帶傳說之中的某個東西,僅僅是這個想法當時就差點讓他血液凝固,所幸那東西那之後也沒再出現過。
他存了一點私心,沒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隻希望是自己因為過於緊張產生了幻覺。
他身邊還有六個人,三四支火把,幾人手中火把聚在一起,才足堪在漫天風雪之中提供一團光亮。嵐無心帶眾人離開脛骨溪折返之時,隊伍還有十七八人,而剩下的人皆倒在風雪之中了。
那些人說不定比他們還幸運一些,他們說不定已經在艾梅雅的聖殿之中複活,找了個暖和的地方喝上一杯酒,等他們回去彙合了。
一想到這點眾人便忍不住在心中罵了一聲娘,不過要平白無故在這個地方浪費星輝,人們總又不甘願。
長武器與負重該丟的早丟得差不多了,但他們一路逃到這裡,還是被攔下,麵對圍攏過來的亡靈,每個人隻能背靠著背,準備進行最後一搏。
鋼鍛的劍刃指向那一排蒼白的麵孔,一柄柄映著火光,在雪夜中明晃晃一片。
正在這個時候,嵐無心聽到隊伍裡那個隨行的煉金術士喊了起來:“等下,那邊有光!”
“彆分心!”他有些惱火地吼道,一口風雪灌進嘴巴,讓嵐無心忍不住咳嗽了兩聲。這個隨行的煉金術士是來自大溪穀南方都倫的新人,沒什麼本事,還臭屁得很,總喜歡惹麻煩——
“我沒騙你們,那邊真的有光。”那年輕人兀自堅持。
“我讓你專心一點,”嵐無心沒好氣地說道:“待會可沒人會救你。”
年輕人隻嘀咕了兩聲:“媽的,自己菜,還喜歡怪彆人。”
嵐無心自然聽到了這聲咕噥,但他眉毛動了動,想了一下沒有開口。
強敵環伺之下,他不想在這個當口讓隊伍爭執起來,雖然這是第一次出危險級任務,但他之前也帶隊過幾次其他任務,在附近一帶還算有經驗的隊長。
不過要不是合同之中有保護條文,他真想一腳將這家夥踹出去喂這些亡靈,好讓他發揮一點作用。
不過話雖如此,他還是用視角餘光瞥了那個方向一眼,看到黑暗之中有兩束光柱穿過森林,在這個方向晃動了一下。有其他隊伍,嵐無心心中一動。
不過他並沒有立刻下命令,讓隊伍向那個方向靠過去,畢竟荒野之中對方立場未明,對方落井下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何況對方就算不落井下石,也未必一定會出手幫他們一把,這一路跑過去至少有一兩裡地,在風雪之中少不得要減員一兩人。
要是對方冷眼旁觀的話,他們還不如留在這個地方與敵人一戰,至少這地方地形對他們還算有利。
不過他還沒說話,那煉金術士又叫了起來:
“我看到了,那肯定是另外一支隊伍,我們趕快靠過去啊?”
“快下命令啊,這都不懂?你想把我們害死在這個地方嗎?”
他一開口,隊伍頓時人心浮動,畢竟誰也不想死一次,一般人也沒嵐無心考慮得這麼周全,聽說有另一支隊伍在這附近,便立時無意在在此背水一戰。
所有人目光皆看向嵐無心。
而嵐無心隻恨不得一劍把這家夥刺個對穿,但已有人先他一步一腳將那煉金術士踹了出去,那是他的老搭檔,顯然也是忍無可忍了。
那人根本沒想到後麵會有人襲擊自己,失去重心之下尖叫一聲一頭撲向前麵一頭溺屍,後者感到生者的氣息張嘴就向他脖子咬去。
隻是它才剛張開口,一柄利劍已經刺穿它臉頰,將它腦袋掀飛出去,骨碌碌滾落在雪地之上。嵐無心眼明手快,一把把那年輕人拉了回來,摔在地上。
他倒也不是婦人之仁,不過隻是怕工匠總會找他們麻煩,冒險者隊伍有義務保護隨行的煉金術士,而這人雖然作死,但其行為還沒越過合同規定的底線。
那煉金術士似乎還沒反應過來,臉色蒼白地叫道:“是誰,誰剛才踹了我一腳?”
可惜沒有人回答他,顯然此人在隊伍之中也並不得人心。
隻有先前踹他那人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沒有開口。而這年輕人畢竟也不是真傻,看到這個眼神,總算打了一個冷戰反應過來,縮著脖子不再開口了。
這時與嵐無心一樣,其他人也開始與那些灰青色的死屍交手,不過人們心無鬥誌,且戰且退。
嵐無心見狀,歎息一聲,知道自己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人心,已被破壞殆儘,隻得順勢下令:“且戰且退,向那邊靠攏吧。”
他也隻能在心中祈禱,對方能幫得上忙了。
……
“隊長,他們靠過來了!”
箱子正抓著網索,立於船舷外,在漫天風雪之中,似乎也不害怕會掉下去。他第一看到黑暗之中那些火光的動向,回頭向方鴴喊道。
眾人早就發現了這些為亡靈圍攻的冒險者,若是一般人,在眼下這個惡劣的天候之下恐怕真會斟酌一下是否會出手,不過以方鴴的性子,自然不會見死不救。
何況森林之中不過是一些僵屍,再加上一些屍鬼,對於他們這支團隊來說也不算什麼危險的對手。
見慣了多裡芬與芬裡斯島地下的大場麵之後,眼下這點場麵在眾人看來實在不值一提。
方鴴正走到右舷,他舉起手,一隻銅球穿過風雪,四翼一收落在他手上。他戴著風鏡,大衣衣角隨風翻飛不已,同時回過頭向其他人下令道:“天藍,通知艾緹拉小姐,讓灰岩先生橫向轉向——”
“好勒!”
天藍在艏艙中敲了一下一根豎直的銅管,對著裡麵喊道:“艾緹拉姐姐,讓讓灰岩先生橫向轉向。”
銅管將聲音一直傳到下麵灰岩先生背後的蓋伊平台之上,船微微一傾,黑夜之中的風雪的方向似乎橫轉了一百八十度。
方鴴掃了一把迎麵撲來的雪花,才又命令道:“帕克,謝絲塔小姐,用探照燈引導他們,給他們照出附近的亡靈,讓他們繼續向我們靠攏。”
兩人依言而行,兩束燈光穿過黑暗,照向森林之中。
“他們看到我們了!”
帕克立刻叫了起來。
方鴴點了點頭,他還有兩隻發條妖精在外麵,當然把森林之中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些人退得有些不是時候,對方的側翼應當有幾頭屍鬼正在向他們圍攏過去,不過如果灰岩先生趕得及時的話,問題應當不大。
不過他心中隻是有一些疑惑,這些人經驗如此欠缺,怎麼還敢在這時候在雪夜之中徒步跋涉。
他這時聽到腳步聲傳來,回過頭去,正好看到雙胞胎的姐姐換了一身戎裝從下麵走上來。愛麗莎看他戴著風鏡的樣子不由有點好笑,又有些好奇地看了另一邊巴金斯與姬塔的方向一眼,才問道:“我剛才在下麵聽到槍聲,發生什麼了?”
“有東西上船了。”方鴴答道。
“什麼東西?”
“吸血鬼。”
“吸血鬼?”
“正是吸血鬼,船長。”巴金斯半蹲在地上,檢查了一下地上的彈孔,他用手沾了沾彈孔附近了的血液,拿起來看了一眼,如此對兩人答道。
一般的亡靈是沒有血液的,就是臃腫的喪屍也隻有腐液而已,隻有吸血鬼這種艾塔黎亞傳奇的亡靈生物,才會受傷與流血。
而且先前那一槍的異狀,也不是等閒的怪物可以表現出來的。
“小心一點,巴金斯,你帶洛羽到底艙去檢查一下。”
方鴴提醒了一句。吸血鬼與選召者一樣,等級可高可低,低階的血之侍從也隻比普通人身強力壯一點,而高階吸血鬼團滅一個三十級以上的冒險團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當然,方鴴並不認為脛骨溪會有高階吸血鬼,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吸血鬼擁有亡靈之中最高的智慧,它們神出鬼沒,哪怕是血之侍從也喜歡混雜在人群之中讓人難以察覺。
他不認為那吸血鬼被一槍命中之後便離開了,對方飛上船來肯定另有所圖,這平台並不大,先前洛羽、姬塔與希爾薇德也檢查了其他艙室,便隻剩下放壓艙物的底艙沒有檢查過了。
巴金斯是團隊之中的最高端戰力之一,他再加上洛羽的話,等閒的戰鬥都應當可以應付。
聽了他的命令,兩人皆點點頭,下了甲板。
不過方鴴在兩人身後隱約看到白影一閃,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卻聽到愛麗莎在一旁輕輕咦了一聲:“咦?”
“怎麼了?”
“那好像是黛麗絲。”
方鴴這才想起那隻貓。
它自從不再跟著他之後,便開始在船上到處閒逛起來,而眼下一場戰鬥迫在眉睫,眾人也沒心思去理會這位貓女士。
再說對方在船上還沒呆多久,就受到了大多數人的一致喜愛,它先前從愛麗莎那裡討了一點魚乾,又親昵舔了舔姬塔的指尖,便讓兩人倒戈向‘保貓黨’的陣營了。
順便說一句,這正是天藍創立的團隊之中的第一個黨派,目的便是為了讓這位貓女士可以在船上留下來。
不過方鴴現在也沒心思去關心這個,他搖了搖頭,才重新看向森林之中。
黑暗之中,幾點火把的光芒已經越來越近。
在馬克鬆溪駐地這一帶。
嵐無心自認自己也應當算是一個老手了,今年正是他成為選召者的第七個年頭,早幾年在其他人的冒險團之中進進出出,他也積累了不少經驗。
其間自然也不是沒人向他發出邀請,加入那些固定的冒險團,不過他的老搭檔是一個沒什麼天份的人,為了拉老夥計一把,他也一直沒有同意過。
後來他才開始嘗試拉起自己的隊伍,但這並不容易,畢竟冒險生死攸關,一般人不會相信沒什麼經驗的隊長。
好在脛骨溪附近一帶的森林,最近幾年冬天環境一年比一年更加惡劣,而這些亡靈出產又貧瘠,因此一些有經驗的冒險團也逐漸轉去了南方。
這才給了他機會,讓他拉起一支雜牌軍,一開始自然也隻敢在夏秋之交出任務,漸漸積累了一點名聲,而這一次貿然出來執行危險級任務,也是因為團隊需要擴充,極需要一筆資金流入的緣故。
他本以為在馬克鬆溪駐地附近不會遇上什麼危險,卻沒想到天不遂人願,偏偏讓他們遇上了難纏的屍鬼與女妖。
要不是隊伍中剛好有一個本地公會的高等級隊員,他們之前在遇上那巨骷髏時,就已經團滅了。不過對方也掛在了那場戰鬥之中,並且隊伍也減員大半。
嵐無心一邊帶著其他人向前飛奔,一邊看到那兩束穿過森林的探照燈光。
兩束光柱並未在他們前麵引路,而是在隊伍的左右巡視,而這反而讓他心中稍安——與其他人不同,他一早就意識到隊伍側翼有幾頭屍鬼一直鬼鬼祟祟在尾隨著他們,這也正是他之前不願意讓隊伍調頭的原因。
而對麵那支隊伍離他們這麼遠,居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讓他微微有些吃驚的同時,心中也有了一絲希望——這說明對方起碼是相當有經驗的,而有經驗往往就意味著有實力。
而且對方看起來是願意幫他們一把的,否則不會停下來讓探照燈照向這個方向,在這樣的風雪之中停下來等人,對於對方應該也是相當有風險的。
而對方敢於留下來,要麼是太傻,要麼就是有所依仗。
嵐無心寧願相信是後者——
不過隊伍中顯然並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想,那個年輕的煉金術士就一邊喘氣一邊喋喋不休地抱怨,抱怨對方為什麼不把探照燈打過來,讓他黑暗之中跌了好幾交,摔得鼻青臉腫。
這話讓嵐無心聽了隻恨不得掐死後者,用探照燈把光柱打在他們身上?你以為是舞台上的聚光燈麼,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嫌死得不夠快?
而其他人顯然也很嫌棄這人,一開始這人摔倒時還有人去拉他一把,後來漸漸也沒人願意去管這家夥了。隻有他落得太後麵,在後麵鬼叫時,嵐無心才會停下來等他一下。
也僅僅是因為合同約束的緣故。
“在前麵了!”隊伍中忽然有人喊了一聲。
其他人心中一鬆,不由向前看去,但那年輕人一下瞪大眼睛:“飛空艇!?”
不隻是他,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在內陸地區,飛空艇可不常見。他們第一時間以為自己運氣好,碰上了王國的巡查飛艇,但心中又有一些疑惑,畢竟沒聽說過巡查飛艇會在這樣大風雪的天氣之下出動的。
不過不管他們心中如何想,森林上空那兩束光柱明顯是從林冠上方射下來的,除了飛空艇之外,似乎也沒其他東西能有這個高度。
眾人還在暗暗吃驚,但忽然之間光柱向他們這個方向一掃,正好照在他們側翼不遠處,一片冷杉林中。
嵐無心下意識地遮住眼睛,謹防雪盲。他又聽到那個煉金術士在身邊罵罵咧咧了一句,似乎被晃花了眼睛,忍不住心下有點無語:“這不是讓你對方把光柱打過來的嗎?”
不過他明白,從對方之前的表現來看,不會無緣無故這麼做,他回頭一看,果然看到密密麻麻的青灰色‘回魂屍’正搖搖晃晃從森林之中圍攏過來。
“它們追上來了!”
隊伍中有膽戰心驚地叫了一聲。
嵐無心一時也心中發苦,他早料到這些亡靈會追上來,但沒想到會這麼快。要是在平地上,他們輕鬆就能甩開這些亡靈,但在積雪覆蓋之中,他們邁開步子跑起來也極耗體能。
可亡靈可沒有什麼體能一說。
現在所有人皆是精疲力儘,早已沒有再與之一戰的力氣與勇氣,心中唯一的指望,隻有那艘‘飛空艇’能及時趕到。那年輕人已經嚇得癱倒在地上,而嵐無心隻拔出自己的劍,站在所有人前麵。
同時,他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正好看到那銀色的光柱,從他們頭頂巡弋而過,而在那光柱的後方,一片龐然的陰影,正掃過林冠上空。他楞了一下——他沒想到那‘飛空艇’離他們如此之近,而且比想象之中要小得多。
是僅僅是一艘巡邏艇?
而下一刻,嵐無心看到船舷之上出現了兩個人影,而其中一個顯然正在對另一各交待什麼。
平台之上。
方鴴則正掀開風鏡,隻看了一眼下麵的局勢,便開口對一旁的箱子說道:“你去驅散下麵那些東西,小心,那是‘回魂屍’,背後肯定有屍鬼在指揮他們。”
“沒問題,隊長你看我的。”
箱子一如既往地信心滿滿,並沒把什麼屍鬼放在眼裡。開玩笑,這東西他和隊長在芬裡斯地下的時候不知道殺了多少了。
“你小心點。”方鴴沒好氣地說道,顯然對這中二的家夥極端不放心。
不過後者隻是聳了聳肩,便吹了一聲口哨:“天降正義!”然後鬆開手中的網索,往下麵縱身一躍。
“我靠——!”
森林中所有人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在心中叫了一聲。那‘飛空艇’的高度雖然比他們想象之中低一些,但至少也有十來米,那家夥居然就這麼跳下來了?
這樣的風雪天氣下,就是滑翔翼也打不開吧?
這人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