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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退為進、卷土重來,在保住自身清譽的前提下離開儲君之位,被正式廢黜之前想辦法爭取到朝野各界的同情與支持,然後就是靜靜等候將來七皇子朱和堅犯下錯誤,趁勢謀求東山再起、重登儲位……
這原本是趙俊臣為朱和堉所設計的未來道路,如今卻是突然被一向表現平庸的李成儒給講出來了!
經過了最開始的措不及防之後,趙俊臣很快就收斂了自己的神態異常,再次恢複了一貫以來的鎮定與平靜。
然而,趙俊臣的內心情緒依然是波濤起伏,充滿了警惕之意。
他向來是多疑多慮多思,經常會與空氣鬥智鬥勇,碰到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要認真琢磨許久,也從來都不敢把任何狀況視為是單純的巧合與意外。
而且,趙俊臣並不像是霍正源那般善於察言觀色,隻需要看一眼對方的行為細節、表情變化,就可以推斷出很多東西。
這種本事,其實很需要天分,也很容易翻車受騙,所以趙俊臣極少會使用“察言觀色”的手段,以作為自己判斷某件事情的基準。
這個時候,趙俊臣也無法像是霍正源那般篤定李成儒的說法隻是臨時編撰的借口罷了,反而是暗暗懷疑——李成儒是不是已經察覺到了某些蛛絲馬跡、猜到了自己的未來計劃,所以想要趁機試探自己?
總而言之,為了謹慎起見,趙俊臣認為自己這個時候有必要探一探李成儒的底細。
相較於霍正源的“察言觀色”,趙俊臣也有自己的判斷方法,同樣可以測出一個人的想法與底細,那就是“聽其言而觀其行”。
這種方法看似與“察言觀色”很相近,但實際上則是截然不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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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決定之後,趙俊臣刻意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態,似乎是他並不讚同李成儒的提議,卻又不願意當麵駁斥。
另一邊,見到趙俊臣這般態度,李成儒深感意外之餘,不由是內心有些慌亂。
他原本還以為趙俊臣一定會同意自己的提議,讓自己有個台階可下,然後他就可以順勢的徹底投靠趙俊臣了!
但若是趙俊臣當場拒絕了自己的提議,明確表態他今後不願意再與太子朱和堉產生任何乾係,更不願意出手協助朱和堉東山再起,那自己豈不是就要陷入尷尬兩難了?改換門庭的事情也要橫生波折……
趙閣臣啊趙閣臣!我李成儒今天可是下定了好大的決心、真心實意的想要投靠於你啊!剛才說什麼要你“今後協助太子朱和堉東山再起”之類的事情,就隻是順口一提罷了,你也順嘴答應一聲就行,哪怕是你今後遺忘了這個約定,我也絕對不會再提舊事啊!
心中大聲傾訴之際,李成儒的心中也充滿了悔恨,認為自己就不應該多此一舉的矯情立牌坊、投效趙俊臣之前非要給自己尋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早知這樣,剛才就應該直接答應趙俊臣的招攬。
心情波動之下,李成儒也難以維係自己原本還算是鎮定的表情,盯著趙俊臣的眼神滿是緊張。
而趙俊臣沉默良久之後,終於是緩緩開口道:“李尚書的這個想法,隻怕是機會渺茫啊!目前的廟堂局勢已經非常明朗了,太子殿下被廢黜之後,繼任儲君之位的人必然是七皇子朱和堅!
這位皇子一向是行事謹慎,如今不僅是贏得了清流們的擁護,也深得陛下的寵信,前段時間還順勢吞並了當初的‘沈黨’勢力,當真是占儘了好處,手段之高明也可見一斑……
待他登上儲君之位以後,地位之穩固要遠勝於今日太子殿下,哪怕是偶爾犯下小錯,也難以動搖根基!
所以,咱們今後若是想要扳倒他、讓太子殿下東山再起,何其之難?這般做法,不僅是要與新儲君為敵、也會讓陛下難堪啊!
嗬嗬,這般做法,無疑是同時得罪了現在的皇帝與未來的皇帝,簡直就是取死之道,一旦是計劃沒有成功,那就是萬劫不複之地,妻兒族人也要深受牽連……李尚書你可是已經考慮清楚了這般後果?”
萬劫不複、妻兒族人……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李成儒不由是麵色微微蒼白。
他剛才隻顧著給自己尋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卻完全沒有考慮過這項提議的可行性與嚴重後果。
趙俊臣表情冷肅的盯著李成儒的神態變化,又說道:“哪怕咱們隻是順口一提,並沒有采取實際行動,但隻要是你這一番話不慎傳了出去,咱們依然會成為陛下與七皇子的眼中釘、肉中刺!所以,還望李尚書……務必要慎言慎行啊!”
李成儒的麵色愈發蒼白,近乎不見血色,也終於明白了自己剛才心急之下有失考量、說了絕對不該說的話,提出了一個非常愚蠢的建議。
但李成儒並不知道,他的這個看似非常愚蠢的建議,其實就已經非常接近於趙俊臣的真實計劃了。
“全是下官鬼迷心竅、失智失言,還望趙閣臣千萬不要放在心上,剛才那些話就當是下官從未說過,今後絕對不敢再提……”
趙俊臣似笑非笑,問道:“那麼,李尚書也不指望本閣今後協助太子殿下東山再起了?”
說話間,趙俊臣的自稱已經悄然間從“我”變成了“本閣”,暗含咄咄逼人之意。
李成儒的臉色愈發是陰晴不定,但很快就有了抉擇,歎息道:“大局已定、大勢難改,若是儲君廢立之事已經無法扭轉,咱們也隻能順應天命了。”
好一個“順應天命”!李成儒還真是隨時隨地都能給自己樹個牌坊,這已經成為他的行事本能了!
不過,看到李成儒的諸般反應之後,趙俊臣也終於可以確定,李成儒剛才的提議並不是猜出了自己的後續計劃、想要試探自己,而隻是臨時起意、誤打誤撞罷了。
很顯然,李成儒從頭到尾都沒有認真考慮過自己提議的成功概率與失敗後果,當他發現自己的臨時起意的想法將會產生嚴重後果之後,馬上就輕易放棄了立場,也完全沒有深入討論的想法——若是他蓄意想要試探趙俊臣的話,就絕不應該是這樣的表現。
相較於霍正源,趙俊臣無疑是晚了一步才看穿了事情真相,但他所得出的結論,也要比霍正源更為可靠。
“察言觀色”的手段固然是可以迅速得出某些結論,但也存有誤判或者被騙的可能性,而趙俊臣“聽其言而觀其行”的方法,則是向對方拋出一係統不同情況下的選擇題、逼迫對方做出抉擇,然後再根據對方的不同選擇來判斷對方的真實意圖,無疑是要穩妥得多。
確定了李成儒的真實想法之後,趙俊臣就知道自己多慮了,但他並沒有急著結束這個話題,反倒是再次問道:“李尚書可以明悟大勢,自然是最好不過!並不是我想要拋棄太子殿下、背盟棄義,實在是勢不可違啊……不過,我倒是想要知道,李尚書你向來謹慎本分,為何會突然冒出我今後會支持太子殿下東山再起的想法?”
李成儒見趙俊臣不再是追究自己剛才的胡言亂語,不由是心中長籲了一口氣,暗暗祈禱自己今天的言論不會傳播出去,當他再聽到趙俊臣的詢問之後,卻是不由一愣,一時間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作答。
總不能說他的那些提議都隻是臨時編撰的借口吧?
但李成儒終究不是一個無可救藥的蠢貨,認眉?刻後,倒也逐漸把握住了自己剛才提議之際的想法脈絡。
稍稍猶豫了一下之後,李成儒答道:“下官剛才會產生這般想法,是因為目前的局勢之下,太子殿下要被廢黜的事情已是再無可能改變,若是趙閣臣還打算繼續支持太子殿下的話,就隻能是謀求東山再起、卷土重來!
也唯有讓太子殿下被廢黜之際依然保住了自己的清譽,朝野各方在咱們的造勢之下依然感念太子殿下的恩德不會遺忘,再等到新任的儲君上位之後犯下嚴重錯誤被咱們抓到把柄,太子殿下就能擁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對於太子殿下而言,這也是目前情況下僅有的可行之策!”
聽到李成儒的解釋,趙俊臣微微一愣,然後就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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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李成儒能夠誤打誤撞的猜出趙俊臣為朱和堉所設計的未來道路,也並不隻是純粹的巧合。
就像是李成儒所解釋的那樣,若是趙俊臣還想要繼續扶持朱和堉的話、利用朱和堉來製衡朱和堅的話,這種手段正是他唯一的可用之策。
從這個角度來看,隻要是看穿了趙俊臣對於朱和堉與朱和堅二人的真實看法,趙俊臣的想法與計劃其實並不難猜!
至少,七皇子朱和堅就很清楚趙俊臣對於自己的警惕與敵視,也大約可以猜到趙俊臣想要利用朱和堉製衡自己的想法,周尚景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德慶皇帝也遲早都會看明白……所以他們今後皆是有可能猜到趙俊臣的具體計劃……說不定現在就已經猜到了。
趙俊臣發現,自己也是百密一疏了,一直都沒有從這個角度考慮過問題,卻還以為自己的計劃沒有任何破綻、可以瞞過絕大多數人,而自己也就可以隱於幕後操縱儲位更迭,但如今看來,卻是自己的想法太過於想當然了。
隻要是趙俊臣還想要扶持朱和堉重登儲君之位,他就遲早要站在台前,絕不可能一直隱於幕後操作一切!
而且,他的計劃也遲早會被朝野各界的明眼人所猜到,更不會一帆風順的推行下去。
雖然說,趙俊臣的這項計劃很大程度上乃是陽謀,並不擔心被人阻撓破壞,而且趙俊臣推行計劃之際隻要沒有旗幟鮮明的跳出來表態支持前廢太子,也沒人可以挑出毛病,但被人看穿布置之後,也定然是要橫生許多波折,各方各麵的壓力也會極大。
所以,趙俊臣就忍不住開始考慮另一個問題——雖然他支持朱和堉的立場很大程度上隻是為了製衡朱和堅,但若是付出太大、風險太高的話,這一切都值得嗎?
其實,在禦書房與德慶皇帝談話的時候,趙俊臣發現朱和堉的成長速度已經遠遠超出預想、而且還瞞著自己另有布置之後,就已經開始考慮這個問題了。
這個問題關係到趙俊臣今後的戰略方向,並不是短時間就可以考慮清楚的,如今也顯然不是仔細的好機會。
所以,趙俊臣下一刻就已經收斂了心思,再次把注意力轉向了李成儒,道:“原來如此!隻可惜李尚書的這個想法風險太大、成功機會也小,否則本閣還真可以嘗試一下!但既然李尚書也明白大勢難違,咱們也隻能是被迫放棄太子殿下了!咱們這些人身為臣子,也最好是儘量少參與儲君廢立之事,還是多考慮一下自己的事情比較好……譬如說,就像是我剛才所提到的那件事情,李尚書與本閣之間的合作,是否可以更為長久、也更為密切!”
見到趙俊臣再次表態招攬自己之後,李成儒自然是不敢再次的矯情多次,而且他剛才的失言之語,很大程度上已是相當於被趙俊臣抓住了把柄,一旦趙俊臣把他的提議傳揚出去,就會讓李成儒引起七皇子朱和堅的敵意,所以李成儒也就愈發不敢反抗趙俊臣了。
隨著趙俊臣的話聲落下,李成儒連忙是表態道:“下官這段時間與趙閣臣合作,也是深感榮幸與舒暢,今後自然是願意繼續配合趙閣臣、唯以趙閣臣馬首是瞻,一同為朝廷儘心做事!”
這般表態,卻不再是普通的合作,而是明確要投入趙俊臣的門下了。
對此,趙俊臣並不覺得意外,點頭笑道:“李尚書能有這般覺悟,自然是最好不過!等到下次朝會百官齊聚之際,我就會把那些與我關係緊密的同僚們正式介紹給李尚書,大家從今往後就是自己人了,相互間也可以多多配合!”
想到自己很快就要與“趙黨”的那些貪官奸臣們同流合汙了,李成儒一時間心情複雜,但想到自己加入“趙黨”之後的諸多好處,隱隱間又有些期盼之意,說道:“能與同僚們多多配合當然是好事,趙閣臣今後有什麼需要下官配合的地方,下官一定儘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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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趙俊臣又與李成儒、霍正源二人交流了一些廟堂局勢的看法,卻也無需多提。
但在他們三人談話之際,霍正源卻總是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就把話題引導向儲君廢立之事,顯然是猜出了什麼。
趙俊臣很喜歡像是霍正源這種聰明人,但聰明人也有聰明人的壞處,隻要是稍稍有些不慎,就會被他們看穿根底——就像是現在,李成儒一直都沒有察覺到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霍正源隻是看到趙俊臣的神情稍變,就已經腦補了太多的東西。
不過,趙俊臣之所以看重霍正源,就是因為霍正源不僅很聰明,也很低調謹慎、明白自己的本份,趙俊臣並不打算讓霍正源深入參與儲君廢立之事,認為霍正源今後隻要能負責好海運之事就好,所以他對於霍正源的屢次試探也是避而不談。
而霍正源反複試探了幾次之後,很快就明白了趙俊臣的想法,也就不再多提了,隻是心中暗暗做出決定,認為自己今後絕不能與七皇子朱和堅走得太近——以霍正源對於趙俊臣的了解,他認為朱和堅就算是順利坐上了儲君之位,這個位置隻怕也不會安穩。
大約談了小半個時辰之後,眼看到趙俊臣麵現乏意,就一同告辭離開了,趙俊臣自然也沒有強留。
等到李成儒與霍正源二人離開之後,趙俊臣又轉頭看向一直候立在旁邊的許慶彥與莫小林二人,說道:“慶彥、小林,你們二人這些天在南北之間往返萬裡,如今必然是幸苦了。現在就先去休息吧,再過一兩個時辰就要吃晚飯了,我會吩咐廚房準備豐盛一些,為你們二人慶功,也順便為你們安排一下今後的前程。”
頓了頓後,趙俊臣又想到了什麼,向許慶彥補充道:“對了,你說鄭家的人如今已是隨你抵達京城、隨時等著見我……今後幾天將會發生許多事情,我隻怕是顧不上見他,你先讓他去見一下霍大學士,合作方麵的具體細節也由他們兩人負責商定,若是出現了霍大學士無法決定的事情再通報於我!等到所有合作細節皆是商議完畢之後再讓他來見我,我如今恐怕是無心顧及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
聽到趙俊臣的這般說法,莫小林不由是麵現喜意,趙俊臣曾經答應過要給他一個軍中前程,如今顯然是要實現諾言了。
另一邊,許慶彥卻是麵現憂色,他一向最為了解趙俊臣的作風,明白趙俊臣從來都不是放權省心之人,與鄭家合作的海運計劃在趙俊臣的未來規劃之中更是重中之重,按理說趙俊臣就算是不會親自出麵與鄭家之人談判合作細節,也應該是從頭到尾事無巨細的掌控全局,卻絕不應該直接把所有事情丟給霍正源!
能讓趙俊臣說出自己“無心顧及這些細枝末節的事情”,就表示趙俊臣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認真考慮,而且是已經逐漸有些力不從心了。
想到這裡,許慶彥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他知道自己說什麼都沒用——但心中想要獨當一麵、為趙俊臣分憂的想法,卻是愈發強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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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許慶彥與莫小林二人也離開房間之後,趙府正堂之中也就隻剩下趙俊臣一人。
趙俊臣也終於有機會開姤?子朱和堉即將要被廢黜的事情。
毫無疑問,這件事情乃是如今的當務之急,影響極為深遠,廟堂格局也會隨之變動,趙俊臣也是身處於漩渦最中心無法脫身,他接下來的做法也將會深刻影響到自己與許多人的命運。
尤其是因為李成儒的無意間提議,讓趙俊臣發現自己所麵臨的局勢愈發複雜了。
自己究竟要不要保持支持朱和堉的立場?
朱和堉的迅速成長超乎預期,今後會不會有失控的風險?
德慶皇帝逼迫自己領頭表態彈劾朱和堉,這件事情又應該要如何具體運作?
若是太子朱和堉被廢黜之後,自己依然是打算扶持他重登儲位的話,期間又應該如何應對各方各麵的壓力?
每一項問題、每一個可能性,都需要趙俊臣認眼?不容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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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就在趙俊臣認眿?些事情的同時,卻並不知道——有兩位野心勃勃的野心家,正在暗中碰麵。
最近這幾天,因為太子朱和堉與諸位藩王的官司,德慶皇帝一直都沒有離開禦書房,如今已是榮升禦書房管事太監的李如安,也被迫在禦書房內連續值班三天之後。
到了今天,德慶皇帝在禦書房內召見了群臣之後,終於是返回後宮之中休息了,而李如安也隨之得到了休息的機會。
而李如安剛剛返回到自己的房間,就突然收到消息,稱是司禮監掌印吳信泉在紫禁城以西的禾欣樓擺下了一桌酒席,邀他相聚共飲。
吳信泉乃是內廷之首,李如安當然是不敢怠慢,也顧不上休息,連忙去赴宴了。
但當他抵達禾欣樓之後,卻是見到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物。
這個人物,分明是即將就要成為新任儲君的七皇子朱和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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