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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整整半個時辰,營地之內的所有遼東將士,皆是陷入了徹底慌亂之中。
黃申明衝進密林之中,見到何宇的屍體之後,頓時就癱軟在地上,麵色慘敗、精神恍惚,良久不能起身,大腦一片空白。
沒過多久,史城也趕到了現場,此人一向是性格堅毅冷靜,但當他看到何宇屍體的一刹那,悲痛欲絕之下,竟是直接昏死了過去。
但這個時候,已經沒人能顧得上黃申明與史城二人的表現了,所有抵達現場的遼東鎮武官,皆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與無措之中,或是悲痛欲絕、或是呆滯不動、或是衝冠睚眥。
何宇並不是尋常意義上的鎮守總兵,與曾經的曆任遼東總兵也有明顯不同,他手段強硬、性格堅韌、頭腦靈活,在他的經營與操作之下,整個遼東鎮皆是對他惟命是從,可謂是大權獨攬、說一不二……乃是自從李成梁父子以來,權力最大、威信最高的遼東總兵。
所以,何宇不僅是名義上的總兵,也是整個遼東鎮的權力核心、精神支柱,遼東鎮所有人也皆是習慣了聽從何宇的領導與指揮。
這種集權於一人之身的模式,有好處也有壞處。
隻要何宇還在,整個遼東鎮就是鐵板一塊,也可以動員更多力量抵禦外敵。
但若是何宇不在了,不僅是遼東鎮所有人都會是無所適從,整個遼東鎮也會陷入分崩離析的危險之中。
在今天之前,哪怕是何宇遭遇了綁架之後,一直是身陷險境、生死不知,但在絕大多數遼東將士的心底深處,卻依然是堅信著何宇很快就會安全歸來。
畢竟,這裡是遼東鎮的地盤,他們在實力方麵擁有絕對優勢;
畢竟,遼東鎮很快就可以湊足綁匪們所要求的贖金了,哪怕綁匪們所索要的贖金,儘是一些稀世珍寶;
畢竟,在所有人的想象之中,像是何宇這樣的梟雄人物,理應是死在戰場之上、又或是死於朝堂之中的權力爭鬥,絕不應該死的這般莫名其妙。
誰曾想,何宇就這樣莫名其妙的死了。
所有人皆是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也皆是知道自己應該如何反應,更是不敢想象,遼東鎮的未來前途究竟會走向何方。
良久之後,終於有人發現了史城的昏死,連忙是伸手用力掐著史城的人中,讓史城悠悠蘇醒。
蘇醒之後,史城先是愣了許久,然後終於回想起了自己昏死過去的原因,再次轉頭看去,也再次看到了何宇的屍體。
下一刻,史城猛地跳了起來,伸手搶過了身邊人的佩刀,大聲嘶吼道:“禁軍呢?那些禁軍王八蛋在哪裡?老子要殺掉他們!一個不留!一個不留!
全是因為他們擅自行動,刺激了綁匪,否則總兵大人又豈會枉死?他們必須要陪葬!全部給總兵大人陪葬!”
咆哮之間,史城不斷揮舞著手中佩刀,就好似一頭陷入絕境、擇人而噬的猛虎。
隨後,史城的眼角餘光之中,似乎掃到了一名身穿禁軍服飾的將士,舉刀就要撲去。
見到史城的這般表現,同樣正在現場不知所措的黃珂,連忙指揮周圍的遼東將士撲了過去,控製住了史城的瘋狂舉動,也奪走了史城的手中佩刀。
“你們為何要阻攔我?我要給總兵大人報仇!你們難道背叛了總兵大人不成?”
雖然被幾名遼東將士抓住了臂膀與腿腳,但史城卻依然是不斷掙紮,大聲咆哮。
黃珂連忙是大聲解釋道:“史千戶,切莫衝動!切莫衝動!何總兵慘死,固然是令所有人悲痛欲絕,但你仔細看一下何總兵的屍體!上麵已是布滿了屍斑,至少已經死了兩天時間,所以何宇之死,與禁軍將士們的擅自行動並無關係,而是綁匪們早就對何宇下了毒手!”
聽到黃珂的解釋之後,史城一愣,然後再次轉頭向何宇的屍體看去。
隻見何宇的屍體被放置在一張草席之上,他的雙目依然圓睜,好似還保留著臨死之際的強烈怨憤與不可置信。
最重要的是,何宇的屍體冰冷僵硬,青色屍斑已經擴散全身。
作為一名見慣生死的邊軍武官,史城自然明白這般現象究竟意味著什麼。
就像是黃珂所言一般,何宇至少已經死了兩天時間,乃是綁匪們提前下了毒手,所以也就無法把何宇的死因,歸咎於禁軍將士的擅自行動。
事實上,遼東鎮不僅不能責怪禁軍將士們的擅自行動,反而還要感謝禁軍將士,若不是禁軍將士們的擅自行動,他們也無法提前發現何宇已死的真相!
見到這般情況之後,史城呆愣良久,然後再次怒聲問道:“那些綁匪呢?綁匪在何處?”
黃珂歎息一聲,伸手一指遠處,道:“綁匪也全死了,總計八人,全部死於劇毒,應該是畏罪自殺,沒有留下一個活口。
根據禁軍將士交代,當他們率先衝進密林之後,這些綁匪還以為遼東鎮要強攻他們,所以就紛紛服下了毒藥自儘,禁軍將士們根本來不及診治……
本官正在緊急調查這些綁匪的身份,但同樣是根據禁軍將士們的交代,因為他們此前曾是在胡家莊之內駐紮過一段時間,較為熟悉胡家莊的情況,所以禁軍將士們還辨認出,這些屍體皆是看著眼熟,應該都是胡家莊的農戶。”
聽到黃珂的這般說法,史城又是一愣,滿臉都是不可思議。
他無論如何都不願相信,何宇這樣的梟雄人物,竟是死於一群普通農戶之手。
史城向著黃珂所指引的方向看去,果然在遠處見到了許多屍體,皆是死去的綁匪、胡家莊農戶。
何宇的屍體被擺放在草席之上,而綁匪們的屍體則是沒有這般待遇,就這樣橫七豎八的被丟在遠處……
然而,不論他們死前的身份差距有多大,也不論他們死後究竟有沒有草席裹屍,此時此刻他們皆是變成了冰冷屍體,沒有任何區彆。
一時間,史城的大腦好似亂糟糟的,又好似一片空白,竟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如何反應。
而就在史城呆滯當場之際,他身邊突然傳來了一道熟悉聲音。
“唉!就這樣平白無故的喪掉性命,可悲可歎!……本閣也是難辭其咎!難辭其咎啊!”
聽到這個聲音,史城又是身體一震,不可思議的轉頭看去,隻見失蹤許久的趙俊臣竟是突然出現,此刻正站在他身邊不遠處,不斷的搖頭歎息,表情間滿是悲痛、自責、以及憐惜。
而且,趙俊臣的神態表情頗是真摯,並不像是惺惺作態。
隻不過,趙俊臣的搖頭悲歎,看似是緣於何宇之死,但實際上則是為了那些枉死的胡家莊農戶!
與此同時,也是歎息自己終究還是在權力鬥爭的道路上,再一次的違背了底線、波及了無辜。
這些“綁匪”、這些胡家莊農戶,其實就是死於趙俊臣之手。
至始至終,一切事情皆是出於趙俊臣的安排。
根據趙俊臣的計劃,當他躲在幕後、指使許慶彥等人綁架了何宇之後,就會挑選一個恰當時機,讓禁軍將士們尋找一個借口,毫無預兆的紛紛衝進密林之中。
就像是今天的情況場景一般。
與此同時,正在密林之中扮演綁匪的許慶彥以及十餘名禁軍將士,則是會紛紛換回禁軍服飾,趁著混亂之際迅速混進禁軍隊伍之中。
這樣一來,就好似一顆水滴混進了大海,一粒沙子丟進了沙漠,任誰也不能證明許慶彥等人曾經參與了綁架何宇之事。
事實上,此時此刻,許慶彥等人也已然是成功藏身於禁軍隊伍之中了。
所以,密林之中所留下的“綁匪”屍體,皆是來自於那些全然無辜的胡家莊農戶。
而真正執行了綁架計劃的許慶彥等人,則皆已是安然脫身,很快就要受到趙俊臣的嘉獎與重賞。
當然,這般計劃也有破綻——若是清點禁軍人數,就會發現禁軍將士進入密林前後的數量並不一致。
隻不過,根據趙俊臣的謀算,當自己的計劃進展到這一步之際,整體局勢對於遼東鎮而言已是極為不利了,所以隻要沒有被遼東鎮當場抓住把柄,自己就可以直接抵賴,就算是有人拿出這個疑點與他當場對質,但隻要趙俊臣堅決不承認,也不會有人敢與他繼續為難!
最終,在世人眼中,何宇遭遇綁架之事的真相,隻會有一個,也隻能有一個,那就是——建州女真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就是建州女真的奸細蠱惑了胡家莊的農戶、組織策劃了這場針對遼東鎮總兵的綁架案!
簡而言之,從計劃起初之際,趙俊臣蓄意讓這些清白無辜的胡家莊農戶,卷進這場風波之中,就是為了讓他們最終皆是淪為棄子、替罪羊、以及無法開口說話的屍體。
其實,趙俊臣原本也曾想要給這些胡家莊農戶留一條活路。
根據趙俊臣的最初計劃,不僅這些胡家莊村民不必喪命,就連何宇也不必死去,所有人都可以活命,他最初隻是想要利用何宇被綁架的事情,營造與推動局勢發展罷了。
目前的情況,乃是趙俊臣計劃之中的備選方案。
然而,何宇的敏銳與決絕從前成就了他,讓他可以成為大權獨攬的遼東鎮總兵,但如今也害死了他。
就是因為何宇發現了真相、尋到了破綻,所以趙俊臣隻好是選擇執行備用方案,於是何宇必須死,這些胡家莊農戶也就必須喪命。
但無論是如何辯解,眼前這些已經成為屍體的胡家莊農戶,就是死於趙俊臣之手。
何宇是一個嗜權如命的梟雄人物,死於權力鬥爭也是理所應當,但那些胡家莊農戶皆是清白無辜的。
思及此處,趙俊臣心中滿是自責與傷感,也就忍不住搖頭悲歎。
然而,與此同時,趙俊臣並不確定,自己的這些悲傷與自責情緒,究竟是源於主動,還是源於被動……究竟是發自真心的浮現出了這些情緒,還是他認為自己這個時候必須要浮現這些情緒。
若是波及無辜之際,就連悲傷與自責情緒都沒有一絲,那就太沒人性了。
也許,趙俊臣隻是希望自己還殘存著一絲人性,所以他的心中才會主動浮現出了這些情緒。
權力鬥爭,總是你死我活,也從來都避免不了波及無辜,就像是大象相互衝撞之際必然會踩踏足下的花草與小蟲。
趙俊臣一直都在避免這類事情發生,但趙俊臣也很清楚,不論是從前、現在、還是未來,隻要是自己依然還在廟堂之上爭權奪勢,類似的事情就一定避免不了。
不談趙俊臣心中的複雜思緒。
卻說,聽到趙俊臣的聲音突然響起,見到趙俊臣突然間出現在這裡,所有人皆是大為吃驚,有一瞬間甚至是忽視了何宇喪命的事情。
原本癱坐在地不能起身的黃申明,更是瞬間跳起身來,驚聲道:“趙閣臣……你為何會在這裡?我明明已經安排……”
黃申明剛想說“我明明已經安排宋輝監禁於你”,但話到一半,總算是反應了過來,補充道:“我明明已經安排將士們反複搜尋全營,卻依然是無法尋到您的蹤跡……您這段時間究竟是躲在何處?又為何會突然出現於此?”
隨後,黃珂也連忙問道:“是啊,趙閣臣,您這段時間究竟是藏身於何處?一直未能尋到您的下落,可急死下官了!”
趙俊臣則是麵無表情,緩緩道:“最近這兩三天以來,本閣自然是躲在了一個安全隱蔽之處……但本閣並不會把這個安全隱蔽之處告知於各位!
畢竟,遼東鎮動不動就會發生兵變,現在何宇何總兵也是突然間喪命了,局勢愈發動蕩不穩,誰知道遼東鎮接下來還會不會繼續發生兵變?若是把本閣的藏身之處告訴你們,下一次兵變發生之後,本閣又要躲去何處?”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回答,黃珂當即就不再追問,認為趙俊臣的顧慮很有道理,黃申明也暗暗鬆了一口氣,認為趙俊臣的這般理由無懈可擊,自己也不必因為庇護趙俊臣的事情而承擔責任。
然而,史城則是突然間厲聲道:“不行!我不管你是不是朝中閣臣,也不管你的各種理由,你現在必須要把自己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事情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
顯然,史城的頭腦已經恢複了一絲清醒,也終於回想起了他與西門盛的此前懷疑,那就是何宇被綁架的事情至始至終都是出於趙俊臣的幕後主使。
如今何宇已是喪命,史城自然是想要讓趙俊臣給個交代、證明清白。
然而,見到史城的糾纏不休之後,黃申明則是出聲阻止道:“史城,不可對趙閣臣無禮!”
然後,黃申明又轉頭看向趙俊臣,輕聲道:“趙閣臣,請進一步說話。”
再然後,黃申明就把趙俊臣引到了曾經監禁何宇的那間木屋之中,接著則是揮退了正在木屋之中調查取證的遼東鎮將士。
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黃申明的目光不斷閃爍著,眼角餘光每次掃過趙俊臣之際,都會閃過怨毒與憤恨的情緒。
但等到木屋之中再無他人之後,黃申明則是撲通一聲跪在趙俊臣麵前,低聲哀求道:“趙閣臣,您可一定要救救卑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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