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絲關上門,外麵的喧囂聲微弱了下去,好像一下子將屋內外兩個世界隔絕開來。
借著從木板縫隙中透進來的火光,方打量了一下這間屋子:一間狹小的工坊,到另一頭也不過十來步長度,天花板低矮,屋子中央放著一口染缸,一張樺木方桌,上麵堆積著大大小小的陶盤與工具,兩側的架子上也大抵相近,但多是罐子與花瓶。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泥土味。
方注意到,屋內的陳設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灰,似乎很久都沒人動過這些東西。少女將盆子放在地上,用手護著小心點燃了桌上一盞風燈。
她將風燈拿起來,調節了一下亮度,昏暗的光芒勾勒出屋內的輪廓,才轉過身,有些歉然地對方說道:“自從多裡芬變成這個樣子之後,這些東西就沒怎麼動過了,東西有點多,小心彆磕到腳,先生。”
“你一直住在這裡?”
少女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住在城裡,但不是這個地方,我偶爾會回這裡來看一看。”
“城裡還有其他居民?”
少女忽然衝他搖了搖手,示意他不要說話。方這才聽到黑暗中傳來嘩嘩的聲音,他溯向聲源回過頭,透過門板的縫隙,看清外麵的景象。
數不清的亡靈正緩緩穿過街道,向一個方向走去,像是一條幽靈的河流,其中又漂浮著森森白骨,幽靈悄然無聲,嘩嘩是骷髏的腳步聲。
他屏住呼吸,看著浩浩蕩蕩的亡靈大軍花了好幾分鐘才通過。當最後一隻幽靈消失在視野的儘頭,他才回過頭問道:“它們為什麼沒發現我們,它們這是去哪裡?”
“它們看不到建築中的人,這應該是前往市政廳,那頭惡魔控製著它們。”
“那頭惡魔,尼可波拉斯?”
“噓,”希絲緊張地豎起一根指頭,擋在嘴邊:“不可提到那惡魔的名字,先生,她會聽到的。”
方心想她聽到也進不來。不過這話他沒說出口,隻問道:“你知道她?”
希絲答道:“這裡沒人不知道她,三十年前正是她毀了這座城市。”
“這裡?城裡還有其他人?”
希絲再點頭。
方隱隱有點奇怪,這片廢墟中怎麼可能幾十年來還生活著其他人,從沒聽冒險者們提到過這件事,姬塔也沒有。
少女提著風燈,走到一旁,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相框,用手擦了擦,拭去灰塵後,上麵是她與一個發福的中年男人的畫像,那應該是她父親,這個手工藝作坊的主人,男人摟著自己女兒的肩膀,一臉幸福的微笑。
“這是我父親,大家管他叫老吉特,在他離開我們之前,大家都說他是個好人。”她一邊說,一邊將相框小心翼翼地擦拭乾淨,放回原位。
方默默看著這個少女,她將手放在樸素的長裙上,臉很瘦弱,麵色也不是很好,顯然生活十分清苦,但神色十分平靜,褐色的眼睛顯得堅定而執著,不是那種輕易會被困難壓倒的性格。
他問道:“為什麼不把它帶走?”
“因為它原來就在這裡。”
希絲說道:“我希望這裡保持原樣,和過去的時光一樣。”
“和過去的時光一樣。”
方默默咀嚼著這句話。
他回頭看了看黑暗中木板間金紅的縫隙,問道:“可萬一火燒到這個地方怎麼辦?”
“不會的,”少女搖了搖頭。“火隻會燒到下街區,三十年來每幾個月這樣的場景就會重現,可從沒改變過,縱使是那頭惡魔也無力改變。”
“又是昔日重現麼?”方心想。
他仔細看了這個少女一眼,才問道:“三十年來?”
但少女沒回答他這個問題。
她重新拿起提燈,說道:“好了,我們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先生。”
方楞了一下,才意識到外麵已經完全安靜下來,於是點了點頭。
不過他再打量了一眼這間作坊,目光仔細地掃過每一個細節,才發現那相框下麵壓著什麼東西。趁希絲開門的當口,他走過去拿起來一看,發現是一張薄薄的羊皮紙:
《霍利特學院錄取通知書》
‘至尊敬的希絲小姐,你的天賦與努力已經獲得本院導師與引路人的一致認可,特此批準你於……’
下麵的字跡沾染了汙物似乎看不清楚,方用手擦了擦也無濟於事,隻能跳過一段讀下去。
‘……四月十五日,在此之前請準備好一切個人用品,前往……報道。’
羊皮紙上布滿了斑駁的痕跡,方皺著眉頭看了一眼落款人,同樣為汙物所擋。他還想再通讀一遍,但身後已經傳開開門聲,他才趕忙放下手中的東西。
這時一件小東西從相框後麵滑落下來,方微微一怔,將那東西拿了起來。
少女打開門,在外麵左右張望了一下,確認安全之後,才回過頭說道:“先生,你要去什麼地方,這城裡不安全,我帶你去吧。”
“叫我艾德吧,希絲小姐,謝謝你幫忙。”方默默收起那東西,從屋內走了出來。但他搖了搖頭:“可我接下來要去市政廳,那裡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市政廳?”希絲有些驚訝地看著他:“艾德先生,你去那裡乾什麼?”
“我的同伴在那個地方。”
希絲沉默了片刻,忽然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帶你去個地方,艾德先生。”
方微微一愣。
他雖然不想牽連其他人,但希絲接下來的一番話打消了他的疑慮。
“市政廳是建築大師羅傑塔的作品,對了,羅傑塔大人還是艾爾帕欣工匠總會的四大工匠之一,因為他是矮人的緣故,因此也給多裡芬的市政廳設計了一個地下防禦設施,我剛好知道其中一條通往市政廳的地道,穿過那裡我們應該可以避開外麵的亡靈。“
少女向他解釋道。
方有些意外,但權衡了片刻之後還是點了點頭,以他現在的戰鬥力,遇上亡靈還真沒什麼辦法。
如果這條路真的很安全的話,倒也不是不可以考慮。“那就麻煩你了,希絲小姐。”他答道。
“不客氣,這地方好難見到外人,大家互相幫助是應該的。”少女微微一笑,回道。
兩人一前一後經過街道。
方回頭看去,幾個街區之外火光仍舊衝天,染紅了夜空。這會兒應該是淩晨三四點鐘的樣子,但夜深如淵,一點也看不到黎明之前的樣子。
他甚至懷疑,這個幻境之中究竟會不會有第二天這個說法,在一切消散之前,它可能永遠維持在這一刻。
在希絲的帶路下,兩人繞進了一片小巷背後,少女在一扇生滿了鏽的鐵柵欄門前停了下來,檢查了一下上麵的鎖頭。
“就是這裡,艾德先生,”她回過頭來說道:“這裡是下水道的入口,那條地道也在裡麵。”
方走上前去,用手一扯那條滿是鐵鏽的鎖鏈,鎖頭應聲而落,幾十年的光景,早就讓它鏽蝕得不成樣子。
看到這一幕,希絲仿佛不以為奇,隻‘吱呀’一聲打開門。
但方看著少女的背影,忽然說道:“希絲小姐,羅傑塔先生現在已經是艾爾帕欣工匠總會的會長了。”
“啊?”少女微微有些驚訝。“羅傑塔大人已經成為工匠總會的會長了嗎?抱歉,這裡的消息實在是太閉塞了。”
方點了點頭。“大約在十年之前。”
少女一下閉上了嘴巴,顯得有點局促不安。
方看了看她,卻沒繼續追問下去,隻說道:“走吧,希絲小姐,外麵的事情我有機會可以和你慢慢說。”
前者這才點了點頭。
下水道的入口處貼著一張殘缺不全的傳單,上麵早已斑駁褪色,畫著一個奇特的徽記:
一個缺了一支角的龍首。
徽記黑沉沉的,像是鮮血乾涸之後的顏色。
‘……致我們的福音,洛芬裡爾教會……我們的父兄,姐妹,一切的救贖終將在那一日到來……’
後麵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
方也隻掃了一眼,心中隱隱有了些明悟,他看了看正走進下水道中的少女,也跟了上去。
接下來的一段路顯得有些乏善可陳,多裡芬的下水道不過是在黑暗中跋涉,也沒什麼意外的遭遇,連下水道的老鼠也沒有一隻。
但這本身就十分古怪。
少女舉著風燈走在前麵,看起來對這條路十分熟悉,在岔路口處很少猶豫,往往不經思索便選擇了正確的路線。
四周顯得十分安靜,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灰白的燈光經過一些骸骨,它們好像幾個世紀之前就在那裡。
掩埋於塵埃之下。
方不知道那是不是三十年前的受害者,不過他很早之前心中就有一個疑問,為什麼多裡芬的幸存者那麼少。
星輝去了哪裡?
前方的黑暗之中似乎隱藏著那個答案,不知為何,他腦海之中忽然閃現過一個畫麵:
一片漆黑的氤氳之中,一雙金紅色的眼睛正冷漠地注視著自己,令人寒徹骨髓。
然後是旅者之憩燈火輝煌的大廳,空氣中彌漫著濃厚的肉桂的芳香,令人不禁加速口水分泌。
一個麵色蒼白,華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老者站在他身邊,對他說道:
“小心,龍的雙翼預示著死亡,看到龍翼的人,往往就看到了死亡的征兆。”
他打了一個冷戰,才從重重幻境之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按了按右手手背,手背上的印記微微有些熱。
這時少女已經帶著他來到了地道的出口處。
前麵是一道懸崖,一架梯子從懸崖上方垂下來,方抬頭看了看,上麵黑洞洞一片,也不知道通向何方。
他用手試了試梯子的牢固程度,意外地發現幾乎一點也沒鬆動的跡象,十分堅固的樣子。
希絲將風燈放在地上,才對他說道:“上麵就是市政廳的庭院,亡靈無法進入市政廳,裡麵一般十分安全。”
方回過頭:“你要回去了?”
希絲點頭。“我不能離家太久,這次出來已經有不少時間了。”
方便向她行禮道:“那你保重,謝謝你,希絲小姐。”
“不必擔心,回去的路很安全,”少女答道:“我先等你上去吧,艾德先生,待會我要拿走風燈的。”
方點了點頭,伸手抓住梯子,就準備向上爬。
但這時少女的聲音再一次問道:“對了,艾德先生是胡地的朋友嗎?”
“胡地?”方微微一愣,轉過身來看著她:“你認識他?”
“我和胡地先生見過幾次,他是個很好的人。”
方沉默了片刻,問道:“那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希絲小姐?”
希絲點點頭。
“你是見習煉金術士?”
少女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來:“艾德先生,你怎麼知道的?”
“我看到了那張通知書。”
希絲垂下眼瞼,聽了這句話,瘦弱的臉上神情似乎有些動搖。她握了握拳,才抬頭答道:“是的,在我母親重病的時候,父親他總是唉聲歎氣,家裡沒什麼辦法,隻能把作坊質押出去。”
“在多裡芬,普通人唯一出人頭地的辦法,就隻有成為煉金術士。我知道我隻是一個女孩子,可是我也希望我能堅強一些,幫父親分擔一些壓力。”
“我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一點點把作坊贖回來,如果那件事沒有發生,本來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
她叨叨絮絮地說著一些似乎完全不相乾的事情。
但方看著她,沒有第一時間說話。
過了一會,他才開口問道:“希絲小姐,你來見我,也是因為胡地?”
少女搖了搖頭:“不完全是,艾德先生。”
“不完全是?”
方點了點頭,心中似乎有了一種明悟,之前的疑惑在這一刻似乎得到了某個答案。“我明白了。”
他抬起頭來,看著頭頂上,那是市政廳的方向。
棋局嗎?他心想。
希絲勉強笑了一下。“艾德先生,如果你見到胡地,能不能幫我向他道謝。”
“道謝?”
“因為多虧了胡地先生,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是他幫了我不少忙,父親的作坊……全靠了他的努力。”
“為什麼不自己親自去告訴他呢?”方問道。
希絲搖了搖頭,後退了一步。
“好吧,”方歎了口氣,回答道:“我答應你。”
“謝謝你,艾德先生。”
少女這才向他鞠了一躬,然後也不管風燈,轉身跑入了黑暗之中。
方看她消失,也沒去叫住她。他低下頭,張開手心來,手心中是一枚胸針漆黑的圓盾,上麵是一個少了一支角的黯銀色的龍首。
他打開係統,就能清晰看到這枚胸針的標簽。
狂熱者的犧牲印記。
方抬起頭來,心中回想起自己在卡普卡時,學習煉金術士的曆史時,了解過的一段往事。
在雲層海地區,曾經有一個盛極一時的煉金術學派霍利特學派,學派的成員自稱為永生者,與魔導工匠們不同,這一學派因為研習長生不死之術而聞名。
但這一學派的敗落大約是在十年之前,因為卷入拜恩之戰中,似因與奧述帝國勾連,加之又曝出使用‘禁忌煉金術’包括生體改造與惡魔血祭等醜聞,最終被王國定義為邪教組織,一舉灰飛煙滅。
霍利特學院興起於半個多世紀之前。
它的誕生地,似乎正是在多裡芬。
方慢慢回憶起了這個學派的創始者的名字霍利特-曼洛。
他最後看了黑暗中的甬道一眼,收起印記,心中沒想到這件事竟會與胡地有所聯係。然後才回過頭,抓著梯子緩緩爬了上去。
這個龐大的棋局,似乎漸漸在他心中變得明晰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