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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趙俊臣召見各方勢力商議計劃之際,此時的遼東鎮大營外,突然迎來了一隊禁軍將士,大約有百餘人規模,為首者正是禁軍百戶薑泉。
隨後,薑泉出麵喊話,說他奉了趙俊臣的命令,前來遼東鎮大營調查前幾天遼東鐵騎與關寧鐵騎的對峙衝突之事,要求進入營地。
聽到薑泉的要求,負責看守營地大門的遼東武官臉上滿是厭惡、難受、以及無可奈何。
雖然百般不情願,但這件事情乃是趙俊臣、何宇、吳世霖仨人當初所共同議定的,負責看守營地大門的遼東武官根本無權阻攔,隻好暫且讓薑泉以及眾位禁軍將士留在營外等候,表示自己必須要通報遼東高層,然後才能放行。
對於遼東鎮的拖延態度,薑泉這段時間也是見怪不怪,根據前幾天的經驗,若是他們就這樣老老實實留在營外等候,恐怕是要一直等到天黑也無法進營。
不過,薑泉也早就尋到了破解之法。
隻見薑泉轉頭向禁軍將士們吩咐道:“兄弟們,咱們等在這裡閒著也是閒著,軍歌唱起來!”
隨著薑泉的話聲落下,禁軍將士們很快就開始齊聲大唱。
“為子當儘孝,為臣當儘忠;一篇勸爾要緊歌,務必字字要記清……朝廷竭力湊銀糧,不惜重餉來養兵;一兵吃穿百十兩,七品知縣一般同;若再私心為己利,天地鬼神也不容;自古將相多行伍,休把當兵自看輕……”
見到營外的禁軍將士又開始大聲高唱這首軍歌,負責看守營地大門的那位遼東武官表情間也愈發是充滿了厭惡與無奈,好似是被迫吞屎一般。
與此同時,隨著嘹亮軍歌傳入了遼東鎮的大營,營內的眾位遼東將士皆是可以清晰聽到,反應也是各有不同。
因為旋律簡單、朗朗上口的緣故,有許多遼東將士下意識的跟著歌聲一同輕聲哼唱。
也有許多遼東將士閒極無聊,紛紛跑到營門口相聚看熱鬨。
另還有相當一部分遼東將士,聽到歌詞內容之後,會忍不住麵現思索與疑惑,甚至是輕聲議論。
一時間,遼東鎮大營之內,頗是有些人心浮動之意。
這樣一來,遼東鎮的軍官們終於是再也坐不住了,也無法繼續使用拖延之策。
大約一炷香時間之後,遼東鎮大營緊閉的大門終於打開。
隨後,遼東千戶史城擺著一張黑臉出現在了薑泉的麵前。
“薑百戶,你們已經連續三天時間前來我遼東鎮營地調查兩軍衝突之事了!難道還沒有調查清楚?而且你們每次出現,總是到處傳唱這首不倫不類的軍歌,更還會四處串聯、傳播不實謠言……為了擾亂我遼東軍心,簡直是不遺餘力!你們究竟想要乾什麼?難道是想要鼓動我遼東將士造反不成?”
聽到史城的訓斥與指責,薑泉先是認真欣賞了片刻史城氣急敗壞卻又無可奈何的樣子,然後笑嘻嘻的解釋道:“史千戶,你這番話從何說起?我們負責調查前些天遼東鐵騎與關寧鐵騎的那場衝突,這是多大的事情?又豈能輕易下定結論?自然是要反複詢問相關證人,不敢有任何疏漏,耗時也會稍多一些!
還有這首軍歌,乃是趙閣臣專門為我禁軍將士所創作的,我們禁軍將士喜歡這首軍歌,自然是要時不時的高唱幾遍,又如何會讓遼東將士們軍心浮動?
至於說我們四處串聯、傳播謠言,那就更是無從談起了!我這人號稱‘薑大老實’,一向隻懂得說實話,我的這些同袍也是與我一般脾氣,你倒是說說,我們這些天究竟是傳播了哪些不實謠言?”
史城雖然是一個精明聰慧之輩,但此時也是不由語塞。
薑泉則是再次追問道:“史千戶,你也彆光顧著刁難,先給我一個準話,究竟要不要讓我們禁軍將士進入遼東鎮大營調查?若是你不讓,兄弟我也不會有任何廢話,馬上回去向趙閣臣稟報,就說你遼東鎮做賊心虛阻撓調查、何總兵食言而肥說話不算,最後讓趙閣臣與山海關吳總兵尋你家的何總兵說理就是!”
史城狠狠瞪了薑泉一眼,咬牙道:“我遼東鎮從來都不會心虛,我家總兵大人也一向是言而有信,你們接下來可以進入營內繼續調查當初兩軍衝突之事,但這一次必須要約法三章,首先你們進入營內之後不可繼續傳唱那首軍歌,其次你們不能與遼東將士討論任何無關之事,最後你們與遼東將士接觸之際,必須要有我遼東軍官跟隨監視……若是做不到這三點,那你們今天還真就彆想進營調查了!”
薑泉依然是一副笑眯眯的痞賴模樣,點頭道:“行!咱們還是以調查之事為重,這些要求我答應了!”
史城再次冷哼一聲,終於是領著薑泉與禁軍將士們進入了遼東鎮的營地。
而史城與禁軍將士們進入到遼東鎮大營之後,就立刻分散了隊伍,可謂是到處亂竄,與遼東將士們頻繁接觸,而這一次遼東鎮也算是準備充分,很快就派出了大批忠心可靠的底層武官,跟在後麵負責監視控製。
至於史城本人,則是直接跟在薑泉的身後,死死盯著薑泉的一舉一動。
對於史城這個跟屁蟲,薑泉並不在意,隻是迅速尋到了幾名出身於遼東鐵騎的精銳邊軍,這幾人皆是幾天前那場較量與衝突的親身經曆者,向他們詢問相關線索與細節
很顯然,遼東鎮內部早已經統一了口供,根據這幾位遼東鐵騎的說法,前幾天遼東鐵騎與關寧鐵騎進行切磋演練之際,關寧鐵騎所出現的那些傷亡皆是屬於誤傷誤殺,絕對不是遼東千戶李世傑的刻意為之。
然而,這些遼東鐵騎將士畢竟隻是軍中莽漢,不僅文化水平不高,也沒什麼縝密心思,薑泉隻是詳細追問了一些細節,他們所提供的供詞很快就出現了漏洞。
但就與前幾天的調查一樣,每當是這個時候,遼東鎮的軍官們就會突然現身,態度強硬的尋理由直接中止調查,甚至還會反客為主、要求遼東鐵騎的將士們當場修改供詞。
因為這般情況,禁軍將士們在詢問調查之際,也經常會與遼東鎮的軍官們發生衝突。
這一天的情況也不例外,史城原本是打定主意要跟在薑泉的身後,防止他暗中搞鬼、擾亂軍心。
但很快,史城就收到消息,說是幾位禁軍將士在調查之際與遼東鎮武官發生了衝突。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史城表情愈發不快,但他稍稍猶豫片刻之後,最終還是轉身離開了薑泉身邊,打算趕去詢問情況、阻止衝突。
當然,史城離去之際,依然是交代另一位遼東鎮武官留在此處、繼續監視薑泉的言行舉動。
然而,史城還是出現了一點疏忽,那就是留在此處的那位遼東軍官名叫何傑,乃是遼東邊軍之中出了名的老好人,性格也有些軟。
而那幾位被薑泉尋來問話的遼東鐵騎將士,看到史城站在一旁監視的時候自然是小心翼翼,不敢多說任何多餘的話,但等到史城離開之後,他們見到旁邊監視之人變成了性格和善的何傑,卻頓時是膽氣一壯,一些環繞心頭許久的疑問也終於敢開口了。
卻說,史城剛剛離開不久,那幾位遼東鐵騎將士相互對視一眼之後,一位歲數最大的遼東鐵騎將士主動開口,低聲問道:“這位禁軍百戶大人,咱們這些天時不時就會聽到你們禁軍所唱的那首軍歌……小人有一個問題,想要向您討教……”
對於這位遼東鐵騎將士的突然詢問,薑泉並不意外,反而是很耐心的答道:“記得你叫胡茂農,對吧?咱們都是軍中同袍,有什麼問題直接問就是了!”
胡茂農悄悄打量了一眼正在旁邊監視的何傑,看到何傑沒有任何反應之後,就再次快聲問道:“小人聽了那首軍歌之後,剛開始隻是覺得好聽,也會學著哼唱,但唱著唱著就覺得不對勁了……根據這首軍歌的說法,說是‘一兵吃穿百十兩,七品知縣一般同’……你們禁軍將士的餉銀待遇當真是這般優厚?”
薑泉笑著點頭,道:“我朝官員明麵俸祿不高,兵餉卻是不低,但總體而言,供養一名精兵所消耗的錢糧,確實是與七品知縣的明麵俸祿相差不多。”
聽到薑泉的說法,幾位遼東鐵騎將士紛紛是忍不住連聲驚歎,表情間滿是羨慕與憤憤。
他們身為遼東鐵騎,皆是遼東鎮之中百裡挑一的精銳,平日裡所領到的餉銀餉糧不僅是足額發放,戰時還有雙餉,戰後更有賞賜,較之尋常軍戶的待遇,已經算是極為優渥了。
然而,這些遼東鐵騎也很清楚,他們的待遇隻是強於尋常軍戶與尋常百姓罷了,卻依然遠遠趕不上朝廷的七品知縣,哪怕隻是明麵上的收入。
想到這裡,幾位遼東鐵騎皆是憤憤不平,憑什麼我遼東鐵騎為朝廷鎮守邊疆舍生忘死,你們禁軍則是呆在直隸境內養尊處優,最終反倒是你們禁軍的待遇更好?
看到幾位遼東鐵騎的表情變化之後,薑泉則是表情驚異,反問道:“幾位同袍,你們竟然也會羨慕我們禁軍的待遇?怎麼可能?我們禁軍的待遇可是遠遠比不上你們遼東軍啊!”
胡茂農一愣,然後哂笑道:“這位百戶大人說笑了,我們遼東鐵騎在遼東鎮已經算是待遇最好的了,但就算加上戰時雙餉與戰後賞賜,每年運氣好也隻是到手三五十兩銀子罷了,哪裡能與你們禁軍相比……你們禁軍就算沒有戰事,隻怕也不會低於這個數目。”
薑泉則是連連搖頭,掰著指頭算賬道:“絕無可能,按理說你們遼東軍的待遇應該要遠遠高於禁軍,朝廷每年投入遼東鎮的軍餉開銷,可要比我們禁軍高多了……
我給你算一下,僅是去年一年,朝廷所支出的遼餉就高達八百五十萬兩銀子,而你們遼東鎮又有多少兵力?滿打滿算也就是十五萬人,對吧?僅此一項,平均每個遼東將士就能分到六十兩銀子,而你們遼東鐵騎作為精銳中的精銳,必然還要更高許多……
更何況,遼東鎮的收入也不僅僅隻有朝廷給的遼餉一項,遼東地區的每年稅賦也會分走一部分,這又是一大筆銀子,聽說遼陽城那邊也是生意紅火、日進鬥金,這還是一大筆銀子進賬……這些數目加起來,你們遼東鐵騎每個人至少都應該分到二百兩銀子……”
聽到薑泉的詳細計算,幾位遼東鐵騎的將士皆是目瞪口呆,一邊是覺得不可思議,一邊又在確鑿數字之下不得不信。
於是,這幾位遼東鐵騎此時皆是忍不住暗暗思索,相較於自己應該到手的銀子,他們實際拿到了幾成?又損失了幾成?而那些沒有到手的損失,卻又進了何人的腰包?
這個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怕追根究底、計算細賬。
這些遼東鐵騎雖然戰力彪悍、好狠鬥勇,但本質上依然是農家出身的老實人。
他們原本也很清楚,自己的餉銀餉糧必然是被高層武官們截留貪墨了不少,但因為時代與環境的影響,他們也一直都認為這種事情是理所當然的,那些高層武官就理應是多拿一些,誰讓人家地位高有權有勢呢?
然而,一旦是讓他們詳細計算出了自己的實際損失,一個驚人數目就這樣擺在他們眼前,他們又如何還能視而不見、理所當然?
一時間,幾位遼東鐵騎皆是麵現肉痛與不甘之色,也再次憤憤不平起來。
隻不過,他們這一次的憤憤不平,針對目標則是變成了遼東鎮的武官們!
就是這些遼東鎮武官,偷走了自己的餉糧餉銀!
其實,薑泉的這些說法,顯然是偷換了概念。
所謂遼餉,乃是整個遼東鎮的防務支出,並不隻是遼東邊軍將士的餉銀餉糧,除了給邊軍將士發放餉銀餉糧之外,遼餉還要用以修繕城池、打造軍械、供養戰馬等等,每一項都不是小數目。
更何況,每年遼餉一旦是離開了國庫,馬上就會被朝廷各大勢力先行瓜分不少,途徑山海關之際又要被吳家雁過拔毛,實際上也沒有八百五十萬兩那麼多。
所以,遼東鎮的高層與中層武官們固然是貪墨挪用了不少好處,但這個具體數目雖然驚人,卻也沒有薑泉所暗示的那般巨大。
但這些遼東鐵騎皆是貧苦出身,並是沒有這般見識,又被薑泉誤導了思路,自然是想不到那麼多。
他們隻是覺得,自己用身家性命換來的餉銀餉糧,竟然都被上麵的人給貪墨了,隻給自己留了一點殘渣!
然而,憤憤不平之餘,這些遼東鐵騎也是深感無力。
就算是明知道自己的餉糧餉銀被人貪墨了絕大部分,他們又能如何?
難道還能直接反抗遼東鎮那些高高在上的武官們不成?
又有何人有能耐壓服遼東鎮的高層,為他們主持公道?
想到這裡,幾位遼東鐵騎表情間的憤憤不平皆是逐漸收斂,又紛紛是搖頭歎息。
另一邊,見到這幾位遼東鐵騎的表現反應,薑泉不由是微微一笑。
他很清楚,這幾天以來,類似情況正在遼東鎮大營內各處反複出現。
甚至,在山海關吳家的營地之中,也是相同的情景。
借著調查遼東鐵騎與關寧鐵騎的兩軍衝突之事,薑泉與禁軍將士們這幾天一直都在向遼東鐵騎與關寧鐵騎灌輸一個觀念,那就是——他們身為邊軍精銳,看似優渥的待遇,實際上隻占他們應得收入的極少一部分,他們長期以來一直都被邊軍武官所欺騙、剝削!
這些邊軍將士之中,就算有極少部分聰明人能看出這般說法的錯漏之處,但也絕對無法扭轉絕大多數人的想法。
人們總是格外看重自己的付出,也總是認為自己應該收獲更多,卻根本不會關注那些會降低自己付出與收獲的因素,這就是人性。
這般情況下,就像是西方神話裡的潘多拉魔盒,這些邊軍將士們一旦是被引導了思維,心中必然會持續積蓄不滿。
再等到這種不滿情緒積蓄到一個臨界點之後,那些嬴弱的尋常軍戶還好說,但薑泉眼前這些性格悍勇的遼東鐵騎、關寧鐵騎,又會有怎樣的反應?
至少,軍心不穩是肯定的。
何為軍心?
對於武官們而言,所謂軍心就是,自己在戰場上與敵人作戰之際,身邊的將士們究竟是願意用身體為自己擋刀?還是會在看似無意之間向自己射去一根冷箭?這關係到自己的性命,最是緊要不過!
“接下來,隻要再讓這些遼東鐵騎意識到,趙閣臣有能力站出來為他們撐腰做主……”
看到邊軍將士們的反應,薑泉心中不斷閃過各種念頭。
然而,不等薑泉再次開口,一旁負責監視的遼東軍官何傑終於是忍不住出聲阻止道:“薑百戶,還望你謹記此前約定!不能與遼東將士討論任何無關之事!”
“好!好!不說這件事了!”
薑泉笑著點頭,然後就打算“言歸正傳”,繼續詢問前幾天的兩軍衝突之事。
然而,也不等薑泉詢問幾句,史城就已是怒氣衝衝的去而複返。
快步走到薑泉身前,史城冷著臉直接下達了逐客令。
“薑百戶!你麾下的禁軍將士屢屢觸犯我們此前的約法三章,依然是不知悔改,反複擾亂我遼東鎮將士的軍心士氣,我遼東鎮已是忍無可忍!現在,請你們立刻離開遼東鎮大營!若是再有糾纏,那就彆怪我遼東鎮使用強硬手段、直接驅逐你們了!”
見到史城的怒氣衝衝、態度強硬,薑泉依然不覺得意外。
經過這幾天時間與遼東邊軍的頻繁接觸,他早已經實現了趙俊臣的計劃目標,也認為遼東鎮必然已是忍耐到了極限,很快就會發作。
於是,薑泉並沒有與史城爭辯,依然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痞賴模樣,笑眯眯道:“既然史千戶要逐客,我自然也不會厚著臉皮強行留下、讓大家都不好看……不過,臨走之前,我這裡還有一份禮物要送給遼東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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