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擔心,愛麗莎小姐。”
方鴴在夜風中輕聲說道。
“你聽我的指令,默數三聲。愛麗絲小姐,你走另外一個方向。”
“艾德先生,我們聽你的。”
他透過風鏡看到的景色,是夜色下兩個一模一樣的麵孔的少女,有些緊張。灰嶺巨獸的背脊在他腳下輕而慢的搖晃著,而從另一隻發條妖精的視界中向下俯瞰,是三名夜鶯正從不同的方向靠近她們所在的那片岩石。
暗嵐的夜鶯像是一片潛入夜色下的影子,沿著碎石散布的陰影帶之中前進,幾乎與周圍形成一色,隻偶爾顯露出行蹤。但通過位於不同陣位的發條妖精的監視,方鴴總能找出這些人的行跡。
畢竟潛行不是隱形,視覺欺騙總有一定條件,他們縱然精於此道,但六隻發條妖精靜靜地懸停在不同高度上,四隻妖精在中間層巡邏,四隻妖精交錯跟進,十四個鏡頭,視線交錯之下,所有人無所遁形。
“三,”
“二,”
“一!”
發條妖精指向一個方向。
愛麗莎一言不發,裂開的岩石在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在她眼中更為晃眼。她知道自己隻向前踏出一步,就必須條件信任對方,哪怕對方犯錯,她就要為對方的錯判負責。
這種責任可能意味著冰冷的死亡與星輝的消減,乃至於公會的責難,甚至是將她驅逐出旅團,後麵的可能性並不小,因為她作為旅團的尖兵將隊伍引入危險的陷阱之中,卻毫無數覺,這本身就是一種失職。
但她腦子裡的猶豫隻猶如電光火石般一閃即逝,愛麗莎猶如一道分形的影子從岩石背後射出,前麵是一片開闊的草地,本來方便她觀察,但現在卻成為了一段通往地獄的旅途。
愛麗莎有些緊張地點開了通訊頻道,但手一滑,連她也自己也沒注意。
方鴴的聲音在裡麵有點像是機械的提示音,他的默數與愛麗莎的步子幾乎一致,然後化為一個具體的指令:“停下。”
愛麗莎感到大腦一片空白,但那個聲音就像攫住她的心靈,讓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一直弩矢貼著她當麵飛過,釘在不遠處一棵白榛斷裂的樹樁上,直沒入羽。
那邊那個暗嵐的夜鶯穿著一襲夜行衣,一臉愕然地看著這一幕,他忽然後退一步,身形猶如裂開成兩道交錯的幻影。
那是夜鶯的影分身技能。
“愛麗絲。”
愛麗莎發現妹妹的反應比自己更快,手中的匕首脫手飛出,擊穿了那夜鶯的幻影。對方的本體大約在七八尺遠的地方顯露出身形,一個魚躍躲入了附近一片灌木叢中。
“他左右三十度是視線死角,愛麗絲小姐我對你掌握的技能不了解,你自己判斷如何出擊。”
方鴴話音剛落,雙胞胎的妹妹就猶如一條拉長的影子,一個影躍落向那個方向。
“愛麗莎小姐,你右前方二十米處有掩蔽物,兩個夜鶯分彆在你六點與三點方向,距離較遠,你自己小心。”
愛麗莎略一點頭,便向那個方向衝了過去。
兩支弩矢落在她身後不遠處,她連續兩次分出幻影,最後化為一道青煙消失在那裡的障礙物後麵。那是一株高大的女貞樹,森森的支乾與葉片足以完全遮住她的身形。
她想探出頭去。
但方鴴有些嚴厲的聲音傳來:“彆看。”
愛麗莎心中既驚又敬,對方是怎麼知道她的意圖的,在她看來簡直像是一位無所不能的神祇。
但她忽然一愣,聽到隊伍頻道之中有聲音傳來——
愛麗絲與那個夜鶯的交手在兔起鶻落之間結束。
事實上她的影子在對方身後一成人形,而那暗嵐的夜鶯顯然也十分老練,頭也不回就明白有夜鶯追了過來,反手就是一匕首刺向自己背後。
愛麗絲雙手交錯,一個空手入白刃的技巧架住對方手腕,同時向後一退。那人直接從鬥篷下一掏,一把熒光粉向她灑來,但隻灑中一片散開的雲霧,愛麗絲的影分身技巧運用得爐火純青,絲毫不比她姐姐稍遜。
但顯而易見的,暗嵐的夜鶯的實力要比她高不止一籌,這位雙胞胎中的妹妹雖然應對得體,但每一步都落於下風。雖然近戰流派的夜鶯幾乎不慮有魔力枯竭的困擾,但體力槽一空,技能一旦進入冷卻她就立刻有危險。
但那個夜鶯將匕首從左手遞到右手,再從右手遞回左手一個熟練至極的手上技巧炫技誘敵時,方鴴的發條妖精忽然從兩人頭頂上直墜而下,正中對方右手。
雖不至於將對方手中的匕首打落,但也讓那夜鶯略微一陣慌亂。
“我左你右,愛麗絲小姐。”
“好的,艾德先生。”
小姑娘眼睛發亮。
方鴴忽然抬起手來,牽引著手中無形的線由下向上,在那夜鶯不可思議的目光之中,發條妖精貼著他右手向上繞行,直撲他的眼睛而來。
嚇得他向後一仰,人對於自己的重要器官都有本能的保護意識,那夜鶯自然也是如此,右手一揚,匕首自然而然向前一劃。
但方鴴的發條妖精像是有生命一樣沿著他脖子飛了出去,停在他身後。
“向右。”
方鴴平靜地說道。
就好像他手上有一條無形的線,連接在那夜鶯的脖子後麵,他輕輕一扯,那暗嵐的夜鶯果然本能地向右一偏頭。但愛麗絲一個肘擊早就等待在那裡,一肘砸在他顴骨與鼻梁之上。
對方被打得向後一仰,鼻血噴湧而出。
愛麗絲乘機小碎步向前,匕首一個突刺,但那人還有反擊能力,右手緊握匕首向下一架,一擊,兩擊,兩把匕首在兩個同行手上如穿花蝴蝶一般上下翻飛,拉出一條條金色的火花。
但他想反擊,那發條妖精又從右後切入,從他眼前飛過,氣得那夜鶯用手一揮,怒罵道:“給我滾開。”但他揮了一個空。
方鴴說道:“向左。”
那夜鶯稍向左一偏,臉上就多了一條血痕。
他終於有些害怕,從來沒見過有人能把發條妖精用到這個程度,下意識想要後退。但方鴴此刻平靜得像是一具石像,像是任何事物都不足以讓他分心絲毫,空間與時間,對方的反應在他眼中演繹的是一個固定的概率。
“他要轉身,中央突擊。”
“向左。”
“攻擊他的右手。”
“他失穩了。”
愛麗絲抄起美少女的大長腿就是一個側踢,一腳揣在對方胸口,將那一臉錯愕的夜鶯被踹飛出去,緊接就是一把飛刀插入他腦門。
那人恐怕至死也沒明白,麵前這個這少女怎麼忽然之間像是變了一個人。
“對方還有六個人,那兩個夜鶯的目標在你身上,他們在——”
方鴴語氣一停。
他頭一抬,視野瞬間拔高,整個戰場在他眼中像是一個預設好的沙盤。在更遠的距離上,兩個遊俠,一個神射手正在靠近,試圖走出射擊死角;稍微靠近一些,是一個匆匆趕路的鐵衛;再近,一左一右兩個夜鶯正左右包抄過來。
在托登之戰中,雙方工匠爭奪戰場偵查權堪稱慘烈,但在這裡隻有他一個人的舞台。
“累了嗎?”
“有點,”愛麗絲喘著氣點點頭:“艾德先生好溫柔啊。”
“溫柔嗎?”方鴴楞了一下:“我隻是說,體力消耗太大就避戰吧。”
“避戰?”
“聽我的,接下來交給你姐姐了。”
“愛麗莎小姐?”
“我在。”
隊伍頻道之中傳來雙胞胎的姐姐的聲音。
方鴴還沒覺出異常,但愛麗絲已經微微一愣。
“那兩個夜鶯在你左右兩邊,還有一個鐵衛不足為慮,但你要小心對方正在進入戰場的投射單位,距離四五七,不排除有增加射程的裝備。因此保險起見,你隻有十三秒安全期。”
“現在,向右跑。”
愛麗絲一動。
那兩個夜鶯就反應了過來,他們大約是沒料到對方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其中一人立刻化為一道陰影落在愛麗絲前方。
那是一個雙持刺客,雙匕交錯就準備攔下少女的去路。
愛麗絲心下一緊,麵前這個暗嵐的夜鶯她認識,記得對方是一個等級很高的小姐姐,至少比先前和她交手的那一個厲害多了。
她要突圍的話,十多秒鐘無論如何也不夠時間的。
方鴴也皺了一下眉頭。
“向後。”他想說,但才剛準備開口,卻發現對方的路徑有些異常。他一愣,心中不由一突,對方想要硬扛愛麗莎一擊攔下她妹妹。
他掃了一眼對方的裝備,亞沙蛇甲,還真有可能吃下同等級夜鶯一擊。
但愛麗莎已經出擲手中的匕首,猶如黑暗之中的一道金光,黎明前的晨曦,曙光直接穿透了那夜鶯的胸口。她在收手一回,一道天火從遠處呼嘯而至,再次命中對方。
那夜鶯帶著不可思議的目光噗通一聲跪倒在愛麗絲麵前,她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愛麗絲捂著嘴巴後退一步,低聲說道:“對不起。”然後一埋頭就從對方身邊衝了過去,隻留下對方燒成焦炭一般的軀體,化為星星點點的星光。
曙光。
方鴴這才想起來,愛麗莎手上的武器也不一般,那可是他親自製作的傳奇匕首啊,彆的沒什麼長處,攻擊高得可怕。卻沒想到在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而這時候,缺口終於已經打開。
兩姐妹也已經靠近了樹林方向,方鴴再一次拔高視野,這時候隻要衝出對方遊俠的包圍圈,不讓鐵衛和夜鶯咬上來。這對姐妹就應該可以成功逃離了。
不過他發現,對方似乎猜出了他的發條妖精的存在。
他們的遊俠開始隱蔽自己,不斷變幻路線,並交替掩護,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有點意思。”方鴴忍不住笑了,對方這絕對是先前那個傑弗利特紅衣隊的戰鬥工匠在後麵指揮,那家夥果然還是沒走啊。
但如果是他一個人,對方這小把戲說不定可以奏效,把人數優勢發揮到極致,有想法。可惜方鴴指揮自己的發條妖精從不緊跟,每當有人進入另一個區域,則負責不同區域的發條妖精會自動接替分工。
每個區域劃分得清清楚楚,就像它們擁有自己的智慧,將分管的職責弄得明明白白,絕不越矩。事實上早在雙劍之戰時代,翡翠之劍的戰鬥工匠們就把這一套理論玩得純熟。
後來這套理論進一步發展,落在方鴴手上時,早比它古老的前輩更為完善,由於毋須和外人配合,他一個人使來,更加得心應手。
但這並非是一個一人就能操作的技巧。
可還有塔塔小姐。
兩者本就心有靈犀,彼此共享一個思維與感情——方鴴站在平台之上,平舉的右手像是操縱著無形的提線,妖精小姐控製的玫玫與他背身而立,圓頭的皮鞋上點綴著星子一般的玫瑰,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彼此背靠著背。
妖精小姐舉著左手,而方鴴舉著右手。
兩人皆略微低著頭,各自注視著麵前並不存在的‘提線人偶’。少女妖精荷葉邊的淑女帽下,是一雙熾銀交織月華的眼睛,和如金屬的銀一般純潔的麵孔。
尖尖的手指輕抬,毋須交流,便已心意相通,像是坐在同一架鋼琴上的兩個人,你出左手,我出右手,但指尖按下琴鍵時。
悠揚的樂曲便自然而然地潺潺流淌而出。
一束束龍之魂的銀光從方鴴手上分離出來,連接上妖精小姐纖細的指尖,它們彼此分裂,又彼此聚合。反複從兩人的指尖之間交替,像是傳遞著一種無聲的默契。
妖精們令行禁止,嚴整如一支軍隊。
姬塔有點震驚地看著這一幕,她回過頭看向身畔的洛羽,少年也是一臉驚訝的表情。“你在你哥哥那裡,看過這樣的表演嗎?”他問。
“不,我不清楚。”她答道:“可是,我覺得艾德哥哥不像是一般的妖精使。”
“那麼十二色鳶尾花的那些人,你認識嗎?”
天藍大搖其頭:“他們才不會給我看這些東西。”
“不過艾德哥哥真的好棒,他可是我們這邊的人。”這個法國小姑娘一臉無憂無慮地說道:“他大概有第二世界那些頂尖新人的水準吧,那些老古董天天念叨我讓我彆和水平太次的人混在一起,切,他們培養的那些新人還沒有這個水平呢。”
鞍橋之上,艾緹拉看了看瑞德。
獅人吐了一口煙霧,搖頭道:“這小子。”
所有人當中,大約也隻有希爾薇德神色如常,隻帶著淡淡的微笑。
方鴴心無旁騖地審視著戰場。
他再一次拔高了視野。
“愛麗莎小姐,你右邊三十尺。”
“接下來由你妹妹掩護。”
“那片白榛林地後麵,你們可以嘗試用影舞脫離視線。”
“他們在反向搜索。”
“不過他們沒有脫離我的視線。”
“看到十一點鐘方向了嗎,僅剩下那個鐵衛了,其他人都被你們繞開了。最近的在A23,19,6位置,那個神射手的速度不快,你們的安全期有三十三秒鐘。”
隊伍頻道之中一片寂靜。
兩個等級並不高的夜鶯小姐,現在正在七個血之盟誓等級並不遜色於她們的旅團成員包圍之下逃離,而她們還擊殺了其中的兩個,聽起來脫困似乎並不遙遠了。
森林的另一頭,靜悄悄一片。
暗嵐的隊長安靜地聽完那個鐵衛最後倒地的聲音,通訊器的那一頭他的劍被擊飛落在岩石上,發出金石交擊的聲音,一陣雜響之後。
四周寂靜了下去。
他抬起頭來看向身畔的卡卡。
卡卡同樣一臉嚴肅,這個憊懶的少年臉上帶著一種少有的認真,黑沉沉的眼睛裡麵似乎在回憶著什麼:“我總覺得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個人,這種貼身使用發條妖精的技巧很少見。”
然後便再沒人開口。
夜漸漸深沉,從山穀北方吹來的風越來越大,逐漸帶來雨水的氣息,一時間森林中隻剩下颯颯的風聲。
暗嵐的眾人早已在這片山穀之中四散開來。
在凋零的小隊之中,夏笙握著手中的通訊水晶,久久一言不發。她忽然有些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離開這個地方,就像她忽然看到了那如同鴻溝一樣的差距。
她抬起頭,目光穿過樹梢。
那些在這片夜空之中最閃耀的星辰,正如它們的名聲一樣絕非虛妄,對方真的是Elite的人嗎?那個早在拜恩之戰前就已經穩坐中國賽區前三的寶座的公會,最近十年更是穩中有升。
它的實力,就像是這個神秘的天才一樣呈現在眾人麵前。
十大公會。
但方鴴正一頭霧水。
他終於鬆了一口氣,揉了揉發緊的腦門,操縱如此多的發條妖精並進行戰場指揮對於他來說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精神消耗特彆大。
這還隻是指揮愛麗莎姐妹兩個人,要是範圍擴大到整個暴風雨旅團,他還真未必忙得過來。當然了,一般的交戰也不用指揮到如此細致,像是這樣不公平的機會也少有,在麵對那些真正的大公會時,不少了要麵對真正的戰鬥工匠。
甚至是戰鬥工匠團。
愛麗莎邀請他加入的那個頻道那邊靜悄悄的,隻有兩姐妹氣喘籲籲的呼吸聲,他一直以為那不過是個私人頻道,但正準備退出的時候,那一頭卻傳來一個有些陌生的聲音:
“艾德先生隱藏得可真深啊,一出手就偷走了我們聽雨者最優秀的姐妹花,不解釋一下嗎?”
“哈?”
方鴴一愣,心想這頻道裡麵怎麼還有彆的人的?
不過對方的口氣並沒有多嚴厲,倒像是一種調侃的語調,聽起來像是聽雨者那邊的人,不過不是他曾聽過的格蘭特的聲音。
然後他就聽到愛麗莎有些局促的聲音:“隊長——”
她紅著臉,其實她一早就發現自己開錯了頻道,把方鴴邀請到了暴風雨的組隊頻道。也就是之前的那一係列的操作,他們整個剩下的小隊都完完整整的旁聽了。
不過那時候情急之下,她也沒來得及糾正,說來奇怪,整個過程所有人都不發一言,一直等到一切結束,她們的隊長才第一次開口。
頻道後麵那個聲音笑了起來。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孤白之野,暴風雨的團長。艾德先生是Elite的青訓隊成員?”
“Elite?”方鴴一愣:“等等,孤白……是你?”
“是我?”孤白之野一愣。
“你是孤白之野,我認識你,我看過你的比賽!”
方鴴忽然有些小興奮地說道,那種口氣就像一個線下的小粉絲終於看到了傳說之中的明星一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