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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天多時間,趕在趙俊臣所提出的最後時限之前,玄燁終於是率軍趕到了清河堡附近。
遠遠望著清河堡的高厚城牆,玄燁的表情無比陰沉。
就在數個時辰之前,錢通派來了快馬信使,向玄燁稟報了他與吳應熊的談判經過。
簡而言之,就是吳應熊雖然也願意與建州女真談判停戰之事,但他無法向建州女真承諾任何好處,因為吳應熊現在也受製於全軍將士的洶洶群情,根本沒有任何妥協餘地。
這樣一來,玄燁若是還想要討價還價,就隻能選擇與趙俊臣談判,無法利用吳應熊逼著趙俊臣抬價,談判之際也就失去了主動權,自然是心情不佳。
再想到自己與趙俊臣接觸至今,已經或明或暗的交鋒數次,卻從來都沒有占到任何便宜,玄燁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玄燁是一位大人物,當他不高興的時候,自然就要找人泄憤!
於是,玄燁仔細觀察了遠方清河堡的防務布置之後,突然抬手一揮,喚道:“嶽樂何在?”
下一刻,一名形象精乾的建州女真老將已是策馬趕到玄燁身側,洪聲道:“大汗請吩咐!”
玄燁抬起馬鞭遙指遠處的清河堡,冷聲道:“本汗命你立刻率兵攻打清河堡!本汗也知道,像是這種軍堡極難攻破,所以本汗也不強求你必須攻破清河堡,但一定要讓清河堡守軍傷亡慘重,讓漢人的血液灑遍清河堡的城牆!……許久未見趙俊臣,本汗想要向他打個招呼,也要讓他明白,在本汗麵前應該保持敬畏!”
聽到玄燁的吩咐之後,嶽樂則是信心十足,大聲領命之後,就轉頭大聲傳令,準備攻城事宜。
玄燁麾下護衛僅有三千人,再加上清河堡附近的建州女真殘軍,也隻有不到五千兵馬,但玄燁麾下的三千護衛皆是最精銳的“巴牙喇”,堪稱是當代遠東地區的最強軍隊,遼東鐵騎與關寧鐵騎也不敢直攖其鋒,與尋常明軍交戰之際更是可以以一敵十,所以嶽樂完全不覺得玄燁所交代的任務有任何困難之處。
與此同時,玄燁依然是緊緊盯著遠處的清河堡,心中怒意依然未消,但也泛起了一絲疑惑。
在玄燁看來,趙俊臣無疑是一個聰明人,必然是懂得做人做事留有餘地的道理,更應該聽說過‘凡事太過必有災禍’的老話,想要占儘天下間的所有好處,就注定會與天下人為敵!
但趙俊臣近段時間以來的種種做法,卻完全不像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樣子。
看似是機關算儘,讓所有人皆是吃虧受損,唯他一人獨占全部好處,吃肉之後連骨頭渣子也不給彆人剩下一點,但這種貪得無厭的做法,必然會樹敵無數,簡直就是鼠目寸光、自掘墳墓!
“趙俊臣這種不留餘地的做法,若隻是針對我建州女真也就罷了,畢竟是敵我分明,但他麵對山海關吳家與遼東鎮的時候,竟然也是這般不留餘地、做事做絕……他難道就不擔心自己處處樹敵、引發群憤嗎?就好似自身處境已經朝不保夕一般,所以才會這般飲鴆止渴……”
思及此處,玄燁眉頭緊皺,總覺自己忽視了某些重要因素。
事實上,對於趙俊臣近期以來的短視做法,不僅是玄燁深感困惑,令狐光也是百思不解。
就在玄燁率軍趕到清河堡附近之際,趙俊臣也尋理由把令狐光召到自己麵前,向令狐光得意洋洋的自吹自擂。
“……這一次遼東之行,本閣也算是收獲頗豐,不僅是促成了遼餉改革之大計,阻止了山海關吳家的野心勃勃,又從錦州大營搬走了一整座金山!……再等本閣與玄燁達成停戰協議之後,還可以獨占平清邊患之功,無論是山海關吳家,還是遼東鎮,皆是不會撈到任何好處!”
自吹自擂之際,趙俊臣看似是神態隨意,但眉眼間的自得之色卻是無論如何也遮掩不住,就像是一個故作矜持的得誌小人。
見到趙俊臣的這般模樣,令狐光暗暗鄙夷之餘,也不由是心生欽佩。
這兩個月以來,趙俊臣在遼東境內確實是辦成了許多大事。
這些事情皆是非同小可,任何一件都不容易,甚至可以說是近乎不可能實現,但趙俊臣就是辦成了!
再考慮到趙俊臣在遼東境內毫無根基,就是憑借著自身的高人一等的眼光與手段,硬是化腐朽為神奇、化不可能為現實,自然是令人欽佩。
然而,就像是玄燁一樣,令狐光也認為趙俊臣做事太絕,自己獨占所有好處,卻一點油水也不給彆人剩下,這種做法簡直是逼著全天下與自己為敵。
在令狐光看來,趙俊臣就是因為貪得無厭、目光短淺,已經完全背離了官場上做人處事的正確方向,這般情況下越是手段高絕、越是成果顯著,就越是自取滅亡!
所以,令狐光一時間也搞不清楚,自己現在究竟是欽佩趙俊臣多些,還是鄙夷趙俊臣多些。
但表麵上,令狐光自然是滿臉欽佩,簡直就要頂禮膜拜,連連點頭道:“何止是收獲頗豐?簡直是碩果累累!豐功偉績!就以遼餉改革為例,直接解決了困擾朝廷中樞長達百年之久的一項頑疾,這是多大的功績?放在彆人身上連想都不敢想!
都說什麼強龍不壓地頭蛇,但卑職看來,終究還是那些所謂‘強龍’或者隻是偽龍、或者是還不夠強!像趙閣臣您這樣的真正強龍,還不是輕易就讓遼東鎮與山海關吳家這樣的地頭蛇紛紛俯首?在旁人看來絕無可能的事情,對於閣臣您而言卻是手到擒來!”
趙俊臣的表情很是受用,但依然是強裝矜持,慢條斯理的說道:“本閣當初在陝甘三邊全殲了蒙古聯軍,又協助朝廷收複了河套,但最終陛下隻為本閣冊封一個新成伯,反倒是梁輔臣受封了侯爵之位,說實話本閣當時是有些不服氣的……
而這一次,若是可以順利說服建州女真退兵停戰,再加上穩定遼東的功績,陛下他無論如何也該給本閣封侯了!隻可惜本閣資曆太淺、年紀太輕,否則內閣首輔與次輔的位置,也可以盼望一下!”
令狐光再次連連點頭,繼續恭維道:“豈止是封侯?以您的種種功績,就算是封個世襲國公也不過分!至於內閣順位……即使是當不成首輔,次輔也是當之無愧啊!”
聞言之後,趙俊臣終於是再也忍不住,當場哈哈大笑起來,愈發是得意忘形。
然而,趙俊臣的眼角餘光看著眼前不斷陪笑的令狐光,內心深處則是一片冷意。
此時此刻,趙俊臣已經完全摸清了令狐光的底細,以及令狐光主動投效自己的幕後真相!
離開錦州大營之後,在趙俊臣的提示之下,薑泉就再一次詳細調查了令狐光的情況,不惜是重金買通了令狐光的身邊親信。
也許是令狐光認為趙俊臣現在已經完全信任於他了,所以就稍稍減少了防範,也終於是讓薑泉發現了異常之處。
簡而言之,就是令狐光身邊隱藏著一位被稱為“馮先生”的可疑之人。
在這位“馮先生”麵前,令狐光一直是態度卑微、惟命是從,顯然是受命於人。
從種種跡象來判斷,這位“馮先生”十有八九是來自於內廷!
調查到這些情報之後,薑泉不由是心中大駭,連忙向趙俊臣稟報了詳細情況。
趙俊臣倒是早有預料,但察覺真相之後,依然是忍不住暗暗心驚。
很顯然,令狐光的表態投效,乃是德慶皇帝所安排的一場試探!就是想要試一試趙俊臣究竟有沒有覬覦兵權的野心!
趙俊臣當然是明白好處不能占儘、做事不能做絕、花花轎子人人抬的道理,原本也不想獨占所有利益、引來各方勢力的紛紛敵視與羞惱。
但當他發現了令狐光的真正任務之後,就知道德慶皇帝一直在緊緊盯著自己,隻能選擇這種目光短淺、貪得無厭的做法,刻意讓自己處處樹敵,再通過令狐光與那位“馮先生”把這一切事情皆是稟報於德慶皇帝,讓德慶皇帝認為自己根本不足為患,以換取德慶皇帝的安心!
趙俊臣在令狐光麵前刻意提及自己希望封侯,其實也是想讓德慶皇帝知道自己的要價不高、野心不大。
與此同時,德慶皇帝的這一次試探,還讓趙俊臣產生了一種朝不保夕的危機感。
趙俊臣年紀輕輕就已經位極人臣,早就不受德慶皇帝所容忍,所以不論究竟有沒有這場試煉,也不論趙俊臣究竟有沒有覬覦兵權、暗藏野心,德慶皇帝遲早都會出手清除趙俊臣的朝野勢力、剝奪趙俊臣的各項權力。
德慶皇帝現在還留著趙俊臣,隻是因為趙俊臣還有用處罷了!
但德慶皇帝依然是安排了這場試探,似乎是多此一舉。
這種畫蛇添足的做法,則意味著兩種可能!
或者,德慶皇帝隻是想要尋找一個充分理由,說服自己下定決心,儘快拔除趙俊臣!
又或者,德慶皇帝隻是想要尋到一個確鑿證據,讓朝野各方支持他對趙俊臣趕儘殺絕!
但不論是哪種可能,皆是可以說明一件事情,那就是——德慶皇帝已經開始布局準備對付趙俊臣了!
德慶皇帝一向是好大喜功,這種性格之人自然是不善隱忍,也不懂得蓄勢待發、備而不用的道理,一旦是手裡握著錘子,就一定會尋找釘子砸兩下。
在布局完成之前,德慶皇帝或許還能隱忍,但若是讓他完成了全部布局、擁有了萬全把握,就必然會忍不住對趙俊臣動手!
這也就意味著,留給趙俊臣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趙俊臣原本還以為,德慶皇帝至少還會繼續忍耐自己三五年時間,因為自己還能為德慶皇帝做兩件事,其一是組織船隊出海尋仙,其二是經營國庫平息糧荒。
但仔細想想,不論是出海尋仙,還是平息糧荒,趙俊臣皆已是指明了計劃方向,也皆已是搭起了基本框架,完全可以交給彆人接手,就算是效果差了一些,也不至於毫無進展,所以趙俊臣未必就是不可或缺。
想到這裡之後,趙俊臣頓時就產生了一種迫在眉睫的危機感。
以德慶皇帝的政治手腕,想要對付趙俊臣根本不需要布局準備太久時間,所以趙俊臣也不可能再有三五年時間慢慢積蓄力量。
也正是因為這種危機感,讓趙俊臣最近做事之際總是不留餘地,迫不及待的想要獨占全部好處,就是想讓自己儘快積攢各種資本,不僅是為了平息德慶皇帝的猜忌,也是想讓德慶皇帝心存顧忌、延緩德慶皇帝的下手時機,同時也讓自己多一些抵抗實力。
總而言之,趙俊臣近期以來的種種表現,就是刻意表演給令狐光以及他背後那位“馮先生”看的。
而趙俊臣的這般做法,倒也算是效果顯著。
自從趙俊臣刻意展現了自己貪婪短視的一麵之後,藏在令狐光身邊的那位太監馮歡就一直是悶悶不悅,甚至還有些焦躁不定,認為趙俊臣的這種做法不利於他在德慶皇帝麵前挑撥離間,也就無法順勢扳倒趙俊臣,報複趙俊臣與他之間的舊怨。
所以,馮太監最近這幾天已經多次敦促令狐光,讓令狐光一定要伺機提醒趙俊臣做事做人留有餘地的道理,絕不能獨占所有好處與全天下為敵,簡直是處處皆為趙俊臣考慮,恨不得親自上陣為趙俊臣出謀劃策。
而現在,待趙俊臣的笑聲平息之後,令狐光稍稍猶豫一下,終於是忍不住出聲提醒道:“但……恕卑職多嘴,閣臣您難道就不擔心自己獨占了太多好處、進而是引發遼東各方勢力的眾怨?要知道,不論是遼東鎮、還是山海關吳家,又或是建州女真,都不是容易拿捏的軟柿子,也不會甘心受您驅使利用,他們現在必然是羞惱於閣臣您的手段……尤其是薊遼總督吳應熊,眼看煮熟的鴨子就被閣臣您給截走了,又豈會甘心?說不定就會惱羞成怒、成為與您再無轉圜餘地的死敵……”
聽到令狐光的“善意”提醒,趙俊臣卻是態度傲慢,冷笑道:“令狐總兵你留在遼東時間太長,所以眼界也局限於遼東境內,過於重視山海關吳家與遼東鎮這些勢力了!說根到底,遼東鎮就是窮山惡水的荒遠之地,沒有多少油水可刮,也沒有任何好處值得本閣從長計議,待本閣返回京城之後,隻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再來了,所以就算是徹底得罪了山海關吳家與遼東鎮又如何?他們將來還能率兵攻打京城報複本閣不成?又何必要刻意為他們留下餘地?”
見趙俊臣的態度這般傲慢,令狐光心中愈發鄙夷趙俊臣的短視,但也不敢再勸。
而就在這個時候,薑泉突然間推門而入,表情嚴肅的稟報道:“啟稟趙閣臣,玄燁已經率領三千建州女真精銳趕至清河堡附近……但卑職看建州女真氣勢洶洶的架勢,卻不像是想要與您和談,反而是想要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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