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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朱和堉從前對於“畫餅充饑”這種事情,一向是不屑一顧的。
在朱和堉看來,做人就應該以誠信為本,執政者更是應該如此,至於他本人身為堂堂儲君太子,那就必須要抱誠守信、一言九鼎,否則又如何能夠成為天下表率、讓朝野官民信服與追隨?
所以,朱和堉從來都不會輕易向人承諾任何事情,一旦是開口承諾了,就必須是說到做到!
對於這般態度,朱和堉當初曾先後向德慶皇帝、趙山才、以及結盟之後的趙俊臣表訴過。
德慶皇帝當初聽了朱和堉的這番表述之後,頓時是目瞪口呆。
然後,德慶皇帝就立刻傳旨召喚了當時還在世的前任太子太師肖溫阮,接下來就是一通訓斥,認為肖溫阮把儲君太子教育成了一名迂腐呆貨。
等到德慶皇帝的訓斥結束之後,肖溫阮向太子朱和堉說道——“我向你傳授了我認為正確的東西,但那條路很艱難,也未必成功,有些事情究竟是對是錯、又是否應該堅持下去,彆人做不得主,還是要由你自己來定。”
肖溫阮過世之後,朱和堉得到了趙山才的輔佐,他也把自己這般理念說給了趙山才,趙山才聽後則是沉默不語良久。
但很快,趙山才就好似完全不在意,隻是淡定笑著說“什麼人就應該做什麼事,有些事情確實不應該由太子殿下親自去做。”
再等到趙山才病死之後,朱和堉選擇與趙俊臣結盟聯手,也向趙俊臣說過自己的堅持,趙俊臣聽後同樣是笑了,但笑容意味不明。
最終,趙俊臣悠悠說道:“誠信二字看似是好東西,你認為誠信是對的,但依我看來,這世上並無真正意義上的對與錯,在不同立場的人眼中,對錯二字經常是截然相反的……
與此同時,這個世界上確實存在著絕對意義上的成與敗!為了虛妄的對錯,就放棄了絕對的成敗,豈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朱和堉發現,趙俊臣雖然是個大貪官,但他實際上頗有“好為人師”的傾向,經常會長篇大論的向人講訴一些看似無用的道理。
所以,對於這件事情,相較於肖溫阮與趙山才二人的一語帶過,趙俊臣則是詳細講訴了許多東西。
期間,趙俊臣還向朱和堉提及了一個新概念——“內卷”。
“何為內卷?就是所有人皆是向著中心位置全力擠壓!也就是人們為了競爭相對有限的資源,必須要額外付出大量的無效努力,並且還形成了不可逆轉的惡性循環!
就以科舉為例,四書五經明明隻需要背誦與理解就足夠了,書法字跡明明隻需要工整乾淨就足夠了,但上榜名額就那麼多,天下間的讀書人則是數以十萬計,可謂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這般情況下若是還想要脫穎而出,就必須要額外付出大量的無效努力!
於是,也就有了八股文,寫文章時必須要刻意模仿古時聖人口吻,文句長短、用字繁簡、聲調高低等等皆是要仔細研究,書法字跡也不能隻是工整乾淨就行,還必須要有名家水準……
然而,讓我們仔細想一想,讀書人懸梁刺股的耗費了這般多心血,他們所付出的努力有實際意義嗎?模仿聖人口吻寫文章對於日常生活可有用處?文句長短、用字繁簡、聲調高低這些講究對於治理百姓可有善益?都沒有、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簡直就是浪費時間!
不僅如此,人們的精力時間皆是有限,這般情況還產生了許多惡劣後果,讀書人把大量時間精力浪費在無用之處,也就會手無縛雞之力、不知世事思想迂腐,甚至是不辨五穀、毫無常識,所以也就有了‘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俗語……這般情況下,就算他們今後成功闖過了獨木橋,又如何能指望他們治國安民?
然而,當每一個讀書人都在付出額外的無效努力之際,你若是還想要闖過獨木橋,就必須要隨大流一同浪費生命與時間,否則你就連過橋的機會都沒有!
這就是內卷!迫使所有人都為了無用之事浪費時間與生命,細思之下是不是覺得這般情況很可怕?”
當時,朱和堉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講訴之後,雖然無法做到感同身受,但依然是下意識覺得“內卷”確實是一個很可怕的現象,於是就點頭表示同意。
而趙俊臣則是繼續說道:“是啊,內卷不是一個好現象,但你若是再往深處思索,就會發現——引發內卷現象的根本原因,卻是一個人人稱讚的好現象,那就是‘公平’!
為何?正因為科舉製度保證了一定程度的公平,讓每一個讀書人都能參與競爭,所以才有了千軍萬馬闖獨木橋的情況,所以讀書人才會被迫浪費生命、為了無用功而付出大量努力……
嘿,世人都說明朝文化衰落,不似前朝一般文化璀璨,春秋戰國有百家爭鳴、兩漢有樂府、魏晉有風骨、唐有詩、宋有詞、元有曲……但明有什麼?也就幾篇章回小說還能入眼,但你可有想過為何會出現這般狀況?
那是因為,隋唐之前根本沒有科舉製度,乃是貴族子弟直接當官,又或是舉孝廉;隋唐宋三朝雖有科舉,但漏洞頗多,後期才有了封名、抄錄的手法,上榜名額依然是被那些世家豪族子弟所壟斷;到了元朝,更是一度中斷了科舉製度……
這樣一來,平常讀書人根本沒有參與競爭的機會,貴族世家子弟則是無需競爭,內卷現象沒有機會出現,他們自然就有閒心與精力放在風花雪月、詩詞歌賦上麵!
但到了明朝,科舉製度已是完善,世家豪族的操作餘地也被最大程度的壓製,無論是勳貴子弟還是平民子弟,都必須要公平競爭……結果卻是每個人都在內卷、為了無用功而浪費生命,哪裡還有閒心風花雪月、詩詞歌賦?
從這方麵而言,公平與內卷這兩個詞幾乎就是同義,但內卷是錯的,公平就是對的,你不覺得很矛盾嗎?
所謂對與錯,在不同立場的人眼中經常是截然相反的,對於那些窮困潦倒的尋常百姓而言,公平是對的,內卷也是對的,因為這些情況是他們扭轉自身與家族命運的唯一機會!但對於那些士族勳貴而言,公平也許是對的,但內卷絕對是錯的,因為這般情況一直都在讓他們浪費時間與生命!
類似的情況,還有許多……原諒與縱容的界限究竟在哪裡?堅持與變通都是人們所提倡的好品質,但它們實際上是截然相反的東西;若忠誠是好事,那助紂為虐是不是一種忠誠?”
當時,聽趙俊臣說到這裡,朱和堉也不由是陷入了迷茫。
最終,趙俊臣則是蓋棺定論道:“所以,這個世界上從來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對錯,但有絕對意義上的成敗!
我們在分辨對錯之前,首先要認清自己的立場,切記是自身立場決定了對錯與正邪,而不能任由所謂的對錯與正邪決定自身立場!
有利於自身立場就是對的,不利於自身立場就是錯的,古今皆是如此!否則就算是你堅持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但隻要最終失敗了,在所有人眼裡你依然是錯的!”
說到這裡,趙俊臣笑吟吟的看著朱和堉的表情變化,又問道:“同樣的道理,誠信看似是個好品質……但它絕對就是對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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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湖廣境內的嶽州知府衙門之中,朱和堉召見了嶽州府幾位主要官員談話。
談話之際,朱和堉在不期然間,竟是回想起了當初肖溫阮、趙山才、趙俊臣三人的不同說法。
肖溫阮隻想要塑造朱和堉的品德,趙山才隻想要為朱和堉解決事情,而趙俊臣則是想要改變朱和堉的思維方式。
朱和堉本人最為敬重肖溫阮、最為信任趙山才……但到了今天,他終究還是走向了趙俊臣所指引的道路方向。
想到這裡,朱和堉不由是自嘲一笑。
但很快的,朱和堉已是收斂了心中雜念,繼續著自己“畫大餅”任務。
此時,湖南布政使雷家正、嶽州知府呂誌宏、嶽州同知張程順等人正坐在朱和堉的麵前,態度恭敬的聽著朱和堉的講話。
其實,朱和堉乃是當朝儲君,又是朝廷欽差,這些官員原本隻有站在朱和堉麵前聽從訓示的資格,但朱和堉見到他們之後態度卻是極為客氣,不僅是讓他們坐下談話,說話之際也是以磋商為主。
“各位大人,朝廷中樞的態度很堅定,這一次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那些違法亂紀的藩宗,哪怕是皇親國戚,犯法也要與民同罪!
嶽州乃是朝廷重鎮,境內遍布著三位藩王與十七位宗親的大量田產,正是關鍵之處!多年以來,嶽州治下百姓飽受藩宗欺壓之苦,有人被強行吞並了土地,有人被強搶了妻女,嶽州府衙門也積壓了不少百姓狀告藩宗的案子,如今正是一筆算清的好時機!
咱們的機會很好,已經提前收集到了大量證據,那些犯案的藩宗根本沒有辯解的機會!還望各位大人接下來能夠精誠合作、全力辦案,完全不必擔心藩宗的事後報複,我會為你們做主!朝廷也會為你們撐腰!隻要辦案順利,我會向朝廷請功,在場眾位大人皆會受到封賞!”
聽到朱和堉的說法,在場眾官員皆是齊聲答應,依然是態度恭敬。
然而,朱和堉依然是敏銳察覺到了許多人表情間閃過的那一絲不以為然。
畢竟,如今任誰都知道朱和堉的儲君之位已是岌岌可危、七皇子朱和堅的上位已是不可逆轉,這般情況下任誰也不相信朱和堉今後能幫他們擋下藩宗的報複,也不相信朱和堉有能力讓他們受到朝廷封賞。
敏銳的察覺到這些官員的心中念頭之後,朱和堉知道自己在地方官員心中已是失了威望,不由是神情一黯,但很快就麵色如常。
從洛陽到嶽州這一路上,朱和堉已經見慣了這般情況,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如今確實是已經失去了庇護與抬舉這些地方官員的能力,他就是在畫大餅。
所以,為了說服這些地方官員全心全意的做事,朱和堉不僅要畫大餅,更還要拉虎皮、扯大旗。
於是,朱和堉熟練的話鋒一轉,又說道:“我剛才說,朝廷的態度很堅定,因為不僅是陛下已經決心要嚴懲涉案藩宗,周首輔、趙閣臣二人也秉持著相同態度,可謂是君臣齊心、勢不可擋!
我自從離京查案之後,也依舊與周首輔、趙閣臣他們保持著聯絡,他們兩位的立場與我是完全一致的,所以各位的今後表現,不僅是我看在眼裡,陛下、周首輔、趙閣臣他們也同樣看在眼裡!不僅是我會為你們撐腰請功,周首輔、趙閣臣他們也同樣會為你們撐腰請功!”
聽到朱和堉提到了周尚景與趙俊臣二人,在座的眾官員皆是表情微變,再次是齊聲答應。
但與上一次的齊聲答應相比,眾官員這一次明顯是認真了許多。
畢竟,他們也都聽到風聲,知道朱和堉與趙俊臣已經達成結盟,這些地方官員可以暗中輕視岌岌可危的朱和堉,卻不敢輕視如日中天的趙俊臣。
以趙俊臣今時今日的地位影響,無論是今後為他們擋下藩宗的報複,還是向朝廷為他們請功,都能令人信服。
見到眾官員的態度變化,朱和堉心情愈發複雜,但表麵神色依舊如常,隻是與眾位地方官員詳細商議了後續計劃之後,就親自起身送他們離開了。
等到眾位地方官員離開之際,看著他們漸漸遠離的背影,朱和堉終於是忍不住輕歎一聲。
李傳文這個時候依然隨侍在朱和堉的身邊,聽到朱和堉的歎息之後,當即就猜到了朱和堉的心中想法。
稍稍猶豫了一下,李傳文開口勸道:“太子殿下不必灰心,這些地方官員隻是目光短淺、隻見到了您的目前困境,但隻要您的後續計劃順利實現,今後還有扭轉大局的機會……趙閣臣也必然是要鼎力相助的!”
朱和堉轉頭看了李傳文一眼,卻是感歎道:“如今朝野各方皆是看衰於我,這般滋味當真難受,也讓人好生無力……
說到這裡,我卻是愈發敬佩趙閣臣的手段智慧了,就在短短一年多以前,他同樣是不受世人所看好,朝野各方皆是認為他今後必然是下場不堪……但就在這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裡,趙閣臣硬是把局麵給徹底扭轉過來了,如今不論地方中樞、還是朝野官民,又有誰還敢小覷趙閣臣?
說來也是可笑,我如今也有心效仿趙閣臣扭轉乾坤的手段,但我對於趙閣臣這一年多來的所作所為,明明皆是看在眼裡,竟就連總結歸納也無法做到,根本無法看清趙閣臣究竟是施展了怎樣的手段,才能這般迅速的扭轉局麵……唉,也許我真就是才德不足吧!”
李傳文又是猶豫了一下,看到朱和堉的表情悲苦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提點道:“趙閣臣扭轉局麵的手段,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歸納起來其實就是抓住一切機會、無所不用其極!無論是討好陛下、改革政弊、結黨擴勢、交好儒林、甚至是打仗建功,等等等等,任何機會都要儘力爭取,就這樣一點一點的扭轉局麵……所以,太子殿下如今也必須要耐心才行!”
朱和堉輕輕點頭表示受教,剛準備再說些什麼,就見到肖文軒匆匆進入房間,然後稟報道:“太子殿下,剛剛收到消息,稱是新欽差王佑倫如今已經離開了洛陽、正快馬加鞭向著嶽州方向趕來,想要追上太子殿下交接欽差之權,大約會在五天之後抵達這裡。”
聽到肖文軒的稟報之後,朱和堉頓時是表情一變,也顧不得繼續與李傳文交流心得,當即是吩咐道:“在一切事情塵埃落定之前,絕不能讓王佑倫追上我交接權職!吩咐下去,讓所有人皆是抓緊時間做事,我們必須要趕在三天之內結束嶽州城的一切事情,然後第一時間離開嶽州!”
朱和堉已經下定決心要與王佑倫玩躲貓貓遊戲了,在他徹底結束調查藩宗罪行的事情之前,他絕不會與王佑倫交接欽差權責——若是他再失去了欽差身份,作為一個岌岌可危的儲君太子,他根本做不成任何事情!
作出決定之後,朱和堉轉頭看向李傳文,再次請教道:“李老先生,依您來看,咱們下一步應該如何做?”
李傳文也是毫無猶豫,迅速說道:“接下來,則是接見與拉攏嶽州境內的搢紳大族,以藩宗田產為誘餌,謀求這些人的全力支持!隻要太子殿下擁有了各地搢紳大族的支持,您在讀書人心目中的聲譽就不會受損,今後就有翻盤的機會,此乃重中之重!”
“好!就按李老先生的意思來辦!”
朱和堉立刻點頭表示同意。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又要向搢紳們畫大餅了。
從前對於畫餅之術不屑一顧的朱和堉,如今已經把這般手段視為立身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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