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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莊,位於遼東鎮西路防區,占地不過三百畝,村民不足百戶,乃是一處很不起眼的尋常村落。
但這幾天,就因為趙俊臣宣稱自己在這裡生了一場“重病”的緣故,遼東境內所有大人物皆是聞風而動,紛紛是向著胡家莊趕去。
一時間,一個小小的胡家莊,竟是代替錦州、遼陽二地,赫然成為了遼東地區的軍政核心之地。
趙俊臣很清楚,胡家莊很快就會成為風雲際會之地,自己所麵臨的情況也必然是異常複雜。
橫行無忌的邊鎮軍閥、虎視眈眈的野心家、看風使舵的政客、渾水摸魚的投機者、彆有圖謀的卑劣小人……或許還要包括任人魚肉的百姓……形形色色的人物、各式各樣的立場、完全不同的利益訴求,都是趙俊臣接下來必須要麵對的。
趙俊臣到時候麵對不同人物、不同立場、不同訴求之際,也必須要擺出不同麵孔、采取不同態度、做出不同決定。
一想到這些事情,趙俊臣就覺得有些頭疼,隱隱還有些忐忑。
這般忐忑,主要是緣於自己初次刻意使用陽謀手段,不知道效果究竟如何,也無法預測自己的陽謀手段是否會徹底激怒遼東鎮。
這一次,趙俊臣拿遼東鎮作為自己初次嘗試陽謀手段的試金石,看似是魄力驚人,就仿佛完全不把遼東鎮放在眼裡一般。
但實際上,趙俊臣心中很清楚,他之所以是選擇使用陽謀手段對付遼東鎮,隻是因為遼東鎮的優勢太大,所以趙俊臣根本沒有使用陰謀手段的施展空間。
在遼東境內,相較於地位穩固、不容動搖的遼東鎮,趙俊臣隻有兩處地方占有優勢——其一是他此行代表著朝廷大義,其二是他手裡掌握著廟堂財政大權。
根據這兩點優勢,使用陽謀手段對付遼東鎮也就成了趙俊臣的唯一選擇。
相較於陰謀之術,陽謀之道或許是更為高明的手段,但陰謀也有陰謀的優勢,那就是隱蔽性!
施展陰謀之際,隻要計劃安排足夠巧妙、施展之際也是一切順利,完全可以讓敵人死得不明不白,就算是死到臨頭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於何人之手,隻能當一個糊塗鬼,若是自己偽裝得好,甚至還能讓這個糊塗鬼對自己感恩戴德、托妻付子。
但陽謀則截然不同,絕大多數陽謀都沒有任何隱蔽性可言,哪怕是可以一時蒙蔽敵人,敵人也遲早都能回過味來。
所以,施展陽謀之際,就是明明白白告訴你——你的敵人就是我,我就是要整死你,你可以竭力反抗,但你的所有反抗注定隻是垂死掙紮。
從這方麵而言,所謂陽謀,也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一旦是施展了陽謀手段,你若是沒有徹底整死對手,就會為自己增添了一位勢不兩立的強敵!
趙俊臣現在要用陽謀對付遼東鎮,就是要麵對這般情況。
趙俊臣當然知道自己的“重病”是假的;
遼東各方勢力也知道趙俊臣的“重病”是假的;
趙俊臣還知道遼東各方勢力已經知道了自己的“重病”是假的;
遼東各方勢力同樣知道趙俊臣知道他們已經知道了趙俊臣的“重病”是假的……
但所有人都在假裝不知道。
總而言之,所有人都清楚趙俊臣的這場“重病”,就是針對遼東鎮的一個布局,就是要趁機敲打遼東鎮,已然是引起了遼東鎮這個龐然大物的敵意。
所以,趙俊臣這次的陽謀手段,絕對不能失敗,否則就會威信大損、傳為笑談;
也絕對不能隻是略勝一籌、稍占優勢,否則就會引來遼東鎮的徹底敵視、全力報複,可謂是後患無窮,隻會讓趙俊臣的未來局勢愈發不堪。
唯有大獲全勝,讓遼東鎮狠狠栽一個跟頭,陣腳大亂、自顧不暇,讓遼東鎮到時候哪怕是明知道這一切都是趙俊臣的陽謀,卻依然隻能低頭服軟、懇求趙俊臣出手拉他們一把,今後也不敢輕易報複與反抗,才算是這次陽謀的真正成功。
也正是因為這般要求極高,所以趙俊臣心中自然是有些忐忑,並沒有太大信心。
而且因為趙俊臣當初離開京城之際,還以為這次遼東之行隻是走過場罷了,所以身邊沒有任何幕僚同行,這個時候更是無人商議,隻能是自己一個人考慮全盤、承擔一切。
趙俊臣上一次有這種感覺,還是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
這一天,胡家莊內最寬敞的一處房間之中,趙俊臣依然還在不住翻閱著手中書冊,表情間滿是感慨之態。
“手持利刃,必生殺意……我當初突然決定要用陽謀手段對付遼東鎮,不僅是因為親眼目睹了百姓們的慘狀之後一時激憤,其實也是因為覺得自己經過認真鑽研之後,對於陽謀手段已是略有所得,所以心底深處總有一種蠢蠢欲試的想法……
現在就算是想要後悔,卻也已經完了,隻能硬著頭皮一條黑走下去,寄望於自己的手段能有顯著效果……衝動果然是魔鬼,但若是不衝動也會一生懊悔……人啊,總是這般糾結矛盾,我也無法免俗……”
稍稍感歎了幾句之後,趙俊臣的表情很快就變成了沉思之色,又想道:“但經過這幾天的詳細思索,我倒也尋到了許多對策……
麵對遼東鎮之際,朝廷大義與廟堂財權乃是我僅有的兩項優勢,但若是能把這兩項優勢用好了,倒也足以影響很多事情……
曆史上的四大陽謀,無論是推恩令、圍魏救趙、二桃殺三士,還是狹天子以令諸侯,都可以利用我這兩項優勢搞出一些名堂來,足以讓遼東鎮陣腳大亂,重點是出手的時機必須要把握好,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而正在趙俊臣思及此處,房間外麵突然有軍歌響起,也打斷了趙俊臣的思緒。
但趙俊臣並沒有任何不快,胡家莊就這麼點地方,相互間想要不乾擾是不可能的,隻是閉著眼睛靜靜聽了片刻。
更何況,房間外麵那些高唱軍歌的人,皆是此行負責護送趙俊臣的禁軍將士,他們會反複練習這首軍歌,也完全是出於趙俊臣的授意。
“為子當儘孝,為臣當儘忠;一篇勸爾要緊歌,務必字字要記清……
……朝廷竭力湊銀糧,不惜重餉來養兵;一兵吃穿百十兩,七品知縣一般同;若再私心為己利,天地鬼神也不容;自古將相多行伍,休把當兵自看輕;上陣打仗真奮勇,命該不死自然生;全心全意守國疆,殺了敵寇好立功;如果退縮乾軍令,一刀兩斷留劣名……
……切記好心待百姓,糧餉全靠他們耕;隻要兵民成一家,百姓相助功自成……
……一忌奸淫人婦女,哪個不是父母生?爾家也有妻與女,受人羞辱怎能行?二莫見財生歹念,強盜終久有報應;縱得多少金銀寶,陰曹地府一場空。三要謹遵朝廷令,越份違命罪不輕……!”
靜靜把這首軍歌聽完,趙俊臣滿意的點了點頭,輕聲道:“這些禁軍將士倒也不笨,幾天時間就把這首歌給學會了。”
這首軍歌原本是北洋軍的軍歌,趙俊臣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曾是偶然間聽過一次,雖然不算能是微言大義、磅礴經典,說教意味也過於明顯了,但好處是簡單易懂、朗朗上口,於是就記下了幾句。
而這幾天,趙俊臣特意抽出時間修改填補了歌詞內容,然後就把這首軍歌傳授給了身邊的禁軍將士。
等到與遼東鎮進行接觸之際,禁軍將士就會反複高唱此歌,趁機把這首軍歌傳播到遼東鎮邊軍之中。
當然,遼東鎮的邊軍將士未必就會信服這首軍歌所講述的諸般道理,趙俊臣也沒指望過所有遼東將士聽到這首軍歌之後就會大徹大悟、痛改前非。
事實上,這首軍歌雖然有幾百字,但趙俊臣當初僅是記住了其中一句歌詞,這次也隻是想要讓全體遼東將士皆是聽到這句歌詞。
這句歌詞就是——“一兵吃穿百十兩,七品知縣一般同”!
“當遼東將士們聽到這句歌詞之後,再加上我的推波助瀾,他們究竟會有怎樣的反應呢?是疑惑?是質疑?還是憤怒?”
想到這裡,趙俊臣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冷笑。
就在這個時候,禁軍百戶薑泉匆匆來到了房門外,稟報道:“趙閣臣,卑職已經打探清楚了附近各處村落的情況,返回向您複命了。”
房門一直沒關,所以趙俊臣抬頭看了薑泉一眼後,就抬手一招,說道:“進來說話吧。”
等到薑泉來到身邊,趙俊臣又問道:“附近村落的具體情況如何?”
薑泉麵現憤慨之態,答道:“正如您所預料一般,胡家莊的情況並不是孤例,附近各處村落也同樣遇到了遼東邊軍的勒索敲詐,有許多無辜百姓都被遼東邊軍構陷為亂民,像是胡家莊一般村民被殺、妻女被擄的情況也有不少。”
趙俊臣又問道:“這裡麵,可是有遼東邊軍將士的家屬族人也受波及?”
薑泉先是點頭,然後又搖頭,道:“遼東鎮倒也算是重視兵心,敲詐與構陷之際刻意避開了軍中將士的直係家屬,所以這些人相較於尋常百姓,並沒有受到多少波及……
但您也知道,邊軍之中一向是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總會有人做事肆無忌憚,所以卑職依然是尋到了三家村戶,他們家中皆有子弟在遼東鎮當兵,但依然是受到了波及,或是兄弟父母被打被殺、又或是妻女姊妹被擄走……至於像是遠房親戚與好友近鄰受到波及的情況,那就更多了!
與此同時,遼東鎮這次到處勒索敲砸,哪怕是邊軍將士的直係家屬,也必須要捐獻‘助軍糧’,所以這些邊軍將士的親族們就算是沒有受到殘害,也皆是心中不滿。”
這是早有預料的事情,趙俊臣輕輕點頭後,又問道:“那你可有向他們索要家書?”
薑泉再次答道:“這是您反複吩咐的事情,卑職自然是不敢疏忽,調查情況之後,立刻就向他們索要了家書,說是幫他們轉交給軍中親人,就連那些受害的遠方親戚與好友近鄰,我也都索要了一份。
隻是因為這些百姓絕大多數都不識字,所以這些家書幾乎都是卑職代筆所寫,寫得卑職這幾天就連手腕都腫了!”
說完,薑泉就從懷中掏出厚厚一遝家書,至少有三四十份,然後就雙手遞給了趙俊臣。
趙俊臣稍稍翻閱了幾份,很快就滿意點頭道:“幸苦了,你乾得不錯,不愧是我的舊部!”
聽到趙俊臣的誇獎,薑泉當即是麵現興奮,就連身體都忍不住有些輕顫。
但隨後,薑泉似乎想到了什麼,猶豫片刻後問道:“趙閣臣,你收集這些家書,可是想要動搖遼東鎮的軍心士氣?但卑職覺得,隻怕是效果不大……”
聽到薑泉的質疑,趙俊臣並未生氣,反而是輕輕一笑,正打算是稍稍解釋幾句,但還不等趙俊臣開口,就見到許慶彥跌跌撞撞的跑進了房間,表情有些驚慌的大聲喊道:“來了!遼東鎮總兵何宇親自來了,還帶著好多邊軍鐵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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