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與幾人向前追去,沒多久前方出現了一道巨大的斷崖,廣闊開裂的大地在這裡戛然而止,為一道深不見底的淵崖所齊齊截斷,前方是一座光禿禿的石橋,筆直地延伸向黑暗之中,像是沒有另一頭。
隻在那個方向幽暗的霧氣背後,才能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方尖塔狀的建築,而在橋的這一邊,也立著兩座黑曜石材質的尖塔。
在尖塔前,方鴴找到了雙胞胎姐妹之一的屍體。
那不知是姐姐還是妹妹之中之一,瞪大眼睛半跪在地上,在一堆屍骸之間,黑漆漆的眼睛有些空洞地看著上空,眼底似乎仍藏著生命最後一刻的驚恐之色,她膚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微微張開的嘴巴與眼角皆溢出血來,血淋淋地向下流淌。
看起來稍微有些可怖。
少女的致命傷似乎是在胸前,一個黑洞洞的傷口,連血也流乾,變成漆黑的顏色。
方鴴愣了一下,他其實對這對雙胞胎姐妹很有好感,卻沒想到再見麵會是這個情況,心下微微有些不忍。他默默走過去,一言不發地合上對方死不瞑目的眼瞼,但手下少女的皮膚仍有一絲餘溫,體內似乎仍由星輝潛動。
方鴴有些意外地縮回手,看著對方的屍首從指尖開始化為點點白光,直至消失不見。
這大概是不幸當中的萬幸。
方鴴目光掃向一旁,卻發現地上有一把手銃,那是一個很老的款式,翠鳥工坊的古舊作品之一,多膛結構,容彈七發,三式‘獅子’手銃,他有一把一模一樣的。
他彎腰撿起那槍,槍口有些硝煙的餘燼,可以想象它被用來抵著那位女士的胸口開槍的場景,後者因為巨大的衝擊力向後仰去半跪在地上,用驚愕不已的神色看著開槍之人,意識陷入黑暗之中。
魔導銃的主水晶是紫水晶,穩定而可靠,又富有魔力,正是希爾薇德最喜歡使用的主水晶之一,手銃的散熱結構被改裝過,用的薔薇工坊的款式。
雕琢精致的槍柄上有一個獨角獸徽,上麵古老的矮人文字並不難以辨識,方鴴將自己的手銃取下,把兩把魔導銃放在一起,連邊角擦痕也顯得一致,徽記閃閃發光,下麵的兩個編號,仿佛是一對孿生子。
“等等,這槍……”帕克忍不住說道。
但方鴴看了他一眼,生生把帕帕拉爾人的後半句話瞪了回去。
蘇菲在光頁上看著這一幕,小聲問:“艾德,你是不是認識這把槍的主人,還有之前的那個胸針——?”
她當然看出方鴴的神色有些不太對,因此斟酌了一下詞句,並不顯得咄咄逼人。
但方鴴隻是搖搖頭,小心翼翼地收起兩把槍。
“放心,我不會耽誤你的事。”
“我隻是擔心你,難道你不拿我當朋友嗎?你以為我隻關心公會的目的,但銀色維斯蘭從不會如此。“蘇菲卻答道。
方鴴微微一愣,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心中有些難言的意味:“謝謝你,蘇菲小姐,但這件事我一會自己一個人弄個明白,因為這是我身為隊長的責任。”
蘇菲這才恍然,她輕輕點了一下頭——再不必多說什麼,是同樣身處於一個位置的信任,那種責任感,她自然完全明白。因為隻有足夠優秀的人,才會認為自己天生應當比他人擔負更多。
一直等到雙胞胎姐妹之一的屍體已經完全化為光點消失,方鴴才邁步穿過去,抬頭看了石橋之前的兩座方尖塔一眼,然後才踏上這座孤零零的大橋。
它其實並不寬,不過隻容四五個人並行而已,但也不窄,隻是因為兩邊光禿禿的,像是天然風化形成,下麵是深不見底的無底淵崖,所以才給人一種隨時會搖搖欲墜的感覺。
任何人看了一眼,也會感到頭暈眼花,方鴴自然也不例外,不過他並沒太多畏懼,走上去回過頭來對其他人說道:“保護好遠程職業,小心橋上可能會有問題。”
其他人點點頭。
這樣的場景實在是太多了,如果他們走到這座橋中央被人突襲而沒有準備,失措之下縱使是銀色維斯蘭這樣的團隊說不定也會出大問題。
但精英與普通冒險者的區彆就在於,他們總是會比一般人想得更多,並注意到每個細節,尤其是方鴴這種‘見’多識廣的人存在,他可能在指揮上並沒有什麼出色的天賦,但勝在每一個場景總能讓他想起一些熟悉的案例來。
至少也算是一個紙上談兵的高手,何況紙上得來的認識,總歸也漸漸化為了實際的經驗。
不過事實證明這一次他是多慮了,石橋雖然又長又筆直,走在中央部分時,兩頭仿若懸空,但一路上並沒出什麼問題。或許是戰鬥已經經過了這裡,就算橋上可能原本有一些陷阱,但也已被前麵的人觸發了。
至於觸發者是哪一方,那或許得去下麵的無底深淵之中尋找答案,方鴴自然一點也沒這個好奇心。
隻是走到橋中央時稍有些驚險的狀況發生,橋麵居然龜裂開來,差點以為它會就那麼斷裂下去,讓方鴴一時間還疑似自己也有德雷克家族的血統什麼的。但所幸隻是虛驚一場,後麵幾人放低重心在方鴴指示下一個個順著開裂的一段爬過來,石橋吱吱嘎嘎不住往下麵掉落沙子,但終歸還是沒斷開下去,最後點墨染青竹經過之後,忍不住長出一口氣,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
他忍不住感歎一聲:“眾聖在上,這可真有點遺跡探險的意思了——”
選召者其實並沒什麼真實信仰,隻不過眾聖在上這樣的台詞聽起來總比老天爺有逼格一點,因此久而久之,不少選召者也入鄉隨俗,與當地人一起亂七八糟地用起這些句式來。
“說到遺跡探險,”蘇菲忽然開口道:“你們不覺得這裡有些眼熟嗎?”
方鴴自然點了點頭,他其實早這麼覺得了,他抬頭看了前方黑暗之中林立的尖塔一眼,毫無疑問這裡就是遺跡的最深層部分,但他記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這樣的場景。
那是在托拉戈托斯給他們看的那幻境之中,那座孤零零矗立於黑暗之中的遺跡城市,不正與眼前的場景有幾分相似。
但又不完全相同。
大約是因為幻境所身處的地方並不是這座橋上,當然也有可能那裡是遺跡的更深處,至於這裡是第十一層還是第十二層,其實這個概念在這裡已經十分模糊了。
“很少有人來過這個地方,”蘇菲也答道:“我是說更下麵。這座遺跡下麵肯定分為好幾層,我們可能已經接近第十一層了,至少這裡肯定不屬於焦土層。”
方鴴再點點頭,他自然也是這麼認為的。
有驚無險地穿過懸空的石橋之後,眾人才來到大橋的另一端,石橋的另一頭自然也是兩座方尖碑,不過這裡先前似乎發生了一場小規模的戰鬥。
幾具屍體軟綿綿地依在方尖碑下,是聽雨者的人。
而不遠處的另外一些屍體,則穿著傑弗利特紅衣隊與血之盟誓式樣的戰袍,方鴴看到這些人時還楞了一下,他沒想到聽雨者怎麼會和傑弗利特紅衣隊在這裡交上手,難道出手的不是那些黑衣亡靈?
眾人向前再走幾步,視野中出現了更多的其他屍體,不僅僅隻是傑弗利特紅衣隊的,還有一些普通冒險者與其他公會的成員,然後更是出現了夜蜥人的屍首。
方鴴停了下來,隱隱感到有些古怪。
這些屍體看起來不像是在互相廝殺——比如在他麵前這幾具屍體,夜蜥人與傑弗利特紅衣隊的人屍首背靠背站在一起,到死仍舊保持著這個姿態。
如果說這還沒什麼奇怪,但與他們同樣站在一起麵向外麵的聽雨者的人員的屍體,就有些奇怪了。
“這些人看起來像是在對付共同的敵人。”連箱子也看出了這一點,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敵人是從這個方向來的。”泰納瑞克看向橋的那一邊。
茜也正在那個地方,她經過治療之後,止住血,也沒什麼大礙,隻是臉色稍微有些蒼白。而她此刻站在泰納瑞克說的那方向,腳下正是一件破破爛爛的鬥篷,漆黑如煙,她小心地用戰戟把鬥篷挑起來,下麵是一頂金屬頭環。
那個頭環的造型有些彆致,它雖然有頭飾的大致輪廓,但看起來很難戴穩在頭上。
“那似乎是個頭環,”蘇菲也看出這一點,小聲說道:“但這個式樣……”
方鴴點點頭,他想象了一下,也覺得這東西根本不可能戴穩。
“這東西可真夠古怪的……”帕克毫不在意地把這東西撿起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忍不住說道:“它簡直像是個拙劣的作品,有點像是洛羽的煉金術作品。“
洛羽總有一天會打死你的,方鴴心想。
蘇菲也有點無言以對,不過銀色維斯蘭的公主殿下感歎的是帕帕拉爾的心大:“你朋友可真夠膽大的……”
“他是這樣的。”
方鴴大概有點理解這家夥為什麼會中詛咒了,在未知的地方亂摸亂碰基本就是找死的最好途徑,不過這家夥眼下運氣正好,大概暫時死不了。
總而言之,他打定主意一定要離這小胖子遠一點。
“那是一種樣式很少見的蛇人頭冠,騎士先生。”但忽然之間,腦海之中傳來塔塔小姐的聲音。
方鴴大吃一驚:“蛇人?”
難道說那些黑衣亡靈,居然竟是辛薩斯蛇人?
他忽然意識到這個可能性,何況之前在那個矮人也說過,那些黑衣人說話時有些奇特的聲音,但人類的聲音能奇特到哪裡去?除非是蜥蜴人,而夜蜥人的聲音在芬裡斯一帶應該不會有人聽不出來。
但如果是蛇人,就解釋得通了。
可問題是夜蜥人怎麼會和蛇人對上,而且理論上來說,那被封印在地底之下的黑暗神祇,不應該是辛薩斯的死敵嗎?
他不由看向泰納瑞克,泰納瑞克顯然也認出了這些頭冠的形製,它從帕克手上接過這東西,眉骨聳起,顯得有點困惑的樣子。而方鴴這邊把塔塔小姐的提示與蘇菲一說,後者才恍然過來:
“這知識相當冷僻啊,”她略微有些意外:“我和點墨染青竹也沒認出來,你居然認識它。”
方鴴不好意思說這其實不是自己的功勞,在涉及辛薩斯古代語言時候塔塔女士可能涉足不深,但在其他方麵,這位龍魂小姐絕對是頂級的移動圖書館。
你能聽懂上百萬種昆蟲的聲音所代表的含義嗎?
妖精小姐就能做到。
她甚至還會模仿蜜蜂的八字舞——
但不要問方鴴是怎麼知道的。
“那麼說這些亡靈就是辛薩斯蛇人了?”蘇菲問道:“它們為什麼會無差彆攻擊所有人,安德特鼠人村落的事情也是這些亡靈乾的?可我搞不懂,為什麼矮人大叔背上會出現傑弗利特紅衣隊的匕首。”
她停了一下,才說道:“它們總不會想到嫁禍給傑弗利特紅衣隊吧,先不說有沒必要,手法也太過拙劣了一些。”
方鴴也感到有些奇怪。
他繼續檢查哪些屍體,然後才發現一個之前沒注意過的細節:“等一下,你們看這些屍體。”方鴴忽然對其他人說道,他將一具傑弗利特紅衣隊的屍體翻過來,致命傷是一處槍傷與一處劍傷。
現在方鴴也算經曆過大大小小不少戰鬥了,看到這兩處傷口,再結合此人的死狀,就大致推斷出對方生前最後一刻的狀態。
他的敵人應該隻有一個,左手槍右手劍,因此槍傷是手銃留下的,可以想象兩個人在交劍之際,此人被對手拔出槍突然擊中小腹,手中劍脫手飛出。
他抬起頭看去,果然在那個方向看到那把劍。
然後對方再在他胸口補了一劍,一腳將他踹到在地,這應該就是最後戰鬥的全過程。
看起來沒什麼特彆的,但特彆的是,對方的劍孤零零地掉在那個地方,屍體也沒有要消失的意思。他翻開對方的眼皮,下麵黑沉沉一片,有些充血。
沒有星輝——
死透了。
“很奇怪。”方鴴嘀咕了一句:“這隻是很普通的槍傷與劍傷,與外麵那些死得渣都不剩的家夥完全不一樣,但為什麼也失去星輝了。”
“你看看那邊。”這時蘇菲忽然開口道。
方鴴一愣,抬頭一看,剛好看到不遠處地上夜蜥人的屍首化為黑色的煙塵,一點點消散得無影無形。
“那是……星輝複活?”他怔了一下。
“倒不如說是信奉黑暗神祇的複活方式,”蘇菲小聲答道:“我之前見過一些高階邪教信徒,他們死後就是這個樣子的,你知道我們的複活不僅僅與星輝息息相關,背後還有眾聖的因素——”
“沒有各個神祇的聖殿,我們是無法複活的,這些信奉黑暗之中眾名的人也是一樣。”
“這說明什麼?”
“說明什麼不已經很明顯了嗎,”蘇菲答道。
她停下來,用口形對他說了三個字。
方鴴聽完那三個字,完全愣住了,他回過頭來再看了看手邊傑弗利特紅衣隊的屍體,終於明白過來什麼。
死寂區——
這石橋後麵是星輝的死寂區。
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是自己運氣太好呢,還是太壞。普通人在前往第二世界之前,幾乎很難有機會遇上的死寂區,到目前為止他才十級不到,就已經遇上了兩次了。
不過與第一次腦子裡麵一片亂麻不同,這次至少他有了點心理準備,先不說孤白之野事先就給他打過預防針,這遺跡下麵有些地方可能有死寂區存在。
而更重要的是,從多裡芬到這裡,他見多了星輝流逝的死亡,久而久之,對於這樣的死亡似乎也沒有想象之中那麼恐懼了。
反倒是銀色維斯蘭的眾人——
他忍不住看了蘇菲與麵前的一眾騎士一眼,問道:“所以說,你打算讓他們撤離這裡了嗎?”
蘇菲聽了方鴴的話一愣,忍不住有些好笑:“艾德,你以為公會投入到我們這些人身上,是為了培養一批好看易碎的花瓶?“
方鴴一愣,他其實還真是這麼以為的,銀色維斯蘭在這些人身上投入這麼多,當然不會願意看到這些人莫名其妙掛在死寂區裡麵,讓前期投入打水漂。
但蘇菲卻搖了搖頭:“對於那些明星選召者可能是如此,但對於新人絕對沒有這個說法,所謂的潛力是在解決問題的基礎之上,如果無法做到這一點,還談什麼天賦?”
“但總會有一些無法解決的麻煩。”
“那就是我的職責了,作為一個指揮者,我的任務就是分清可以做到與不能做到——而不是事後後悔——我早應該看清楚一些,或者當時應該更果斷一些。”
“所謂一將無能,累死三軍,正是這個意思。”
蘇菲說完輕輕笑了一下,用手撥弄了一下發絲:“眼下的局麵對銀色維斯蘭來說還不算什麼,當然不到回頭的時候,這裡如果是死寂區,那我們隻要不死就可以了。”
方鴴有些意外地看了這位銀色維斯蘭的公主殿下一眼,心中微微有些感觸。
自由冒險者或許有自由冒險者的苦惱,但大公會內部的事務,想來也不是人們想象之中那麼一帆風順,他當然明白要說出這一番話來,需要的不僅僅是自信而已。
更是常人無法企及的努力與責任感。
否則今天站在這裡說出這句話的,就不會是她。
眾人一邊向前走,一邊檢查不時出現的屍體,石橋後麵是一座孤零零懸於黑暗之中的城市,而深入這座城市之後,戰鬥的規模逐漸變小,連帕克與箱子也看得出來,戰鬥在這裡告一段落。
但他們才剛剛站定,前麵就幽靈一樣冒出兩個人來。
對方也有點驚訝地看著他們。
一個有些輕柔的聲音愕然問道:“艾德先生?”
開口的人,這才從那兩人背後走出來,那是一張與先前那血淋淋的臉蛋一模一樣姣好的麵容,隻是微微有些嬌弱,她星子一樣的眸子裡麵,正放出驚喜與意外的光芒來。
“愛麗絲?”
少女這才噗嗤一笑:“我是愛麗莎啊,艾德先生你又認錯了。”
方鴴看她的樣子,不由一愣。
“你是愛麗莎小姐。”
少女點點頭。
“那愛麗絲她?”
少女眉頭這才皺了一下,歎了口氣道:“我沒保護好愛麗絲……”
方鴴在原地微微怔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