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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趙俊臣已經被帶出了房屋,而何宇則是被再次帶進房屋。
兩人檫肩而過之際,趙俊臣的演技依然在線,隻見他滿臉苦笑、表情間還殘留著一絲羞憤,就像是被審問期間承受了大量的恥辱。
見到趙俊臣的這般表情,何宇頓時是心中一沉。
這意味著——他接下來所要麵對的局麵,必然是極為不堪。
帶著這樣的凝重心情,何宇被綁匪帶進了房屋之中。
然後,何宇就看到,許慶彥大馬金刀的坐在一張椅子上,他左手拿著一柄小刀、右手拿著一根長針,低頭仔細研究著這兩件東西,就好似這兩件東西上麵帶著某種奇妙魔力。
就這樣仔細研究了片刻時間之後,許慶彥終於抬頭看向何宇,冷笑道:“現在輪到你被審問了……剛才審問那位趙閣臣的時候,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了許多時間,那位趙閣臣仗著自己是朝廷重臣,多次想要恐嚇我等,恐嚇不成之後又想要利誘我等……最終被我狠狠收拾了一頓之後,才終於是老實了一些,也終於是願意如實的回答提問!
現在為了節省時間,我提前說一句,我們‘黑虎軍’所有人皆是義士,既然敢綁架你們,那就意味著我們根本就沒把你們曾經的尊貴身份放在眼裡,既不害怕你們的恐嚇,也不在乎你們的利誘!
所以,我希望何總兵就不要效仿那位趙閣臣的此前手段了,隻需是老老實實回答我的提問就好!否則不僅是浪費大家的時間,也是自討苦吃!”
說完,許慶彥藏在麵具之下的臉龐上似乎是擠出了一絲笑容,抬手道:“何總兵有腿傷,還是坐下講話吧!”
這種高高在上的傲慢態度,讓何宇心中極為驚怒,要知道就連德慶皇帝當年召見他的時候也沒有這般傲慢。
憤怒之餘,許慶彥的聲音也引起了何宇的疑惑。
許慶彥說話之際,雖然是刻意模仿了遼西口音,但畢竟不是他自幼所用的母語,所以就聽起來有些不倫不類,而何宇也敏銳的察覺到了這項異常。
當然,這個時代與後世不同,各地百姓相互間交流極少,百裡不同風、千裡不同俗的情況也是普遍存在,就算是兩處相鄰城鎮,也往往會存在口音差異。
所以,何宇也無法認定許慶彥的奇怪口音就是作假,隻是默默記在了許慶彥的聲音,認為自己尋到了一條新線索。
但這樣,何宇強忍著心中怒火與懷疑,麵無表情的坐在了許慶彥麵前。
許慶彥並不在意何宇的心中想法,隻是笑著再次說道:“接下來,我這裡有幾個問題,想要詢問何總兵,希望何總兵可以如實作答!
我們雖然見識不高,也不像你們當官的一般有那麼多花花腸子,但我們也有辦法探知真假……
比如說,有何總兵作為人質,遼東鎮所有人皆是對我們有求必應,所以我們聽了何總兵的回答之後,完全可以向遼東鎮那邊確認真假,一旦是發現何總兵欺騙了我們……”
說到這裡,許慶彥突然抬起雙手,向何宇亮了亮他左手的小刀、右手的長針,繼續說道:“何總兵你是大人物,大概是不了解這兩件民間器物,我這就向何總兵介紹一下!
先說這根長針,太細太長,無法用來縫補衣布,但沾墨之後,卻可以用來刺青!據說所知,漢人官府有一種刑罰,被稱作‘黥刑’,就是在犯人臉上的顯眼位置處進行刺字……嘿!何總兵,你說我若是在你左臉上刺一個大大的‘豬’字,再在你右臉上刺一個個大大的‘狗’字……你今後還要如何見人?這般醜態,必然是再也無法坐穩總兵之位了吧?”
頓了頓後,許慶彥又說道:“還有這柄小刀,弧度太大、長度太短,哪怕是用來切菜都嫌礙手,看似很不實用,但民間的獵戶與屠夫卻皆是常備著它,聽說漢人皇帝的宮中也能見到這種小刀……
因為,這種小刀是用來劁豬的……何總兵你知道什麼是劁豬吧?就是閹豬的意思,宰豬之前若沒有劁過,肉不好吃啊……但若是我把這柄小刀用在何總兵身上的話……”
聽到許慶彥的這番威脅,哪怕是以何宇的城府深沉,也頓時是表情大變。
自從被綁架之後,何宇一直都還算是冷靜,但這一刻,何宇的眼中卻是明顯閃過了一絲驚慌。
隻要是人,就會有弱點,有弱點就會被攻破。
何宇是一個軍中大將,還是一個男人,他也許能在短時間內扛住拷問,也不懼怕尋常威脅,但許慶彥的這些威脅,卻無疑是擊中了何宇的軟肋。
作為一位邊軍大將,他絕對不能損失自身形象與軍中威望;作為一個男人,有些事情更是無法承受之痛!
所以,也不能怪何宇膽怯無能,任何人在這般狀況下恐怕是都要驚慌。
察覺到何宇的表情變化之後,許慶彥滿意的點了點頭。
趙俊臣此前還擔憂許慶彥審問不了何宇,但許慶彥當時則是拍著胸口信誓旦旦的表示,隻要趙俊臣讓他發揮自己不折手段的特長,審問何宇的事情絕對是輕而易舉。
現在何宇的這般表現,顯然是證明許慶彥這一次並未吹牛。
實際上,此時躲在屋外偷聽的趙俊臣,就頗為欽佩許慶彥的下三濫手段,認為自己若是與何宇易地而處的話,接下來必然是要像倒豆子一般實話實說了。
“當然,我也不像用這種手段對付何總兵,隻要何總兵接下來如實回答我的問題,這兩件東西也不會用在何總兵身上……所以,咱們接下來不要廢話,隻需是我問你答就好,如何?”
何宇深深看了許慶彥一眼,似乎是想要把許慶彥的模樣刻進自己的心底深處,將來一定要把許慶彥抓到自己麵前千刀萬剮。
隻可惜,許慶彥現在不僅是用布蒙住了麵龐,身高、體態、口音、以及行為舉止皆是作了偽裝,所以何宇就算是記得再清楚恐怕也是無用。
最終,何宇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咬著牙答道:“你問吧!”
“遼東邊軍之中,號稱是當世強軍的遼東鐵騎,真實兵力攏共有多少?每年需要投入多少錢糧進行供養?”
沒想到第一個問題就是這般敏感,何宇不由是深吸一口氣,猶豫片刻後終於是冷聲答道:“遼東鐵騎共有兵力一萬兩千人,每年都需要至少八十萬兩銀子、以及二十萬石上等糧草進行供養……若是遇到戰事太多,錢糧數量還要翻倍。”
“遼東邊軍的實際兵力有多少?空餉有多少?除了遼東鐵騎之外,還有多少精兵?”
“遼東實際兵力大約有十三萬人,空餉約有三萬左右,處理遼東鐵騎之外,也唯有各級遼東武官的麾下私兵堪稱精銳,加起來大概有一萬到一萬三之間。”
“遼東鎮的軍庫之中有多少存糧存銀?遼東全體將士的每年實際支出餉銀餉糧又是多少?”
“遼東鎮軍庫目前還有存銀一百一十萬、存糧四十萬石……”
就這樣,許慶彥與何宇一問一答之間,很快就已是摸清了遼東鎮目前的具體狀況。
房屋之外,趙俊臣竊聽之餘,也把這些數字仔細記在心中。
因為遼東鎮多年以來的尾大不掉,所以就算是朝廷中樞也並不了解遼東鎮的具體狀況。
而趙俊臣掌握了這些情報機密之後,接下來整頓遼東、削減遼餉之際,也就有了具體依據。
當然,前提是何宇儘數講了真話。
但因為許慶彥的威脅,這種情況的可能性並不算是特彆大,而且趙俊臣離開這裡之後也自有辦法進行查證。
而許慶彥詢問清楚了遼東鎮目前的具體狀況之後,卻又突然換了一個詢問方向。
“說起來,你們遼東鎮雖然一直肩負著鎮守邊疆、抵禦後金入侵的職責,但一向是養寇自重,與後金的關係也是不清不楚,更還與後金暗中做生意,所以遼東鎮哪怕是明知道某些人是後金所收買的眼線、某些勢力與後金關係匪淺,也從未想過徹底拔除他們,而是刻意留著他們、以防今後有用,對不對?”
穀/span聽到許慶彥的這個問題,何宇先是一愣,但隨後也再次點頭道:“正是如此!”
但隨後,何宇又辯解道:“倒也不是我們遼東鎮刻意留著那些人與勢力,隻是不願意隨意激怒建州女真,而且有時候還可以通過這些人與勢力、利用假消息誤導建州女真……
更何況,若是徹底拔除他們,建州女真還會安插新眼線、收買新叛徒,到時候重新調查起來也麻煩,留著他們也能儘量掌控局勢變化。”
對於何宇的這番辯解,許慶彥不由是心中冷笑。
與薑泉不同,許慶彥已經跟著趙俊臣很長時間了,對於官場上的蠅營狗苟最是心知肚明。
何宇的這番辯解,完全就是避重就輕。
在許慶彥看來,何宇刻意留著那些建州女真的眼線與棋子一直沒有拔除,原因不外乎有三。
其一是為了養肥豬,等著時機成熟之後宰殺;其二是這些人與勢力被何宇掌握了證據之後更容易控製,能為遼東鎮做一些不方便出麵的事情;其三則是用以製衡遼東境內那些忠君愛國的人與勢力,讓遼東鎮可以更好的保持自身獨立。
但許慶彥並沒有拆穿何宇,隻是再次問道:“這些暗中投靠了建州女真的人與勢力,究竟有哪些?以何總兵的智慧手段,必然是心知肚明吧?能否具體說一下?”
這一次,何宇竟是猶豫了更長時間,最終則是搖頭道:“建州女真的滲透手段極為隱蔽,所以我其實也隻清楚很少一部分……”
許慶彥用手裡的小刀與長針衝著何宇比劃了一下,輕聲道:“若說三邊總督不清楚自己治下有哪些人是蒙古奸細,我相信;若說宣府鎮總兵不清楚自己防區內的後金眼線,我也信……但何總兵你難道是真不清楚?”
頓了頓後,許慶彥又說道:“這件事情,我也同樣擁有查證渠道!而何總兵接下來的回答,畢竟是關係到許多人的聲譽,若是未來證明何總兵把某些無辜之人誣陷為後金奸細,又或是刻意漏掉了某些真正的後金奸細,那何總兵今後依然會遇到許多麻煩,說不定還會在漢人史書之中留下記載,所以何總兵你最好還是要如實回答!”
何宇再次深吸一口氣,然後終於是緩緩說出了一串人名與勢力。
其中,赫然還有兩位遼東鎮的守備官。
聽完了何宇的回答之後,許慶彥輕輕點頭,正打算要再說些什麼,卻突然聽到房屋外麵傳來了幾聲焦急呼喊。
“趙俊臣!趙俊臣跑了!”
“快追!”
“他搶刀傷了阿布凱!阿布凱被他傷了!”
突然間聽到這般動靜,許慶彥頓時是大驚起身,然後下意識向身邊一人說道:“奎堪布衫……”
但說到一半,許慶彥又猛然間轉頭看向何宇,而何宇則似乎是被趙俊臣逃走的時候吸引了注意力,完全沒有留意到許慶彥所講的這半句意義不明的話。
看到何宇的這般表現之後,許慶彥似乎是安心的點了點頭,隨後就吩咐房內眾人看好何宇,自己則是匆匆向著房外走去。
與此同時,剛開始的時候,何宇也確實是被趙俊臣逃跑的事情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但很快,何宇已是察覺到了更多的異常跡象。
屋外眾人呼喊之際,有人提到了一個名叫“阿布凱”的名字——這是建州女真所常見的名字。
而許慶彥聽到趙俊臣逃走的消息之後,則是下意識說了半句意味不明的話,這半句話若是當做漢語來聽,固然是意義不明,但若是當作滿語來聽的話,則是“蠢貨”的意思。
察覺到這些跡象之後,何宇雖然表麵上裝作一副毫無察覺的模樣,好似是專心關注著趙俊臣的逃走之事,但心中則是大為震驚。
難道,這些綁匪之中,竟然還有建州女真的人存在?
難道,自己被綁架的事情,還與建州女真有關係?
難道,這一切事情的幕後主使,就是建州女真?
何宇自從被綁架之後,最初是把趙俊臣視為幕後主使的主要懷疑對象,畢竟趙俊臣身上的疑點太明顯了。
但隨後,因為趙俊臣的各種暗示與逼真演技,何宇不由是稍稍動搖了自己的心中想法,雖然沒有排除趙俊臣的懷疑,但也把山海關吳家、遼東境內各方勢力、甚至是某些遼東鎮高層武官也同樣納入了自己的懷疑範圍。
到了今天,因為這場審問,何宇對於趙俊臣的懷疑則是再次擴大,因為在所有懷疑目標之中,也唯有趙俊臣擁有動機、會特意打探這些機密情報。
而此刻,察覺到這些蹊蹺跡象之後,何宇卻又突然發現,似乎建州女真也同樣會對這些情報感興趣,也同樣有動機、有能力做這些事情。
再然後,何宇又想到,許慶彥剛才審問自己的時候,稱呼德慶皇帝的時候使用了“漢人皇帝”的說法,稱呼朝廷官府的時候又使用了“漢人官府”的說法,稱呼建州女真的時候,則是用了“後金”的說法——若這些綁匪當真皆是漢人出身,就絕不應該使用這種稱呼,尤其是稱呼建州女真的時候,稱之為“建寇”、“韃子”都算是客氣的。
聯想到這些疑點之後,何宇又不由是大腦急速轉動,思索著各種各樣的可能性。
但經過了一番仔細思索之後,何宇依然認為,這一切事情的幕後主使,還是以趙俊臣的嫌疑最大。
畢竟,若是趙俊臣順利逃走的話,時機也太巧合了。
而眼前所發生的種種事情,或許都隻是趙俊臣誤導自己的手段罷了。
但……建州女真的嫌疑,也不能完全排除。
甚至,也無法完全排除山海關吳家、遼東境內某些勢力、又或是遼東鎮某些高層武官,與建州女真暗中勾結、共同行事的可能性。
總而言之,雖然趙俊臣的嫌疑最大,但因為各種各樣的煙霧彈,何宇並不能百分百確認這一點,隻覺得太多人、太多勢力皆有嫌疑!
就這樣,千頭萬緒之間,何宇搖了搖頭、暫時不再多想,隻是焦切等待最新消息,急著想要知道趙俊臣是否已經順利逃出了匪徒們的控製。
事實上,何宇此時的心中想法,也正是趙俊臣所希望看到的情況。
趙俊臣並不期望自己隻用一些不上台麵的小手段,就可以完全誤導何宇、讓何宇徹底不再懷疑自己。
但趙俊臣畢竟是一位舉足輕重的廟堂權臣,哪怕是德慶皇帝在沒有確鑿證據的情況下,也不敢隨意打壓於他。
所以,隻要何宇並不能百分百確認趙俊臣就是幕後主使,那就算是他今後可以順利脫困、再次執掌遼東大權,也會心存顧忌、不敢輕易下定決心與趙俊臣撕破臉皮。
對於趙俊臣而言,這種情況就已經足夠了!
隻要何宇還是心存顧忌,趙俊臣就能逼著他配合自己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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