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雷蒙德·福克斯來說,五月一日這天本來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個日子。
這天上午,他隻花了二十分鐘就在法庭上將一名初出茅廬的辯護律師懟得麵無人色;不到一個小時,法官就結束了庭審,將對方的委托人丟進了大牢,而等待那家夥的……無疑將會是最高限度的量刑。
也許那名辯護律師一輩子都會記得這件案子和這天的屈辱,但雷蒙德肯定不會。
作為“史上最年輕的聯邦司法部首席檢察官”,這種程度的“勝利”在他看來連開胃菜都算不上。
雷蒙德的“優秀”,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
今年四十歲的他,出生在一個平凡的中產階級家庭,他的家族沒有任何的官麵背景,他是純粹靠著自己的努力,從一個小律師一步步往上爬,並在三十六歲那年坐到今天這個位置上的;不出意外的話,五十歲之前,他就能順勢拿下“史上最年輕的聯邦司法部總檢察長”之紀錄。
在“司法之都”海牙,雷蒙德的故事簡直就是勵誌典範,許多法學院的講師都把他當作正麵典型,要求學生們跟這位前輩榜樣好好學學;而他在工作崗位上打破的各項記錄,尤其是那堪稱驚人的“定罪率”,更是讓同行們望塵莫及。
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經曆了今天中午的“最高法院襲擊事件”後,立刻萌生了一個念頭。
而他也很快將這念頭付諸了行動。
…………
下午,一點二十分,海牙市某警局。
“既然規矩你都懂,就彆再為難我了,雷(Ray,即Raymond的簡稱)。”一名中年探員正攔在雷蒙德的麵前,雙手叉腰、微微低頭,用無奈的口氣說道,“我已經破例把這家夥的身份透露給你了,你也應該知道,這種‘通緝中的反抗組織成員’不是我們該去管的……FCPS那邊剛才已經跟我們打過招呼,他們的人這會兒已經在路上了、隨時會到,等他們到了就直接把人提走,接下來就跟我們無關了。”
“聽聽你自己的話,柏瑞,你現在活像是個自己當初最討厭的官僚。”雷蒙德和這名探長顯然挺熟的,雙方都用名字而非姓氏來稱呼彼此,而且他們說話時的語氣毫不客氣、卻又帶著幾分難得的真誠。
“是的,沒準兒我現在就是個該死的官僚。”柏瑞似乎也有點惱火,他從鼻孔裡出了口氣,抬手摸了摸自己那已經有點兒謝頂的頭皮,略顯不耐煩地應道,“如果這樣能讓你放棄的話,我可以試試……要是你覺得還不夠,我還可以變得更官僚一些。”
雷蒙德轉過頭去,順著自己的鼻子和下巴撫了一把,稍稍頓了幾秒,深呼吸一次,然後調整了一下語氣,再道:“好吧……我道歉,柏瑞,是我說錯話了;但你得明白,這件案子真的很重要,這也許是一個突破口……”說到這兒時,他又一次停下,看了看周圍。
此刻,他倆正站在警局的一條過道兒裡,身邊往來的人很多,環境也很嘈雜;由於大家都很忙,也沒什麼人在關注他們。
饒是如此,雷蒙德在說出接下來的話之前,還是刻意壓低了聲音:“聽著,我們都知道如今的聯邦政府是怎麼一回事兒……”他說著,用一個看起來很有力的動作指了指地板,“那些‘大人物們’總是在搞這一套——他們直接把那些‘發出不同聲音的人’帶走、來個‘人間蒸發’;他們不走司法程序、不管民眾的質疑,永遠用‘權限規定了你們無權知曉、我們也無權透露’來當理由……”
說到這兒,他又朝前走了半步,聲音又低了幾分,幾乎就是在用說悄悄話的音量對柏瑞說:“就是因為他們總用這些狗屁來搪塞所有人,聯邦政府才會越來越沒有公信力,司法的權威也一再受到質疑……就是因為這樣,現在的老百姓可以輕易就相信網上的謠言,卻無法相信我們的工作成果……”
“你到底想說什麼?”柏瑞皺眉問道。
“我想說的就是……這是一次機會。”雷蒙德沉聲應道,“你也看到那個家夥了,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恐怖分子;手指上沒有指紋、被捕前後也沒有絲毫的驚慌和恐懼;他有能耐把火箭筒這種東西弄到城裡來、甚至是帶到最高法院的門口,卻沒有用來襲擊人群,而是在光天化日下炸毀了正義女神像……”他緩了口氣,接著道,“用你那資深警探的腦子稍微想想吧,柏瑞……這家夥一定是從一開始就想好了自己會被捕,他這麼高調地行事肯定是有某種目的的,而有目的的人就有與之談判的餘地……
“與其讓FCPS的人把他帶去某個鬼才知道的地方嚴刑逼供最後弄死,不如交給我來處理;我可以把這件事件變成一次‘公開審理’,像民眾和媒體證明我們,讓他們重拾對司法的信心……”
他越說越激動,不知不覺嗓門兒又升了起來。
柏瑞還沒聽完,就打斷了他:“好了好了,你說的這些我都懂,但就算我現在同意讓你進去見他,你又能怎麼樣呢?”
他這半句話出口時,或者說,當他說出“就算”這個詞的時候,雷蒙德便知道自己已經成功說服了對方。
“你也說了這貨就是個恐怖分子,在短時間內想要取得這種人的信任難如登天,更彆說讓他跟你合作了。”柏瑞又接著道,“再退一步講……即使你真的和他達成了某種協議,等FCPS的人一來,他們要提人,還有人能攔著不成?”
“這你就不用管了,我會想辦法的,但首先你得讓我進去見他。”雷蒙德說著,還特意低頭看了看表,儘管這動作實際上沒什麼意義,但的確從心理上給柏瑞施了壓,“隻要趕在FCPS的人來之前,讓我跟他聊上一會兒,我就有辦法促成這事兒。”
柏瑞沒有再說什麼,他低下了頭,陷入了猶豫……
…………
叱——叱——
羈押室的電子門開啟,又關上了。
緊接著,西裝革履、頭發鋥亮的雷蒙德,拿著一個看起來就超貴的公文包,走了進來。
此時,蘭斯正戴著一副手銬,坐在一張桌前;這張桌子是固定在地麵上的,桌子的一側還有一個環形的金屬扣,用來鎖住手銬的鏈子。
雷蒙德進屋後,其視線立即就和蘭斯對上了,但他沒有立刻說話。
他先是用堅定的眼神與對方對視了幾秒後,隨後才開口道:“你好,蘭斯先生,初次見麵,我是檢察官雷蒙德·福克斯。”
“嗬……”蘭斯看著他,冷笑一聲,“你好,檢察官先生,恕我不能起身跟你握手。”
“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叫我雷。”雷蒙德用很隨意的語氣這麼說著,並順勢在蘭斯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了。
“好的,雷,但你可彆叫我詹姆斯。”蘭斯的語氣也顯得很輕鬆;他沒有過問對方為什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因為那根本算不上是個問題。
“那我還是稱呼你……蘭斯先生吧。”雷蒙德應道。
說罷,他又沉默了幾秒,即使眼下的時間對他來說已經非常緊迫,他還是擺出了不緊不慢的姿態。
“那麼……讓我們來說正事兒吧。”幾秒後,雷蒙德再道,“蘭斯先生,你知道自己此刻的處境嗎?”
“我知道啊。”蘭斯勾起一邊嘴角笑著,“但問題是……雷,你又是否知道自己此刻的處境呢?”
雷蒙德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他無視了對方的反問,接著說道:“蘭斯先生,我希望你明白,我是來幫你的。”
“雷,我也希望你明白,我以前也是念過法學院的,如果我有興趣的話,現在坐在你這個位置上的人就是我。”蘭斯接道,“所以……不要跟我說什麼‘我是來幫你的’這種廢話,你我都清楚,這話從一個律師嘴裡蹦出來的頻率大致和某種男優說‘我要射了’的頻率差不多,且後者的可信度還更高些。”
他這帶黃腔的比喻打亂了雷蒙德交涉的節奏,讓雷的思路稍稍遲滯了半刻。
但雷蒙德還是很快調整好了情緒和思緒,繼續言道:“原來如此……既然你是內行,那應該也不用我解釋不久後將會發生什麼了吧?”
“那是當然。”蘭斯回道,“FCPS的人現在肯定已經在路上了,等他們一到,就要把我提走。”他微頓半秒,突然露出一個變態狂魔般的笑容,瞪著雷蒙德道,“因此……你想求我幫忙的話,也就隻能趁現在了哦。”
“我……要你幫忙?”雷蒙德終於是露出了笑容,可惜也是冷笑,“這玩笑可不好笑。”
“哈哈哈哈……”但蘭斯笑了,笑得很病態、也很快樂,“本來就不是玩笑,為什麼要好笑呢?”他忽然又收起笑意,模仿著對方剛才的語氣,一字一頓地接道:“‘我希望你明白,我、是、來、幫、你、的’,雷。”
“看來是我太樂觀了……”兩秒後,雷蒙德輕歎一聲,露出失望的表情,並起身離開了座位,朝門口走去,“……我原以為你是個可以正常交流的人,結果你隻是個單純的變態瘋子罷了……切,浪費我的時間。”
此言說罷,他已然走到了門口。
“我賭一隻眼睛,不出二十秒,你就會回來接著跟我談。”而蘭斯仍舊是悠然地坐著,望著他的背影,自信滿滿地說道。
話音未落,雷蒙德就出去了。
然而,半分鐘不到,他果然又開門折了回來,並快步走到了蘭斯麵前:“好吧……我隻能說,希望你真的有我所預估的那種價值……蘭斯先生。”
“放心吧,你我合作,絕對可以上演一出好戲。”蘭斯接道。
“這麼說來……你已經知道我要乾什麼了?”雷蒙德神色驟獰,緊盯著蘭斯道。
“我不但知道你要乾什麼,還知道你為什麼要這麼乾……”蘭斯用戲謔的語氣接道,“或許你在人前會說些諸如‘重塑政府形象,讓人民重拾對司法部門的信心’之類的鬼話,但你的真正用意無疑還是升官發財……
“你是個聰明人,雷,但和大部分‘聰明人’一樣,你也是個典型的利己主義者。
“像你這樣的業界精英,政治嗅覺必然是很敏銳的……你會出現在這裡,絕不是因為你有什麼崇高的理想,而是因為你嗅到了機遇和利益。
“我今天在海牙法庭門口做的事,有著極其鮮明的象征意義,並且有大量的目擊者可以作證;此時此刻,各路媒體肯定已經蜂擁而至,而在海牙市這個地方,願意在鏡頭前誇誇其談的路人絕不難找。
“即使事後聯邦方麵可以控製住媒體,但他們很難控製那些迫不及待地將視頻或圖片發到社交媒體上的路人們……網絡時代就是這樣,雖然新聞是可以壓下去的、真相也是可以歪曲的,但‘事情發生過’這點很難完全掩蓋。
“綜上所述,我這個炸毀了‘正義女神’的家夥,無論是否會‘人間蒸發’,至少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必將成為話題人物。
“而你……雷蒙德·福克斯,就是想拿我當踏腳石,來自導自演一場‘世紀審判’。
“你想忽悠我說,反正也是要死的,比起死在FCPS的審訊室裡,在法庭上接受‘公開公正的審判’還更體麵一些;再樂觀點看,在法庭上我甚至還有可能獲得一線生機。
“可實際上,你無非是想利用我,讓自己站到聚光燈下,獲取更多的政治籌碼;等你達到了目的,你就會把我踹開,並儘快促成我的死刑。
“等這一切塵埃落定,我是躺在棺材裡了,而你卻可以越級升官、平步青雲,抱著自己那個模特情婦在新買的彆墅裡逍遙快活。
“嗬……彆用那種驚訝的眼神看著我,這並不是什麼很難看出來的事情:你的左手無名指顯示你結婚很早,至少那會兒你的手指還沒現在這麼粗;而你那件高價定製的呢絨西裝上的一些痕跡,則顯示你最近經常和一名比你年輕許多的女性有親密接觸,僅從你左袖手肘處的痕跡就能推測出她的身高以及她做過哪種美甲……
“總之,我建議你還是小心一點,你可能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謹慎,你的太太也許已經發現了你的事情,隻是為了孩子們能在一個完整的家庭成長而隱忍不發……”
“夠了!”終於,雷蒙德忍無可忍,喝斷了對方那滔滔不絕、卻又句句是實的嘲諷,“既然你什麼都算到了,那我們還有必要談下去嗎?”
“有啊。”蘭斯道,“我不是說了嗎?‘我是來幫你的’啊。”他歪了歪頭,朝著對方的公文包示意一下,“咱們就照著你這個計劃往下走唄……趕緊的,快起草一份受聯邦法第四修正案保護的私人委托協議,隻要我簽了這協議,加上你用‘首席檢察官’的職能發起聯邦法第1418條E款第7小節的動議,之後FCPS的人就無法再動我了。”
事到如今,雷蒙德好像反倒成了被牽著鼻子走的那個,他一方麵驚歎於對麵那小子對法律條例好像比自己這個首席檢察官還要熟,另一方麵他也的確是快速打開了公文包,拿出一支“打印筆(於二十二世紀中葉發明並迅速普及;說是筆,實際上沒有書寫功能,隻是一根中間有縫的金屬棒,不用時可以折疊起來,展開後則比A4紙的寬度略長一些;打印筆和任何智能電腦設備連接後,便可以進行打印,使用時先確認金屬棒兩端的“墨粉頭”裡有墨粉,然後將紙張底端嵌入金屬棒的縫隙,隨後等待其自行通過,打印便可完成)”,連上了I-PEN的藍牙,然後就開始準備合同。
就在此時,門口那兒忽然傳來了幾聲敲門聲,柏瑞探長的聲音隨即從門外傳來:“雷,FCPS的人已經到停車場了,不管你在裡麵乾嘛,最好快點兒。”
“該死!”雷蒙德聞言,不禁罵出聲來,因為他知道時間應該是來不及了;即使他用電子文檔裡現有的製式合同進行修改,那也需要十分鐘左右才能改完,隨後打印出來又需要兩分鐘……但是從停車場走到這個房間,三分鐘都不用。
“嗬……”見對方焦頭爛額的樣子,蘭斯卻還是從容不迫地微笑著,“對了,你剛才回來得有點慢啊。”
“哈?”這句話沒頭沒尾,雷蒙德又在集中精神修改協議,一時間沒明白蘭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剛才和你打賭,說你離開房間後,二十秒之內就會返回來接著跟我談,但最後你回得有點慢,時間過了兩三秒你才進來的。”蘭斯接道。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雷蒙德不明白對方為什麼突然又提起這種早已無關緊要的事。
“不不不,現在正是說這些的時候。”蘭斯笑道,“正所謂,願賭服輸……”
說時遲,那時快!
但見蘭斯猛然伸手,在手銬容許他活動的範圍內,堪堪抓住了雷蒙德剛剛從公文包裡拿出來的、準備給他簽字用的一支鋼筆……
下一秒,在雷蒙德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的瞬間,蘭斯已經牢牢抓著那支鋼筆、並將其立了起來;緊接著,蘭斯就仰起脖子,一個頭錘朝著豎立的筆尖猛紮了下去,生生插爆了自己的右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