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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了祭天大典之後,時間已是下午申時,德慶皇帝再次乘上禦輦、率領百官返回紫禁城,然後就擺下一場宮宴、與群臣同樂。
值得一提的是,德慶皇帝在宮宴期間,拿出了大量的內帑珍品賜給了朝廷重臣,周尚景被德慶皇帝賜下了一根老參、李賀被德慶皇帝賜下了一塊美玉、程遠道被德慶皇帝賜下了一塊當年蘇東坡曾經用過的硯石。
然而,趙俊臣與所有“趙黨”官員,卻都被德慶皇帝刻意忽視了,沒有任何人收到德慶皇帝的賞賜。
德慶皇帝的這般做法,顯然是為了刻意疏遠趙俊臣,扭轉他此前祭天時無意間釋放出的錯誤政治信號,倒也收到了一些效果。
否則的話,當初“趙俊臣是德慶皇帝私生子”的傳言,隻怕是就要再次興起了。
等到這一切皆是結束,趙俊臣離開宮中返回趙府之際,時間已是臨近晚上戌時。
這一天的各項活動,都是為了彰顯德慶皇帝的豐功偉績、文成武德,德慶皇帝固然是儘興與風光了,但百官們卻都是辛苦不堪。
趙俊臣也是如此,他返回趙府之後,當即就攤在椅子上再也不願動彈。
見到趙俊臣這般模樣,崔倩雪、方茹、張玉兒三女皆是感到心疼,或是端茶送水、或是按肩捶背,生怕趙俊臣會累著。
“唉!身體真是比不上當初了,就在四五個月之前,我還能連夜策馬趕到花馬池營,沒有任何休息就暗中掀起一場兵變、一舉奪走了陝甘三邊的軍政大權,接著又是好些天整日整夜的研究防務、製定戰略,也絲毫不覺得疲乏,哪裡像是現在,隻是站久一些就堅持不住了……”
說到一半,趙俊臣突然停下,卻是發現自己的這一番話似乎有些既視感。
哦,對了,他不久前才聽過周尚景說了類似的話語,但周尚景的年紀已是七十有餘了……
想到這裡,趙俊臣的表情古怪,稍稍沉默片刻之後,就用一種很認真的語氣說道:“我必須要認真休養身體了,這樣下去可不行。”
方茹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一邊為趙俊臣按摩肩頭,一邊說道:“老爺你還好意思說,你的身體這般不堪,就是因為你當初在陝甘三邊太過辛苦卻又完全不懂休息,所以才留下了病根。”
趙俊臣苦笑搖頭,也沒有反駁,隻是閉著眼睛休養精神。
不過,趙俊臣雖然是信誓旦旦的表示自己一定要注意休養身體,但他閉目養神之際,表情間依然是若有所思,顯然是腦子依然沒有閒著。
大約一盞茶時間之後,趙俊臣突然睜開雙眼,看著方茹與張玉兒二女,緩緩問道:“同濟廟如今已是逐漸成了氣候,張道全也在你們眼皮子底下辦了不少事……你們覺得,這個人能擔大任嗎?”
見趙俊臣又在製定某些計劃,方茹不由是麵現無奈,但還是認真考慮了片刻,反問道:“讓他擔當大任?那就要看是多大的事情了!”
另一邊,張玉兒也是點頭道:“茹姐姐把同濟廟的事情交給我來負責之後,我這段時間也仔細考察了這個張道全,發現這個人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坑蒙拐騙蒙蔽愚昧信徒倒是很有一手,也有些急智可以自圓其說,但也僅此而已了。”
趙俊臣又問道:“……若是安排他覲見陛下的話,你們認為他有能力應付陛下嗎?”
聽到趙俊臣的這一番話,方茹與張玉兒都是一驚。
同濟廟一直都是走著底層路線,所發展的信徒大多數都是社會底層,比如說是官府衙役、官宦人家的侍妾仆婢等等,雖然說今後也有利用同濟廟逐步滲透官府上層的計劃,但直接與德慶皇帝接觸?這步子也邁得太大了吧?
見到方茹與張玉兒二女的震驚與疑惑,趙俊臣歎息一聲,緩緩講訴了今天自己進獻壽禮之後所引發的一係列連鎖效應。
聽到趙俊臣的解釋,方茹與張玉兒二女愈發是不可思議。
正所謂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她們都知道那幾顆“祥瑞”、“仙果”的製造方法,趙俊臣也略微向她們解釋過原理,既不算是多麼值錢,也不算是多麼困難,隻是需要一些時間多嘗試幾次罷了,卻沒想到就這幾顆普普通通的蘋果,就把一向是謹慎多疑的德慶皇帝給拐到溝裡去了。
說完了今天的事情,趙俊臣又進一步解釋了自己的想法,道:“我當時向陛下杜撰了一個名叫‘南海三聖’的神仙,雖然是臨時起意,但也經過了仔細考量,用意共有三層!
首先,是想要增強陛下的尋仙訪道之心,轉移他的注意力,彆讓他總是盯著我;其次,在神仙的尊號之中加入‘南海’二字,則是為了趁機發展海運,順便還能從內帑之中撈一筆銀子;最後,我又在杜撰神仙尊號之際加入了‘三聖’二字,說這位神仙兼得了儒、道、佛三家之長,就是為了讓這個‘南海三聖’與‘同濟廟’扯上一些關係!”
張玉兒的心思最為機敏,當即是恍然,欽佩道:“老爺你能在短短時間之內想到這般深遠,當真是了不起!老爺你所杜撰的‘南海三聖’,這個稱號當真是越想越妙!
這個神仙同時兼得儒、道、佛三家之長,那他既不是佛家菩薩,也不是道家仙人,自然也就脫離了主流宗教之外,佛道兩家皆是無法利用此事!
與此同時,‘同濟廟’的信仰一向是兼容並蓄、海納百川,既是拜祭佛家佛陀,也是拜祭道家三清,同時也兼顧著儒家聖人,與‘南海三聖’的描述頗是契合……陛下他一旦是派人暗中尋訪‘南海三聖’的蹤跡,最終就一定會尋到‘同濟廟’那裡!”
趙俊臣點了點頭,感歎道:“是啊,我就是這個意思!自古以來,佛道兩家都有政治野心,一旦是宗教涉政,廟堂局勢就會愈發的混亂與複雜,若是讓他們發現了德慶皇帝的尋仙長生之心,必然是要紛紛撲上來展現存在感,這種情況想想就讓人頭疼……
廟堂局勢已經足夠複雜了,我也不希望再增加變數,既然德慶皇帝已經有了尋仙之心,那我就必須把這件事情的發展走向,牢牢控製在自己手裡,至少也要減少這件事情的弊端、為自己爭取好處!與此同時,同濟廟已經成了氣候,也該讓它發揮更大作用了,正好是趁機推向幕前!”
“所以老爺你才要詢問張道全能不能擔當大任,就是預見到了陛下他今後會對同濟廟產生興趣……”方茹不由是若有所思,但還快就搖頭道:“但很可惜,茹兒認為張道全的城府與心智,並不足以應付陛下!陛下他的性子一向是精明多疑,就算是老爺你也未必可以輕易糊弄住他,就更彆提張道全了,他見到陛下之後,隻怕是當即就要腿軟,很快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不僅是無法蒙蔽陛下,說不定還會暴露咱們與同濟廟之間的關係。”
張玉兒也是點頭認同道:“是啊,就算是陛下他的心態日漸驕固,但也不是區區張道全之流可以糊弄的,他的口才與急智倒是不錯,但骨頭太軟、膽略不足,並不足以擔當這般大任。”
聽到方茹與張玉兒的回答,趙俊臣滿是遺憾的歎息一聲,道:“我原本對於張道全也沒有抱著太大指望,隻是僥幸一問罷了,還想著他這兩年來說不定會成長一些,但如今看來,還是要另想辦法……你們再想想,同濟廟除了張道全之外,可還有彆的什麼人才?若是還有彆的人才的話,倒是可以替代張道全擔當大任。”
張玉兒沉思片刻後,答道:“說起來,張道全也算是一個難得人才了,就不談他的辯術與急智了,僅憑他能夠融合佛道理論、編出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宗教體係,這一點就已是少有人及了,就算是一個神棍,也堪稱是神棍之中的奇才……
‘同濟廟’的其他人,隻怕是還比不上張道全,他的大弟子馬忠還算是可堪造就,隻論膽氣與城府的話,此人還要遠強於張道全,他多年來一直是暗中與張道全的妻子私通,但從來都沒有讓張道全察覺,反而是被張道全推心置腹、視作道統傳人……
但這個人的才華與辯術,卻是遠不如張道全,而且他的膽子太大、心思太野,不像是張道全一般容易控製,我們如今抓著他與他師娘私通的把柄,才能夠讓他俯首帖耳、乖乖聽命,但若是我們拋棄了張道全、轉而重用於他的話,這個把柄也就難以發揮作用了。”
趙俊臣若有所思,緩緩道:“一個人的天生才華,往往是既定不變的,但一個人的膽略與城府,卻經常可以在一夜之間發生質變!
或許,我們可以換一個思路,既然是無法從‘同濟廟’之中尋到足以替代張道全的人才,那麼我們是否可以設法改造張道全的心性?或許,還可以趁機加強咱們對於張道全的控製力……”
方茹與張玉兒二女皆是深諳於陰謀詭計之道,聽到趙俊臣的提點之後,頓時是心中泛起了諸多卑劣計劃。
趙俊臣思索良久後,緩緩說道:“總而言之,這件事情要提前布局、逐步而行!
首先,是向張道全傳令,讓他設法編造出一套有關於‘南海三聖’的神仙傳說與教義理論,這也是他最擅長的事情,一定要多花些心思,絕不能出現太明顯的破綻!
其次,則是提前讓‘同濟廟’暗中供奉‘南海三聖’的神像,但暫且不要向外宣傳,還要擺出一副秘而不宣的樣子,等到德慶皇帝派人到處探訪‘南海三聖’的蹤跡之後,遲早都會被人發現;
最後,則是要嘗試著扭轉張道全的心性,給他一些刺激,讓他的膽略與城府足以擔當大任……”
說到這裡,趙俊臣突然抬頭看了崔倩雪一眼。
自從趙俊臣與方茹、張玉兒二女談及正事之後,崔倩雪就一直是百般無賴的擺弄著衣角,她對於這種事情並不感興趣,更不會記在心裡,趙俊臣原本也不打算避著她。
但接下來的談話,卻是涉及到了人性深處的卑劣與陰暗,而崔倩雪一向是性子單純,趙俊臣並不希望傳入她的耳中、汙了她的心靈。
所以,趙俊臣突然笑道:“倩雪,我剛才在宮中隻顧著應付陛下與同僚,並沒有吃好,還想要再吃一碗你上次所做的雪梨羹。”
聽到趙俊臣的說法,崔倩雪先是一愣,但很快就麵現喜意,道:“你喜歡就好,我再去給你做一碗。”
說完,崔倩雪就起身前往小廚房為趙俊臣熬羹去了。
等到崔倩雪離開之後,趙俊臣與方茹、張玉兒二女就再次開始了談話與討論。
很快的,又一個陰謀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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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濟廟”的事情,還需要一段時間發酵,暫且不必多提。
卻說,趙俊臣休息了一天之後,到了大年初三,就再次返回朝廷辦公了。
與去年年終相比,趙俊臣肩頭上的公務依然繁重,並沒有輕鬆多少。
而趙俊臣所處理的這些公務,歸根結底也大都與德慶皇帝的壽辰有關係,其實就是給德慶皇帝擦屁股!
德慶皇帝在壽辰當天,先是慷慨賞賜了百官們一個月的俸銀,後又大度減免了各地府縣的稅賦若乾,他表態的時候倒是輕鬆,但這般慷慨大度毫無疑問是打亂了朝廷財政的計劃、增加了國庫錢糧的壓力,許多計劃都必須要重新製定,也需要一係列開源節流的手段才能維持國庫開支的周轉。
與此同時,德慶皇帝還表示要重賞建州女真、漠南蒙古、以及朝鮮等的恭順表現,數以倍計的回饋他們的進貢,但因為建州女真等部這一次所進貢的財物珍寶實在是太多,就必須要戶部與內帑一同出血,才可以維持大明朝的體麵。
前者還好說,隻是戶部衙門內部的事情,趙俊臣也有一係列的備用計劃可以實施,隻是壓力大一些罷了,但後者就麻煩了,因為涉及到了戶部、禮部、以及內承運庫三個衙門,想要達成共識就必須要經過一係列的扯皮與爭執。
究竟要賞賜回饋建州女真、漠南蒙古、以及朝鮮等部多少東西?戶部應該出力多少?內承運庫又應該分攤幾成?賞賜回饋的財物究竟應該是以錢糧為主、還是以珍寶為主?
對於這些問題,三個衙門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
於是,經曆了整整一天時間的爭吵與激辯之後,這件事情終於是鬨到了德慶皇帝的禦前。
禦書房內,內閣幾位閣老、戶部尚書李成儒、禮部尚書林維、內承運庫總管太監孫忠良等人齊聚一堂,也紛紛表達了各自的見解。
禮部尚書林維最是在乎朝廷的體麵,認為朝廷這一次應該儘量大方一些,否則今年的萬國來朝之盛事就會變成一場笑談,也無法維持明朝對於周邊各國的影響力。
而戶部尚書李成儒在趙俊臣的示意之下,表現就像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堅持認為朝廷絕不能滋長各國這種打秋風、占便宜的惡習,賞賜較之進貢稍高那麼兩三成也就足夠了,而且賞賜之物應該是以華而不實的珍奇為主,錢糧方麵則是能少就少。
內承運庫總管太監孫忠良一方麵是讚成李成儒的部分說法,認為朝廷賞賜各國之際不應該太過慷慨,但另一方麵又認為朝廷不可讓各國太過寒心,各國如今正在經曆糧荒,賞賜之際就應該多拿出一些錢糧來。
說根到底,三人的觀點就是緣於屁股所坐的位置不同。
禮部衙門負責與各國接洽,自然是希望朝廷慷慨一些,禮部官員也就跟著有了風光,說不定還能收到各國的回扣。
戶部衙門這一次必須要出血,自然是希望朝廷賞賜各國之際不要太過慷慨,而且國庫之中隻有錢糧,諸般珍奇大都是存於內承運庫,若是朝廷賞賜各國之際以各類珍寶為主的話,戶部就能少分攤一些,內承運庫就要多分攤一些。
也正是因為同樣的理由,內承運庫的觀點與戶部既是部分相同,又是部分相反。
見到三大衙門的各執一詞、毫不退讓,德慶皇帝也不由是有些頭疼。
從私心來講,德慶皇帝顯然是讚同內承運庫的觀點,畢竟內承運庫才是德慶皇帝的私財,但德慶皇帝也清楚朝廷的錢糧困境,同樣是不希望損己利人、養虎為患。
猶豫之下,德慶皇帝的目光轉向了幾位閣老,問道:“幾位閣臣可有何不同看法?”
隨著德慶皇帝的話聲落下,還不等周尚景等人表態,趙俊臣就率先站了出來,搶先道:“陛下,各衙門的觀點不同,又是涉及到了朝廷形象,這般情況下自然是要由您來乾坤獨斷,不論陛下您怎麼說,臣等都會聽旨辦事……不過,臣估算了一下,建州女真等部今年的進貢之物,至少是價值三百萬兩銀子以上,但陛下您也知道國庫的實際情況,若是讓國庫拿出太多的錢糧賞賜各國,隻怕是許多計劃都要受到影響,一些事情也必須要推遲好些年才行!”
說到“許多計劃”、“一些事情”的時候,趙俊臣既是含糊其辭、又是加重了語氣。
但德慶皇帝卻是聽明白了趙俊臣的暗示。
若是德慶皇帝強令戶部拿出太多錢糧獎賞建州女真等部的話,那麼德慶皇帝出海尋仙的計劃,就必須要推遲了。
明白了趙俊臣的暗示之後,德慶皇帝的表情頓時是愈發凝重了。
從某方麵而言,這也算是德慶皇帝想要尋仙長生的意外收獲了。
沉默良久之後,德慶皇帝見到其餘幾位閣老都沒有獨到見解,就再次把目光轉向趙俊臣,問道:“那麼,依趙愛卿的想法,這件事究竟應該如何處理?唉,既不能影響了朝廷的今後計劃與錢糧周轉,又要維持朝廷的體麵與影響,不可讓各國感到寒心,實在是左右為難。”
當然,德慶皇帝還有一句話沒有說,那就是他的內承運庫不能出血太多。
總之,德慶皇帝還是想要麵麵俱到!
趙俊臣卻是笑道:“陛下,這種事情,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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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上一章應該是1043章,但蟲子寫成了1034章,實在抱歉。
為什麼我總是搞錯章節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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