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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梟並不信任這些曾經是官宦子弟的“賤籍”。
即不相信他們的能力,也不相信他們的立場。
所以,返回霍正源的臨時住所之後,胡梟並沒有直接現身,而是閃身躲在角落,冷眼旁觀著霍正源的精彩表演。
隻見霍正源的表情間滿是悲天憫人之意,聽到一眾“賤籍”的激動呼喊之後,不斷的搖頭輕歎,似是心有戚戚。
然後,就見霍正源邁步向前,親手攙扶起了為首一名麵部帶傷、形象狼狽的青年男子,仔細打量一眼後,問道:“你是南京戶部前尚書唐臻之孫唐成,對吧?我與你祖父乃是同榜之交,他是二甲第四名,我是一甲第二名,這般交情不可謂不深……唉!老唐當初是太子太師王保仁的忠實盟友,最終卻被王保仁無情背叛,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實在是太可惜了!而你這樣前途無量的官宦子弟,也變成了現在的賤籍世仆,又是何其無辜!”
隨後,霍正源又扶起了唐成旁邊的另一名青年,也是仔細打量了一眼後,緩緩點頭道:“你是南京刑部前侍郎丁慶明之幼子丁文博,我也記得你!丁侍郎與我曾經皆在翰林院任職,我當年經常受他照顧……記得十九年前,我還參加過你的周歲宴,親手抱過你!”
“還有你,孟皓軒對吧?……聽說你是前南京督察院孟禦史的侄兒,我雖然從前沒有見過你,但我當年與孟禦史同在湖北做官時,卻是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視他為人生知己……”
接下來,霍正源逐一辨認著自己眼前這群青年男女的出身來曆。
霍正源天資極高,二十歲出頭就已是金榜題名,如今他雖然還不到知天命的年紀,但已經踏入仕途近三十年之久,再加上他性格世故圓滑,從來不會與人正麵為敵,所以也算是人緣不錯。
這樣一來,廟堂之中絕大多數有頭有臉的人物,皆是與霍正源有過交情,即便沒有利益聯合、深交為友,也曾經見過麵、喝過酒。
而他此時所召見的這些青年男女,不久前還皆是南京官場某些大人物的親族後輩,所以霍正源很快就與他們半真半假的攀上了關係,搖身一變就成為了他們的世交長輩,迅速拉近了關係,也讓這些淪為賤籍時間尚短的青年男女們對霍正源增添了不少信任。
就這樣,親手扶起了所有人之後,霍正源搖頭歎息道:“看看你們,從前皆是高門大戶出身的公子小姐,也皆是我的故人之後,如今卻儘數淪為賤籍,著實令我於心不忍……
唉,說起來,你們也是倒黴,我私下裡說一句真心話……你們的家中父祖其實並沒有犯下任何大錯,隻是正好碰上了朝廷中樞全力整肅南京官場的風頭,所以平日裡無關緊要的事情也要嚴辦嚴懲,從前最多也就是罷官免職的罪行,卻讓你們承受了抄家、貶斥、奪籍之災!
自從聽聞了你們的悲慘境遇之後,我就一直想要出手相助,為你們脫離賤籍,但我朝法規森嚴,脫籍改戶並不是一件易事,必須要尋到一個充分理由才行……而現在,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是讓我尋到了一個絕佳機會!隻要你們妥善把握住這次機會,彆說是脫離賤籍了,即便是恢複往日門楣也不是沒有可能!”
聽到霍正源的這般說法,幾十名青年男女愈發是情緒激動,也沒有任何猶豫,就紛紛表明了堅定態度。
在這些青年男女之中,就以南京戶部前任尚書唐臻之孫唐成為首,他這個時候也是率先高呼,瞪著眼睛咬牙低聲喝道:“霍大學士,有什麼事情需要我們來做,您儘管吩咐!還是那句話,就算是赴湯蹈火、賠上性命,我們這些人也是在所不惜!”
隨著唐成的話聲落下,他身後眾多賤籍也紛紛激動點頭、大聲呼應。
很顯然,唐成是一個聰明人,他既沒有詳細詢問事情緣由,也沒有尋求任何承諾,更沒有趁機討價還價,隻是請求霍正源直接交代任務。
因為唐成非常清楚,他們早就不再是身嬌肉貴、前呼後擁的官宦子弟,而是人人皆可鄙夷錘楚的賤籍之民,霍正源則是他們脫離賤籍的唯一指望,他們在霍正源麵前並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所以他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儘量討取霍正源的歡心,期望霍正源將來會信守承諾。
聽到唐成的這般表態,霍正源滿意點頭,也再次仔細打量了唐成一眼。
自從唐臻被罷官抄家之後,唐成就淪為賤籍、成為了南京境內的一個“世仆”,也就是南京官員的共享奴仆,某位官員若是家中暫時缺少仆從,就可以向南京禮部衙門借來世仆使喚幾天,所以唐成淪為世仆之後,自然是處境極為惡劣。
在淪為賤籍之前,唐成就是一名純粹的紈絝子弟,仗著祖父唐臻的勢力一向是做事跋扈,性格也是淺薄無知,得罪了不少人,但那些人畏懼於唐成的家世,從前也是敢怒不敢言,反而要陪著笑臉。
這般情況下,待唐成淪為賤籍世仆之後,境遇之悲慘也就可想而知了,曾經的仇家敵人紛紛是趁機報複、落井下石,百倍千倍的報複於他,若不是唐成還有幾位美貌姐妹淪為歌妓舞女之後用身體討好了一部分南京官員、請求這些南京官員偶爾出手庇護,也許唐成早就被昔日仇家折磨至死了。
但即便如此,唐成的處境還是極為惡劣,他今年僅有二十歲出頭,淪為賤籍也隻有半年時間,但已是身材句僂枯瘦,麵容蒼白乾癟,嘴角處的青紫色傷痕極為紮眼,顯然是不久前又被人狠狠揍了一頓,再也尋不到曾經的風光得意。
不過,這般惡劣處境也有好處,那就是徹底改變了唐成的紈絝性格,不僅沒有徹底垮掉,反而是愈發的堅韌、隱忍,也愈發的……偏激與陰鷙。
霍正源可以明顯感受到,唐成站在自己麵前的時候,雖然表麵上謙卑自輕、小心翼翼,但他目光深處則是蘊藏著某種激烈情緒,似是仇恨、似是怨毒、又似是野心,正在不斷的醞釀與激蕩,令人隱隱心驚。
察覺到這一點之後,霍正源輕輕點頭之餘,也在心中暗暗想道:“難怪……這個唐成年紀輕輕,卻可以成為眼前這批賤籍的領頭者!
我原本還以為,他能成為領頭之人,隻是因為他那幾個美貌姐妹自甘輕賤,討好了一部分管事官員、讓他受到了暗中庇護,但現在看來,更重要還是因為唐成不甘認命的緣故!相較於其餘人的心如死灰、自暴自棄,這個唐成反而有種大破大立的感覺!
隻是……他隱約間流露出來的這股怨毒之氣,卻讓人有些不安……”
這般暗思之際,霍正源表麵上依然是不動神色,隻是拍了拍唐成的肩膀,說道:“我這段時間在南京城內微服私訪,卻是無意間發現了一樁驚天重桉!有一名悍匪名為蔣梟,他多年之前就應該被朝廷定罪斬首了,卻不知為何依然活在世上,如今正在南京境內秘密活動,似乎是變成了某位朝廷高層暗中蓄養的死士!
所以,我現在想要布局抓捕這名悍匪,然後就可以順藤摸瓜,查明究竟是何方神聖暗中蓄養死士,他暗中蓄養死士又究竟是意欲何為!你們皆為官宦之後,自然是明白這般罪行的嚴重性!
我目前還不清楚究竟是何人在暗中蓄養死士,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也就不敢隨意動用任何官府力量,甚至不能公開召集人手,所以就想到了你們!你們現在皆是賤籍,沒有任何人願意高看你們一眼,由你們出麵對付那批死士也就不會引起對方警惕,而事成之後,我也會向朝廷為你們請功,讓你們得到封賞、徹底脫離賤籍!”
聽到霍正源的這般解釋之後,唐成等人紛紛是心中大驚。
但與此同時,他們也愈發是心中火熱、躍躍欲試。
就正如霍正源所言一般,他們都是官宦家族出身,皆是明白私下包庇死囚、暗中蓄養死士這種罪行的嚴重性,也完全明白這般任務的風險之大,但也正因為如此,隻要最終完成了霍正源所交代的任務,查明了桉情真相,朝廷也必然是不吝嘉獎,完全有機會讓他們脫離賤籍,恢複正常百姓身份。
這些人曾經都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小姐,這半年多以來的賤籍經曆,讓他們皆是飽受羞辱與折磨,不啻於身處於人間地獄,所以隻要有機會脫離賤籍,他們就願意承擔任何風險、付出任何代價!
想到這裡,依然是唐成率先表態,隻見他深吸一口氣之後,滿臉堅定的用力點頭,再次強調道:“霍大學士您想要如何做,儘管吩咐就是!我們這些人已經失去一切,隻剩下一條賤命,從現在開始這條賤命就交由您來處置了!”
霍正源點了點頭,問道:“我今天是以設宴招待賓客為理由召來你們相見的,但為了防止引起各方勢力的警覺,僅僅是召來了你們二十餘人,也沒有詳細打探你們的具體情況,所以我現在想要知道,你們若是全力動員的話,最多可以召集多少人手?”
唐成仔細思索,然後又與身邊的丁文博、孟皓軒二人低聲商議了幾句,最終答複道:“近一年時間以來,南京官場屢次受到朝廷整肅,先後有三十餘位朝廷官員被定了重罪,我們這些罪臣親族也受到牽連、紛紛淪為賤籍,總計有七百餘人!
其中,青壯年男子約有二百人,但經過這段時間的羞辱與折磨之後,許多人或是受折磨至死,或是病死累死,還有許多人因為不堪羞辱而選擇自儘,卻隻剩下了七成人還苟活於世,所以……雖然因為境遇相似的緣故,我們一直都在抱團取暖,勉強還算是團結,但最多也隻能召集一百五十人,而這一百五十人雖然皆是願意為您賣命,但其中習過武藝之人,就……隻剩下四五十人。”
聞言之後,霍正源不由是麵現失望,喃喃道:“據我估算,對方的死士組織人數約有兩百左右,而且皆是武藝嫻熟、訓練有素,可謂是實力強大,所以僅僅憑借這點人手,就算是人人敢於拚命,恐怕也完全不是對手啊……”
喃喃自語之際,霍正源心中有些後悔,認為自己的計劃有些想當然了,這些賤籍的作用遠不及預期,根本不足以抗衡七皇子朱和堅麾下的死士組織。
見到霍正源的表情變化,唐成心中一慌,生怕是錯過這次扭轉命運的機會,當即就大腦急轉、不斷思索對策。
而唐成本人經過這半年多時間的種種磨練,也確實增添了許多見識與急智。
所以,思索片刻之後,唐成突然出聲建議道:“霍大學士,您若是想要召集一批人手賣命效力,卻又不想打草驚蛇的話,倒也不必局限於我們這些人!南京境內的賤籍賤民約有萬餘人,我們這些人出身於富貴之家、淪為賤籍時間尚短,還沒有徹底認命,也願意為了脫離賤籍而冒險拚命,想必這也是霍大學士您願意重用我們的原因所在,但其餘賤籍也未必全是麻木認命之輩!
就以九姓漁戶為例,他們都是陳友諒及其支持者的後代,聖祖奪下江山之後,就把他們貶為賤籍漁戶,讓他們世代捕魚為生、對他們征以重稅,且永世不得上岸,隻能在漁船上安家生活,不可與良民通婚,也不可參加科舉,這般命運固然悲慘,但在各種賤籍之中,九姓漁戶因為不能上岸的緣故,所受羞辱反而相對較少,隻要躲在漁船之中就可以苟活,所以他們也有賣命的力量與勇氣,又皆是善使魚叉與漁網……
還有南京城內的匠戶,他們雖然不在賤籍之列,但同樣是處境惡劣,因為匠戶與賤籍一般也是世代不得脫籍,隻能日夜為朝廷打造各類器具卻無法收取報酬,所以隻要讓他們尋到機會脫離匠籍,他們也是敢於拚命的,尤其是那些鐵匠出身的匠戶,一個個皆是不缺蠻力、善用鐵錘,還能為咱們提供一部分兵器……”
聽到唐成的這般提議之後,他身邊的丁文博也是眼睛一亮,舉一反三道:“還有那些南京軍戶,實際上早就淪為了南京將領們的農奴家仆,同樣是心存怨氣,若是霍大學士也願意承諾為他們脫離軍戶身份,晚輩也有把握鼓動一部分軍戶為您效力!”
隨後,另一邊的孟皓軒則是說道:“還望霍大學士知曉,因為家父為官期間人緣還算不錯,南京城內有好幾位實權官員皆是家父的故舊,雖然自從晚輩家道敗落、淪為賤籍之後,這些故舊就立刻與晚輩家族斷了聯係,但隻要霍大學士可以提供晚輩一些錢財,晚輩依然有把握說服他們暗中行動,就算是不能驅使他們賣命,但也可以提供情報與便利……”
就這樣,隨著唐成、丁文博、孟皓軒三人的陸續表態,他們三人身後的眾位賤籍青年男女也皆是表現積極、紛紛提出建議,極力發揮著各自作用,生怕是霍正源會認為他們沒用。
“對!對!晚輩在南京城內也有幾家世交,雖然現在已經徹底中斷了聯係,但隻要能搬出霍大學士的名號,再加上晚輩的聯係與說服,依然可以暗中驅使他們效力!”
“還望霍大學士得知,小子還沒有淪為賤籍之前,就經常與南京官府的幾位捕頭一同飲酒作樂,那幾人皆是勢利之輩,自從晚輩淪為賤籍之後就紛紛是落井下石,但他們也都是見錢眼開之輩,隻要幾十兩銀子,小子就有把握收買他們……”
“南京守軍之中的一個百戶,乃是晚輩家族的一名遠親贅婿,雖然自從晚輩家族淪為賤籍之後,他就一直是對晚輩家族避之不及,但隻要有霍大學士撐腰,晚輩就有十足信心說服他配合行事……”
聽到這些人的紛紛建議之後,霍正源先是一愣,然後就再次陷入了沉思。
霍正源突然發現,自己此前似乎是小覷了這些賤籍的作用。
這些人雖然現在皆是賤籍身份,但他們不久前還都是官宦人家的公子小姐。
所以,隻要給予他們一定資源,他們就可以重拾自己家族曾經的人脈關係。
所謂“人脈”,本質上就是一種互利互惠的關係,需要以實力維係。
當你擁有一定實力之後,就可以為對方送去各種好處,而對方也會投桃報李,可謂是穩賺不賠,人脈關係也就愈發廣闊、也愈發穩固。
當你落魄了、失去了實力,再也沒有好處送給對方,對方送給你好處之後也是隻虧不賺,曾經的“人脈”就會遠離於你,也就是人走茶涼,但當你恢複了一定實力之後,卻也很容易就可以重拾“人脈”。
而目前狀況下,隻要霍正源願意給予麵前這些賤籍一定程度的支持,讓他們一定程度上恢複各自家族曾經的人脈關係,顯然是可以發揮出更大作用!
與此同時,利用這些人的賤籍身份,也可以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召集與鼓動一部分匠戶、軍戶、以及九姓漁戶加入自己的計劃,無疑也是一招妙棋。
相對而言,隻是讓這些賤籍與朱和堅的麾下死士正麵拚命,無疑是用錯了地方,大材小用了。
而就在霍正源若有所思之際,正站在不遠處旁觀這般場景的趙府幕僚郭敏,則是忍不住麵色微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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