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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王保仁的這一番話,朱和堅目光微閃、表情凝重,輕聲自語道:“陽謀……”
朱和堅其實也最為擔心周尚景的陽謀手段,因為陰謀往往都有解決之策,朱和堅本人也善於陰謀,但陽謀則往往是意味著無解,必須要做出抉擇。
事實上,朱和堅被迫來到南京做事,也是因為周尚景的陽謀。
於是,朱和堅的態度愈發誠懇,再次道:“還望王太師不吝賜教。”
見到朱和堅的這般恭敬態度,王保仁眼中閃過了一絲滿意。
他是太子太師,肩負著教導與輔佐太子之責,他的未來仕途也與太子息息相關,而朱和堅則是眾所周知的準儲君,所以現在不僅是朱和堅想要拉攏王保仁為己用,王保仁也想要加深自己對於朱和堅的影響力。
於是,王保仁也終於不賣關子,緩緩道:“周尚景最高明的地方,就在於他善於布置一些閒棋伏筆,這些閒棋伏筆看似暫時無用、也不引人注意,但某些時刻卻能發揮關鍵作用……現在的情況就是如此!
數月之前,周尚景的門人、前戶部侍郎馬森被趙俊臣趕出了戶部,於是周尚景就把馬森安排到了南京擔任南京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廟堂黨爭失敗之際,敗者往往會被安排到南京閒置一段時間,這乃是朝廷慣例,所以剛開始誰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對。
但依老夫的看法,周尚景針對於七皇子殿下的計劃,卻是從那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聽到這裡,朱和堅的表情愈發嚴肅。
馬森被趕出戶部、調任為南京都察院副都禦史之的時候,周尚景還沒有對朱和堅展現敵意,若是那時候周尚景就已經開始針對朱和堅暗中布局,這般心機深沉當真是可怕至極!
王保仁表情間滿是稱讚之態,好似是真心欽佩周尚景的手段城府,繼續說道:“馬森來到南京官場之後,他的言行表現卻完全不像是一個‘周黨’官員,反而更像是七皇子殿下的忠實擁簇,到處向人宣揚七皇子殿下的仁義與賢明……
而那個時候,周尚景還沒有利用輿情與邸報把七皇子殿下放在火架上烤!所以,經過馬森長達數月時間不遺餘力的宣傳造勢之後,南京各界對於七皇子殿下的期望可謂是異常之高,再等到周尚景利用輿情與邸報逼迫七皇子之後,南京各界所受到的影響也就更深!”
聽到這裡,朱和堅表情又是一變,隱約間已經猜到了周尚景的陽謀真相。
見到朱和堅的若有所思,王保仁也很滿意朱和堅的聰慧敏銳,再次說道:“原本,老夫還有些奇怪馬森當初的種種表現,但等到周尚景圖窮匕見之後,也就明白了一切!
陛下的想法原本是很好的,讓七皇子殿下以祭祖的名義來到南京,躲在暗中協助老夫對付南京六部,等到塵埃落定之後,若是計劃成功,七皇子殿下就會立下大功,若是計劃失敗,也沒有人能發現七皇子殿下的錯失,可謂是萬無一失……
然而,周尚景與陛下明爭暗鬥幾十年,也極為了解陛下的手段風格,顯然是早就猜到了這般情況,所以他才安排馬森提前抵達南京布局……
嘿嘿,現在七皇子殿下在南京各界勢力的心中,已是威望極高,而且南京各界又因為南京六部近段時間以來的種種亂象,皆是受到了不少委屈,有許多人都在暗暗盼望著七皇子殿下能為他們主持公道!
這般情況下,一旦是朝廷中樞針對南京六部的計劃進行到下一步,出現了一場針對於南京六部的暴動,到時候隻需要有心人稍稍引導一下,南京各界根本不會顧忌七皇子殿下究竟是否擁有相關權力,必然會紛紛尋到七皇子殿下的麵前、指望著七皇子殿下及時站出來主持大局,到了那個時候,七皇子殿下也絕無可能抽身事外,必然會卷入這場風波之中!”
聽到這裡,朱和堅雖然已是隱約間有所預判,但依然是表情大變!
他這次前來南京之際,最大的依仗就是德慶皇帝所提出的趨利避害之計,但如今才發現周尚景竟是早有準備,德慶皇帝的趨利避害手段根本不會有任何效果,朱和堅無論如何都必須要站出來承擔責任與後果,無疑是陷入了險地!
想到這裡,朱和堅心中恨極了周尚景的陰險卑鄙,但表麵上則隻是表現出了一絲無奈與遲疑,道:“這樣看來,晚輩的預感沒錯,周首輔果然是在南京境內為晚輩設下了一處陷阱!
而且,周首輔的手段一如既往的高明無解,就像是王太師此前所言一般,這般陽謀若是想要強行阻止,隻會適得其反,晚輩隻能是被迫接受、直麵挑戰才行!
等到南京各界紛紛懇求晚輩主持公道之際,晚輩就必須要立刻做出抉擇,究竟要不要答應懇求、站出來主持大局……
實際上,晚輩並無更多選擇,這個時候隻能站出來為南京各界主持公道,否則不僅會影響晚輩的聲譽,讓天下人皆是認為晚輩心性冷漠、毫無擔當,等到南京六部的事情順利解決之後,晚輩亦是無法分享功勞,更無機會扭轉自己缺乏主見的軟弱形象!
所以,現今情況下,晚輩唯一要考慮的事情,就是自己到時候站出來為南京各界主持公道之際,究竟應該如何做,才能儘量壓低風險與弊處、又能把最大程度的收獲好處!”
說到這裡,朱和堅卻是麵現猶豫之色,似乎是無法在短時間內想出妥善辦法,於是就再次向王保仁請教道:“然而,南京境內的情況過於複雜,晚輩一時間也想不清楚詳細,但王太師您早就洞悉了一切,必然是早有準備應對之策,卻不知能否再向晚輩指教一二?”
朱和堅的這般表現,可謂是恰如其分,既是展現出了一定的冷靜與智慧,讓王保仁很是滿意他的素質表現;又體現出了自己對於王保仁的信任與依賴,讓王保仁感受到了朱和堅的重視之意。
事實上,自從發現王保仁已經恢複了曾經的敏銳與鋒芒之後,朱和堅就已經下定決心,一定要把王保仁拉攏到自己的船上,一旦是擁有了王保仁的全力輔佐,朱和堅今後必然是如虎添翼,這次的南京之行也是完全值得的!
所以,這個時候,朱和堅的主要心思已經放在王保仁的身上,想要全力贏取王保仁的好感,對於周尚景所布下的陷阱反而不是特彆擔心了。
在朱和堅看來,周尚景目前還遠在千裡之外的京城中樞,對於南京的事情也是鞭長莫及,隻要是結合他與王保仁二人的智慧手段,就一定能順利渡過這一次的難關!
另一邊,見到朱和堅的虛心請教,王保仁心中果然是極為滿意。
王保仁雖然已經恢複了當初的敏銳與鋒芒,但他並不知曉朱和堅的真實性情,難免是出現了誤判,此時隻覺得朱和堅乃是一塊上佳璞玉,所展現的冷靜與智慧足以讓王保仁寄予厚望、托付前程,所表現的尊重與謙遜也足以讓王保仁發揮自己的作用,可謂是一個理想的儲君太子。
所以,王保仁滿意點頭之後,也顯然是早就想好了對策,緩緩道:“周尚景此人最大的優點,就是‘公私兼顧’這四字,所以他就算是另有想法,也絕不會暗中破壞朝廷中樞的收權大計,最多也就是製造一些變數罷了!
所以,隻要是周尚景沒有暗中下絆子、拖後腿,朝廷中樞的收權計劃已經進行到目前這一步,已是絕無可能失敗,就算是出現了一些不可控製的變數,一切還有老夫隨時都可以出手!
在老夫看來,周尚景的目前做法,其實隻是第一步罷了,隻是為了逼迫七皇子殿下站出來承擔責任、考驗七皇子殿下的魄力與擔當!但等到七皇子殿下站出來承擔責任之後,他必然還有後續手段,也就是不斷拋出各種難題、迫使七皇子殿下親自處理!
然而,隻要看明白了周尚景的原則底線,就能猜到他所準備的那些難題,就算是有些棘手,也絕無可能影響到朝廷的全盤計劃,但肯定會讓七皇子殿下左右為難!
所以,周尚景所準備的那些難題究竟有哪些,老夫雖然不可能精準猜到全部,但也能推測出大概範圍!”
說完,王保仁抬手輕輕一揮。
下一刻,站在王保仁身後的一位年輕讀書人,已經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然後就用雙手把冊子呈到了七皇子朱和堅的麵前。
其實,朱和堅早就注意到了,王保仁身後一直跟著六位儒生,這六人有老有少、形象各異,但所有人皆是氣度不凡、精明自信,而且王保仁與朱和堅談話之際,也從來都沒有想過要避開他們。
很顯然,這六位儒生皆是王保仁的心腹幕僚,無論能力還是忠心,皆是深受王保仁的信任。
但朱和堅上次迎接王保仁進京、與王保仁初次接觸之際,卻隻見過這六位儒生的其中二人,另外四人則是初次相見。
“看起來,王保仁這半年多時間一直滯留在南京城內,並不是隻顧著推行朝廷中樞的收權計劃,也趁機為自己尋到了許多傑出人才輔佐……而且,這些幕僚還隻是王保仁明麵上的收獲,私底下必然是準備了更多事情!這樣看來,等到王保仁結束了南京的事情返回京城之後,必然是籌備萬全、勢在必得了!”
暗思之際,朱和堅對於王保仁的未來作用也就愈發重視了。
隨後,朱和堅很快就收斂了心思變化,專心翻閱手上的那份冊子。
這份冊子之中所羅列的內容,顯然就是王保仁所推測的周尚景為朱和堅所準備的難題了。
正如王保仁所說的那般,這些難題皆是不會影響到朝廷的收權大計,但朱和堅一旦是接手了這些難題之後,必然會左右為難!
譬如說,自從南京六部的尚書換成了那幾名無能短視之輩以後,南京貢院的貢生名額就被江南境內的豪族子弟所壟斷了,普通家境出身的讀書人皆是受到了排擠與打壓!
這般情況下,朱和堅若是未來需要處理此事,就必然是要左右為難,究竟是為普通讀書人主持公道、得罪那些勢力更強的江南豪族?還是偏袒那些江南豪族、得罪數量更多的普通讀書人?
在這份冊子之中,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看過這些例子之後,朱和堅也終於明白了自己接下來究竟會麵臨怎樣的困難抉擇,不由是表情愈發嚴肅。
周尚景若是把這些難題拋給朱和堅,依然是屬於陽謀範疇,朱和堅根本無法躲避,隻能是咬著牙必須做出選擇!
見到朱和堅的表情凝重之後,王保仁這一次卻沒有給出具體建議,隻是讓朱和堅自己決定選擇。
實際上,王保仁也想要趁機考驗朱和堅的真實秉性。
所以,王保仁見到朱和堅的表情變化之後,隻是緩緩道:“正如老夫此前所說,這一切難題終究還是要看七皇子殿下你自己的抉擇才行,老夫這一次並不會提出任何建議,最多也隻會在局麵失控之際幫忙處理一下!
不過,這般多事情,若是隻讓七皇子殿下一人負責,恐怕是有些力不從心,而且老夫看七皇子殿下身邊也沒有幾位可靠幕僚,所以七皇子殿下若是想要尋幾位經驗豐富的幕僚輔佐自己做出決策的話,老夫倒是可以襄助一二!”
朱和堅目光一閃,立刻說道:“若是這樣,當真是幫了晚輩的大忙,也不瞞王太師,晚輩身邊確實是缺少可靠幕僚!”
王保仁再次點頭,然後轉頭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的六位儒生,稍稍猶豫之後,點名道:“呂德、傅平生……接下來這段時間,你們二人可願意陪在七皇子殿下身邊、協助七皇子殿下做事?”
聽到王保仁的點名之後,朱和堅卻是微微一愣。
因為,他聽到“傅平生”的名字之後,隱隱覺得有些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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