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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燁大汗,你背信棄義、撕毀盟約!剛剛才向我大明納貢稱臣,就再次悍然來犯,侵犯我大明疆土、劫掠我大明百姓,真以為我大明聖皇不會有雷霆之怒嗎?”
趙俊臣大步邁進遮陽棚之後,當即是伸手指著玄燁的鼻子,大義淩然的怒聲指責。
“趙閣臣,你搬弄是非、扇風點火,設局愚弄天下,驅使利用各方,隻為一己之私就挑起戰火,葬送了無數性命,難道你真以為這世上就你一個聰明人嗎?”
幾乎同時,玄燁也是重重拍打桌桉,表情冷肅、厲聲質問。
一時間很難說清楚,這兩人究竟是誰在倒打一耙,又究竟是誰在實話實話。
但隨著雙方的同時出聲喝問,這場談判尚未開始,就已是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站在趙俊臣與玄燁二人身後的雙方護衛,也皆是身體緊繃、手握腰間刀柄,隨時準備翻臉掀桌子。
然而,趙俊臣與玄燁就這樣隻是相互怒視對峙著,誰也都沒更進一步的表態。
僵持良久之後,玄燁突然抬手揚向自己對麵的桌子:“趙閣臣請落座談話。”
趙俊臣表情間也浮出了一絲笑意:“玄燁大汗,好久未見!”
霎時間,緊張氣氛迅速趨於緩和,就好似剛才的相互指責與對峙完全沒有發生過。
玄燁與趙俊臣二人皆是現實主義者,也都知道目前情況下再說誰對誰錯已經毫無意義了,重點是如何讓雙方皆是體麵的結束這場戰爭。
從某方麵而言,這個世界上之所以會出現戰爭,就是因為參戰各方皆是自詡正義,道義指責在現實麵前並無任何用處。
待趙俊臣落座之後,玄燁並沒有再提遼東戰事,而是慢條斯理的關切問道:“趙閣臣,聽說漢人朝廷近期以來變故極多,不僅是南京六部出了亂子,就連儲君與藩王之間也正在鬨矛盾……本汗還聽說,興州也爆發了民亂?值此亂局之下,像是趙閣臣這樣的國之柱石卻不能坐鎮於中樞,反而一直滯於遼東境內,恐怕是有些不妥吧?”
趙俊臣笑吟吟答道:“我大明乃是泱泱大國,坐擁人才無數,多本閣一個不多,少本閣一個不少,又有聖君在位,知人善用、用人不疑,所以本閣即使是多留在遼東境內一段時間,也不會影響大局……相較於京城中樞,本閣現在還是更為重視遼東邊患之事。”
玄燁的“關切”詢問,翻譯一下就是“明朝廟堂政局目前正值劇烈變動之中,許多利益皆是會重新分配,而你趙俊臣若是無法迅速結束這場談判、及時返回京城為自己謀劃,就必然會讓人乘虛而入,所以這場談判還是儘早妥協吧。”
而趙俊臣的回答,言下之意則是“我手底下還有許多忠心人才,至少是自保無憂,更何況德慶皇帝也暫時不會放棄我,隻要讓我順利解決了遼東邊患之事,說不定收獲更大,所以我在談判期間絕對不會讓步。”
下一刻,趙俊臣開始主動出擊,同樣是意味深長、表情關切,問道:“倒是玄燁大汗,本閣聽說建州女真境內正在經曆一場嚴重糧荒,卻不知目前情況如何?唉!建州女真原本就族人數量有限,若是饑荒之事過於嚴重、餓死太多族人,豈不是要大傷元氣?大汗你也熟讀我漢族史書,應該知道饑荒之下必然會爆發民亂,各方野心之輩也會蠢蠢欲動,不可不防啊!”
玄燁態度坦然的點頭承認道:“糧荒確實很嚴重,若是不能順利解決,那本汗為了穩定大局,就隻能采用老辦法解決此事了!”
趙俊臣的意思是,你建州女真的本錢不多、底蘊不足,若是正值糧荒之際還把所有糧食皆是用以戰事,就必然要餓死大量百姓,也就會元氣大傷、一蹶不振!你們建州女真輸得起嗎?更何況,一旦是局勢惡化,你玄燁還能壓製八旗旗主、坐穩大汗之位嗎?
而玄燁的回應也很直接——如果糧荒之事無法順利解決,就索性與明朝徹底翻臉,讓這場戰爭長期持續下去,最終結果或者是從漢人疆土之中劫掠到足夠多數量的糧食,又或者是讓建州女真戰死與餓死足夠多數量的族人,無論哪種結果皆是可以順利解決糧荒!
這就是建州女真的老辦法,也沒見因此而一蹶不振,過幾十年就能緩過氣來,族人損失太多就去抓捕野人女真,光腳不怕穿鞋的,但你漢人朝廷有膽量陪著建州女真進行這場豪賭嗎?
就這樣,雙方你來我往,經過好幾輪看似尋常的言語交鋒之後,趙俊臣與玄燁二人在虛張聲勢之餘,也皆是逐漸摸清了對方的底牌、探明了對方的底線。
趙俊臣與玄燁的底牌很相似,皆是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不怕讓這場戰爭長期化——至少他們明麵上是這樣嚇唬對方的。
至於趙俊臣與玄燁的談判底線,看似是如出一轍,實則是天差地遠,
趙俊臣想要儘大程度的撈取政治資本,所以他的底線是建州女真必須無條件退兵停戰,還要向德慶皇帝上呈奏疏請罪;
而玄燁倒是願意退兵停戰,也願意向德慶皇帝低頭請罪,但前提是趙俊臣必須給予建州女真足夠多數量的糧草補償,協助建州女真渡過眼前難關。
看起來雙方條件差異不大,玄燁也算是誠意十足,隻要趙俊臣願意拿出一大批糧草交給建州女真,這場和談就算是順利達成了。
然而,趙俊臣無論如何也不願意同意這項條件,否則不僅是會養虎為患,也不僅是會被朝中政敵抓住話柄、受到朝野各方抨擊,最重要的是明朝目前同樣是嚴重缺糧,也很快就會遇到糧荒困境,根本拿不出更多糧草交給建州女真。
在這件事情上,趙俊臣根本沒有任何妥協餘地。
這樣一來,雙方談判也就無法持續下去,眼看著就要談判破裂。
但趙俊臣這個人最擅長的事情,就是善於尋到閒置資源,憑空造出更多利益讓各方皆是滿意。
這個時候也是這般情況。
玄燁發現趙俊臣絕不可能同意自己的條件之後,很快就失去了談判耐心,表情愈發冷肅陰沉,表態威脅之際也不再隻是虛張聲勢。
就在這個時候,趙俊臣突然提議道:“玄燁大汗,本閣有一項新提議,可以妥善解決雙方爭議,但具體內容有些敏感,不方便讓太多人知曉詳情,卻不知……是否可以屏退左右,就由你我二人單獨商議?”
玄燁目光一閃,但很快就點頭同意了。
像是趙俊臣這種手無縛雞之力的瘦弱讀書人,他完全可以一個人打十個,所以完全不擔心兩人單獨談判之際會遇到任何危險。
等到雙方護衛陸續離開之後,玄燁饒有興趣的問道:“卻不知,趙閣臣的提議具體為何?以趙閣臣的智慧與見識,若是一項提議會被稱為‘敏感’,就必然是非同小可,本汗很感興趣,願意洗耳恭聽。”
趙俊臣似笑非笑,詢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乾的問題:“玄燁大汗,聽說建州女真與朝鮮李氏王朝已經結成了‘兄弟之國’,卻不知具體情況如何?”
詢問之際,趙俊臣的表情間閃過了一絲譏諷。
因為趙俊臣很清楚,所謂“兄弟之國”,其實就是朝鮮已經淪為建州女真傀儡的意思。
而玄燁聽趙俊臣突然提及朝鮮,卻頓時是麵現警惕。
在崇禎皇帝登基之前,這個世界的曆史發展軌跡完全符合趙俊臣所熟知的曆史知識,努爾哈赤統一女真各部之後就建立了“大金”,又被稱為“後金”,在遼東戰場上咄咄逼人,一度攻破了遼沉防線,但隨著寧遠之戰的慘敗,後金元氣大傷,努爾哈赤也很快就含恨而終,然後就由皇太極繼位掌權。
皇太極為了報複朝鮮在寧遠之戰期間協助明朝作戰,繼位之後就立刻派出三萬鐵騎攻打朝鮮,當時正值天啟皇帝朱由校意外落水而亡、崇禎皇帝剛剛登基不久正在全力整頓朝堂,所以明朝根本來不及出兵支援朝鮮,於是朝鮮僅僅抵抗了三個月時間就被迫簽下了城下之盟,徹底淪為了建州女真的傀儡。
但等到崇禎皇帝坐穩皇位之後,這個世界的曆史軌跡走向就變得截然不同了。
這個世界的崇禎皇帝是一位完全合格的皇帝,也製定了完全正確的遼東戰略,不再急於一時之勝負,而是憑借著明朝更加雄厚的國力、寧遠大捷的餘威,以及後金補給線過長的劣勢,不斷利用各種方法消耗後金國力,就是料定後金根本耗不起。
這般戰略也果然是成效顯著,僅是數年時間就讓後金山窮水儘、民困軍乏,族人餓死凍死無數,逼著皇太極隻能在準備不足的情況下選擇與明朝背水一戰。
最終在錦州城下,經過一場足以是彪炳青史的苦戰,明朝也付出了慘重代價之後,終於迎來了一場戰略上的完勝,不僅是重創了後金軍隊,皇太極本人也死於亂軍之中,後金各大旗主為了爭奪汗位很快就陷入了內亂之中,明朝則是趁機收複了遼沉防線,更還逼著後金撤掉了“大金”國號,再次恢複了“建州女真”的稱呼。
隻可惜,做到這一步之後,明朝也已是達到極限、耗儘了所有餘力,不僅是中樞財政迅速惡化,國力衰落的趨勢愈發明顯,無法更進一步擴大戰果,更無力幫助朝鮮恢複獨立。
但不論是從前的崇禎皇帝、還是現在的德慶皇帝,這些年來一直是小動作不斷,時不時就會與朝鮮暗中勾搭聯係,不斷鼓動朝鮮積極反抗建州女真的控製。
這般情況下,玄燁見趙俊臣突然提及朝鮮,還以為趙俊臣又想要挖建州女真牆角,自然是格外敏感、暗暗警惕。
“建州女真與朝鮮之間確實是兄弟之國,也一向是關係穩固……怎麼?趙閣臣對於朝鮮有興趣?”
詢問之際,玄燁緊緊盯著趙俊臣的表情變化。
趙俊臣則是輕輕一笑,搖頭道:“大汗不要誤會,本閣對於朝鮮並沒有任何興趣,但對於那個與朝鮮隔海相望的相鄰島國,倒是有些興趣!”
玄燁不由一愣,追問道:“日本?德川幕府?”
趙俊臣點頭道:“本閣聽說,德川幕府掌控日本之後,近幾十年來一直都在休養生息、閉關鎖國,倒也逐漸富饒了起來,人口已經有近三千萬之巨,而且日本的貴族們一個個還都是橫征暴斂的守財奴,雖然治下農民皆是苦不堪言,但貴族們的庫存糧食則是滿倉滿穀……
本閣還聽說,德川幕府是以‘幕藩’為製,中央為幕府、地方為藩,幕府直轄全國三分之一的土地,其餘土地則是分封給了大小不等的二三百個藩主諸侯,中央幕府擁有統轄地位、接受地方各藩貢納,但也允許各藩自治……這般分封製度,倒是與周禮有些類似了。”
說到這裡,趙俊臣的表情意味深長:“以玄燁大汗的睿智,自然明白這般情況究竟意味著什麼!”
玄燁沉吟不語,但目光則是閃爍不定。
他當然明白趙俊臣所講的這些內容究竟意味著什麼!
日本人口約有三千萬之巨,隻憑這一項數據就可以推測出日本境內的產糧不低,否則也不足以養活這般多的人口!
日本的貴族們皆是橫征暴斂的守財奴,這就意味著日本境內產糧皆是高度集中,若是想要搶奪糧草,也根本不必要浪費時間分散兵力劫掠那些尋常百姓,隻需是集中兵力擊敗日本境內的各地藩主,就可以迅速收獲大批糧草!
而日本的幕藩製度,則意味著日本各地藩主的實力非常有限,彼此間相互提防,無法及時相互支援,很容易就可以逐個擊破、速戰速決。
這些信息結合起來,趙俊臣的意思也就很明顯了,就是想要鼓動建州女真出兵攻打日本,在日本境內劫掠糧草!
相較於大明這塊硬骨頭,這個時期的日本無疑是一個軟柿子,也是建州女真解決自身糧荒困境的更佳選擇。
想明白了趙俊臣的言下之意後,玄燁若有所思、似乎有些心動,但很快就搖頭道:“關於德川幕府的情況,本汗也聽說過一些……但我建州女真皆是陸上騎兵,缺乏足夠數量的戰船,也就無力遠渡日本取糧。”
說到這裡,玄燁盯著趙俊臣警告道:“聽說明朝東南各地經常會受到倭寇劫掠,同樣是漢人朝廷的心腹大患,但趙閣臣你不會以為隻憑自己的三言兩語,就可以驅虎吞狼、漁翁得利吧?”
“驅虎吞狼?漁翁得利?”趙俊臣同樣搖頭否定:“不!並不是這樣!驅虎吞狼與漁翁得利的前提是自己抽身事外,而這一次……本閣確實是希望建州女真出兵遠渡日本取糧,但大明朝廷、或者說本閣,並不打算抽身事外,而是會直接參與其中!”
頓了頓後,趙俊臣微笑道:“譬如說,建州女真雖然缺乏海船,但本閣可以提供!若是有必要的話,本閣還可以拉來台灣鄭家以及一些南洋海盜共同行動!當然,本閣隻負責提供海船,並不會直接出兵,但建州女真從日本境內所劫掠的全部糧草,本閣要分走五成!”
玄燁再次目光一閃,不知不覺就被趙俊臣的這項提議勾起了興趣,認真思索著這項提議的可行性。
但思索片刻後,玄燁依然認為這項提議根本不現實,也再次提出了質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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