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周尚景當然是毫無疑問的當世智者。

至於王保仁……雖然也是一位聰明人，但相較於周尚景而言，卻是明顯遜色一籌，就隻能算是一個愚者了。

然而，王保仁這些年來一直處心積慮、未雨綢繆，絕大多數時候都在認真思索自己將來應該如何對付周尚景，雖然因為宋承仁的牽製掣肘，讓他的進展並不是特彆順利，雖然又因為朝廷中樞的收權計劃，讓他在南京六部的苦心經營皆是付諸於流水，但他依然留下了一些底牌，也依然在這件事情上花費了更多的心思與精力。

相較而言，周尚景則是近期身體狀況不佳，一直專注於修養身體，再也無法事無巨細的親自過問全部環節，隻能把大部分事情交由宋承仁具體操辦。

宋承仁也未必弱於王保仁，但絕對不似周尚景一般明顯強於王保仁，更不可能徹底盯死王保仁。

這樣一來，王保仁與周尚景在心智手段方麵的差距就迅速縮小了，而今隨著王保仁蓄勢已久的出招，周尚景則是極為罕見的陷於被動，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不過，周尚景終究是周尚景。

周尚景善於陽謀，他的風格從來不是事無巨細皆必躬親，而是儘量掌控局勢變化之際的幾處關鍵節點即可。

在此之前，周尚景看似是不動如山，一直躲在東園之中養病，但每當是遇到南京局勢發生變化的關鍵節點之際，他就一定會暗中出手、親自操控著南京局勢的變化走向。

在周尚景屢次出手之下，七皇子朱和堅已經底牌出儘，與江南縉紳勢力關係惡化，還讓朱和堅的秘密死士組織逐漸暴露，又讓南京局勢在朱和堅的主持下迅速走向失控……

從昨晚到今晨所發生的一係列事情，在周尚景眼裡也是一處關鍵節點，若是一切順利的話，就可以直接曝光朱和堅的各項罪行。

很可惜，因為王保仁超乎意料的出招，讓周尚景無法順利拿下這處節點，甚至有可能會失去他在南京境內的最強盟友宋承仁。

但周尚景經曆了剛開始的猝不及防之後，很快就再次恢複了冷靜。

丟掉了這一處關鍵節點，固然是極為可惜，但也沒有太大關係，因為周尚景也不會任由朱和堅、席成、王保仁等人順利掌握這處節點。

最重要的是，在不久之後、最遲明天晌午，南京局勢就將迎來下一處關鍵節點。

而且還是南京局勢變化的最後一處關鍵節點。

在周尚景的全盤計劃之中，隻要自己可以順利掌控最後這一處關鍵節點，他就可以迅速翻盤、徹底控製局勢、把南京境內近期以來所發生的種種事情皆是蓋棺定論，成為最大贏家！

想到這裡，周尚景看到錦衣衛們動手拘捕宋承仁之際，就沒有再次反對，隻是轉頭深深看了宋承仁一眼，眼神意味深長。

宋承仁與周尚景乃是多年至交好友，不僅是與周尚景配合默契，而且也非常清楚周尚景的全盤計劃。

所以，看到周尚景的眼神示意之後，宋承仁當即就領悟了周尚景的指示。

拖！

不擇手段的拖延！

隻要拖到明天晌午，迎來南京局勢變化的最後一處關鍵節點，周尚景就可以幫助宋承仁“洗清冤屈”，“周黨”也就可以徹底贏下南京這一局！

看懂了周尚景的暗示之後，宋承仁迅速轉變了神態，不似此前一般沉默不語、麵無表情，而是神色激憤、怒不可遏。

當錦衣衛伸手抓住宋承仁胳膊之際，宋承仁也是極力反抗，態度激烈的掙脫了錦衣衛的抓捕，大聲嚷嚷道：“老夫在朝堂為官多年，一向是矜矜業業、忠心耿耿，不敢說立下多大功勞，但終究是有不少苦勞！待老夫致仕返鄉之後，也一向是恪守本份、維穩一方，誰曾想……如今不僅是受到奸臣汙蔑羞辱，就連七皇子殿下也在懷疑老夫，老夫不甘！老夫不甘！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啊！”

聞聽到宋承仁這般激動控訴之後，在場眾人皆是表情彆扭至極。

“天日昭昭”四字，在廟堂之中絕對是一項極為嚴重的指控。

南宋時期，嶽飛因“莫須有”之罪蒙冤下獄，臨死之前的供狀之上隻寫著八個大字，那就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所以，自南宋以後，“天日昭昭”這四個字就是官場之上的忌諱禁詞。

一旦有臣子當眾喊出這四個字，那不是在控訴當朝皇帝似趙構一般昏聵無道，就是在控訴某些官員似秦檜一般無恥卑鄙。

而宋承仁此時的控訴目標，顯然就是七皇子朱和堅、南京鎮守太監席成、以及江防營操江武臣劉懷遠等人了。

一時間，朱和堅表情極為難看，同時又覺得心中好笑——你宋承仁何德何能，竟然也有資格自比嶽武穆？

但下一刻，更讓朱和堅無語的事情發生了。

隻見宋承仁高聲疾呼之後，就突然間身體一顫、抬手緊緊抓住胸口，似乎是蒙冤之後情緒過於激動，心臟無法承受壓力。

再然後，宋承仁就直接倒地不起了！

該怎麼說呢……大概是養尊處優慣了，宋承仁的演技已是大幅退化。

倒地不起之際，宋承仁依然是麵色紅潤、呼吸均勻，反倒是他身邊那幾位錦衣衛，皆是被嚇得麵無血色、手足無措，甚至忘記了呼吸。

裝病乃是百官們的慣用手段，或者是為了向外示弱，或者是為了躲避責任，或者是為了影響輿情。

趙俊臣也經常裝病，但同樣是裝病，宋承仁卻是遠遠不及趙俊臣一般演技精湛、惟妙惟肖。

至少，在場眾人就皆是輕易看穿了宋承仁的偽裝。

但宋承仁的資曆、威望、以及影響力皆是不同凡響，在場眾人即便是心知肚明，很清楚宋承仁就是在裝病，但也必須陪著宋承仁演下去！

若是他們在宋承仁裝病之際不聞不問、漠不關心，就必然會受到朝野抨擊，嚴重損害自身聲譽，甚至還會在史書之中留下一筆，讓自己的後世評價飽受非議。

於是，朱和堅、王保仁、周尚景、席成、霍正源、徐盛英等等大人物，就皆是立刻起身，也皆是表情焦急，大聲召喚醫生趕來這裡救治宋承仁。

再然後，章神醫就匆匆現身了。

昨夜以來，神醫章德承一直跟在周尚景身邊，擔心周尚景長期無法休息加重病情。

在此之前，章德承並沒有進入聚英閣內，他對於官員們的勾心鬥角毫無興趣，而是一直留在聚英閣外麵不斷忙碌奔波，儘力醫治那些受傷的賤籍與死士。

在章德承眼裡，不論是地位卑微的賤籍，還是犯下重罪的死士，皆是沒有任何區彆，就是一些需要自己救治的病人罷了。

在章德承的忙碌之下，許多受傷的賤籍與死士皆是受到了妥善醫治，就連慘遭斷臂的胡梟也因為章德承的妙手回春而穩住了情況，一時間不知拯救了多少性命，可謂是功德無量。

聽到聚英閣那邊的緊急召喚之後，章德承自然是不敢怠慢，連忙丟下剛剛穩住傷勢的一名賤籍，匆匆奔進了聚英閣內。

然後，他就看到了昏死之際依然是麵色紅潤、呼吸均勻的宋承仁，以及宋承仁周圍那些看似表情關切、實則不以為然的袞袞諸公。

這一幕場景，讓章神醫腦海之中泛起了極為強烈的即視感。

蹲在宋承仁身邊，經曆了一番望聞問切之後，章德承很快就確定了宋承仁的真實情況——與前段時間的趙俊臣一樣，裝病罷了。

一時間，章德承心中又是無語、又是暗恨。

你們這些大人物難道就沒有新招了嗎？為何遇到事情第一反應就是裝病？裝病也就罷了，為何每次裝病都要讓我出麵為你們打掩護？不僅是屢屢違背了自己的行醫原則，現在更是耽誤了自己救治那些真正的傷患！

招不怕舊，管用就行——若是趙俊臣在場聽到了章德承的心中質問，一定會這般回答。

有那麼一瞬間，章德承內心冒出一股強烈衝動，想要直接拆穿宋承仁的表演、順便是怒斥自己眼前這些大人物的虛偽麵孔。

但跟在趙俊臣身邊這麼久，曾經純良的章德承終究是學會了許多“人情世故”。

在南京期間，章德承受到了宋承仁的熱情招待與極大尊重，雖然宋承仁主要是為了治好周尚景的胃疾，但畢竟是向章德承提供了大量的珍貴藥材、稀有醫書、以及名醫助手，讓章德承的高明醫術在南京期間竟然又有漲進。

所以，章德承認為自己欠下了宋承仁的人情。

所以，章德承終究還是不能當眾拆穿宋承仁的表演。

最終，章德承一邊是心中暗恨自己為何總是欠下這些大人物的人情，一邊是麵無表情的起身說道：“宋家主並無大礙，隻是心情激蕩之後心率失調，接下來多吃幾碗黃蓮湯就可以逐漸恢複……但近幾天最好不要再讓他過於激動，也不要再讓他勞心勞力了……”

說到後麵，章德承已經是表情不耐，向眾人稍稍拱手示意之後，就轉身快步離開了聚英閣。

在聚英閣外麵，還有許多真正的傷患病人焦急等待著他，自然是不願意耽誤時間。

看到章德承就這樣直接轉身離開，出於各種原因而必須要默契演戲的眾位大人物麵麵相覷，皆是有些尷尬。

但章德承不僅是趙俊臣的身邊紅人，明麵上還是周尚景、朱和堅二人的救命恩人，所以就算是囂張如席成，這個時候也隻能是低聲暗罵幾句章德承不識抬舉，卻不敢直接刁難章德承。

尷尬氛圍稍稍持續片刻之後，周尚景輕咳一聲打破了平靜，緩緩道：“章神醫的醫術與醫德，大家都是清楚的！既然章神醫也說宋家主現在急需修養，那咱們就不能把他立刻押往京城了！宋家主的罪行終究隻是出於劉懷遠的一麵之詞，尚不能蓋棺定論，他的身份與影響力又是不容小覷，若是咱們強行把他押往京城，一旦是路上發生了任何意外，最終卻又無法定罪，那咱們這些人誰也擔不起責任啊！”

說完，周尚景環顧眾人，發現他們皆是沒有反對之後，就點頭吩咐道：“老夫認為，現在應該把宋家主儘快送往東園靜養……”

“且慢！”不待周尚景把話說完，朱和堅突然出聲反駁道：“晚輩認為，在宋家主洗清嫌疑之前，還是不要讓他返回東園、隨意與人接觸！畢竟，暗中插手兵權、私下調遣軍隊之事關係重大，必須要謹慎對待！最好……還是把宋家主繼續交由錦衣衛嚴加看管！”

周尚景一雙老眼微眯，問道：“殿下當真要把宋家主交給錦衣衛？”

朱和堅態度堅定的點頭道：“目前局勢下，隻能如此了！當然，在蓋棺定論之前，錦衣衛是絕對不敢虧待宋家主的，依然會仔細照料、好生伺候，絕對不會耽誤宋家主的修養！”

對於朱和堅而言，他可以勉強容忍宋承仁繼續留在南京，但必須嚴加看管，卻絕對不能容許宋承仁返回東園自由行動、讓宋承仁依然可以鼎力支持周尚景。

朱和堅原本還以為，周尚景接下來一定會與自己據理力爭、竭力幫助宋承仁恢複暫時自由，誰曾想周尚景稍稍思索片刻後，就直接點頭道：“好！就依殿下所言，還望錦衣衛接下來一定要儘量把宋家主伺候好，千萬不能耽誤了宋家主修養身體。”

這般表態之後，周尚景就已經開始催促錦衣衛們把宋承仁給抬走了。

而就在朱和堅心中暗暗吃驚於周尚景的輕易退讓之際，周尚景則是話鋒一轉：“但這樣一來，那些落網被捕的匪徒，就更加不能交給錦衣衛審問了！”

席成麵色一變，質問道：“周首輔是什麼意思？”

周尚景冷笑道：“剛才宋家主所言有理！你們錦衣衛昨夜樹敵太多，強行壓製各方勢力之餘，又造成了大量無辜死傷，可謂是官司無數，必然會遭受各方勢力的群起攻之！就算你錦衣衛權勢滔天，這般情況下也一定是自顧不暇！

如果說，在錦衣衛動手抓捕宋家主之前，老夫與殿下還可以稍稍穩住各方勢力、錦衣衛也還可以勉強分出一部分人力與精力、仔細審問那些落網的悍匪，但在錦衣衛抓捕了宋家主之後，局勢就必定徹底失控，錦衣衛也必定成為眾矢之的，江南縉紳們更是一定會群情激憤，紛紛衝向錦衣衛衙門詢問真相、要求錦衣衛立刻釋放宋家主！

但你們錦衣衛在南京城內攏共有多少人？這般多的麻煩纏身之下，又如何還有餘力仔細審問悍匪、耐心查明真相？就算是席鎮守願意拍著胸口保證，老夫也完全無法放心！所以……那些落網被捕的悍匪，最好是交由彆的衙門關押審問。”

說話間，周尚景轉頭看向了南京守備徐盛英，補充道：“譬如是南京守軍！”

聽到周尚景的這般提議之後，徐盛英目光中閃過一縷精芒，起身抱拳道：“若是首輔大人與七皇子殿下願意把那些落網的悍匪交給守備府審問，卑職自然是願意承擔此責！”

朱和堅當即是不受控製的麵色微變！

徐盛英這段時間一直在暗中支持朱和堅，但他的這種立場並不是因為他忠於朱和堅，而是他忠於德慶皇帝！隻是因為收到了德慶皇帝的密旨，所以徐盛英才會選擇暗中支持朱和堅，但若是朱和堅與德慶皇帝的利益有衝突，徐盛英就必然是毫無猶豫的舍棄朱和堅。

這般情況下，一旦是把那些落網被捕的“嘲風”死士交給徐盛英，徐盛英審問出真相之後也絕對不會替朱和堅遮掩隱瞞，而是一定會直接通報於德慶皇帝，順便是立即派兵軟禁朱和堅！

而這般情況，也正是周尚景從一開始就希望看到的結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