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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說書人所講的故事,德慶皇帝原本麵帶笑容、認真聽著,甚至還在說書人講完一段之後,隨著周圍茶客鼓了鼓掌。
然而,就在這時,周圍茶客們的討論聲,卻漸漸傳入了德慶皇帝的耳中。
“真痛快啊!太子一口氣除去了百多位貪官汙吏,咱們這些老百姓,心中也總算多了些盼頭!”某位茶客神色振奮的說道。
“固然是大快人心,但也沒什麼可高興的,僅僅是南直隸到北直隸之間,就有這麼多貪官,其他地方的貪官還不知有多少!”另一位茶客則是搖頭歎息,緩緩說道。
“是啊,原先的貪官雖然除掉了,但那些接替的官員,也未必就會是青天,到時候受苦受罪的恐怕還是咱們這些平頭百姓。”第三位茶客神色冷靜,皺眉分析道。
“唉!朝廷如今藏汙納垢,幸好還有太子殿下光明磊落、一身正氣,也願意為民除害,否則這朝廷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怕是要貪官橫行了吧?咱們這些草民,就更是暗無天日了!”又有一位茶客苦笑道。
“對啊!可惜太子還隻是太子,畢竟不是皇上啊!隻希望太子他能夠早日繼成大統,這樣咱們大明朝離中興盛世也就不遠了!”還有一位茶客則是露出了期待的神情,輕聲說道。
“要我說,還是皇帝老爺用人有問題,若不是皇帝老爺縱容貪官,朝廷又怎會昏暗成如今這般模樣?確實,太子若是可以早些登基就好了,咱們也能早些脫離苦海。”一名年輕茶客如此說道,說話之間,左顧右盼,似乎是期望得到周圍人的認同。
“咳咳!諸位,慎言!請慎言!如今陛下駕臨本州,時機敏感,切不可妄議……”就在這時,一位老年茶客連忙說道,神色略有慌張。
而隨著這位老年茶客的提醒,茶館內一時間沉默了下來,眾茶客或是搖頭,或是歎息,與他們不久前在聽書時興高采烈的模樣截然不同。
另一邊,聽到這些談論,德慶皇帝的麵色卻是越來越黑,突然冷哼一聲,站起身來,然後轉身快步離開了茶館。
趙俊臣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笑意,但神色間卻好似焦急無比,並連忙起身相隨。
這所有的一切,自然是趙俊臣提前安排的,也正是趙俊臣在昨晚交代給許慶彥的最後一件任務。
根據趙俊臣對德慶皇帝的心思揣摩,認為德慶皇帝最初之所以屢屢打壓太子朱和堉,一方麵是因為德慶皇帝身體尚且健康,並不希望儲君太過強勢,另一方麵也是太子朱和堉的名聲太好、聲勢太盛,許多人甚至堅定的認為太子朱和堉一旦繼位,就能遠遠勝過德慶皇帝,所以一向是自命不凡的德慶皇帝,卻是心生嫉妒了。
然而,在趙俊臣以及朝中幾位權臣的算計下,太子朱和堉這段時間來屢屢受挫,甚至連名聲也不似從前那般賢良,德慶皇帝也就忘記了從前的嫉妒心理,並轉變了態度,開始大力扶持太子朱和堉。
也正因為德慶皇帝的扶持,所以太子朱和堉雖然屢受挫折,但儲君位置依然是穩如泰山。
而趙俊臣的這次安排,也正是為了讓德慶皇帝回憶起從前他對朱和堉的嫉妒心理!
如今看來,趙俊臣的計劃很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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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般心思隻是一閃而過,接下來趙俊臣已是快步來到茶館外,追趕上了德慶皇帝。
來到德慶皇帝身旁,趙俊臣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輕聲說道:“黃老爺,百姓們無知,完全不知治國之難處,隻是在胡說八道罷了,您又何必與他們置氣?”
德慶皇帝又是一聲輕哼,冷笑道:“這茶館裡的茶客,三教九流一應俱全,他們的想法,怕就是民間的普遍想法了吧?嘿嘿!竟是期望太子早些即位,那豈不是在期望朕早些去死?!還有,他們認為太子繼位後,大明朝將會迎來中興?何謂中興?衰敗之後再次強盛才是中興!難道大明朝在朕的治理下竟是衰敗了嗎?朕是皇帝!在民間的聲望竟然比不上太子,朕又如何不氣!”
眼見德慶皇帝怒氣衝衝,趙俊臣眼中再次有笑意一閃而過,又眼見周圍沒有旁人,口中也恢複了君臣規矩,卻是寬慰道:“所以,臣才說,百姓無知,根本不懂得深層道理,陛下您的偉大聖明,又豈是他們能看明白的?戰場上,有‘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的說法,因為那些真正善戰的將領,總能將一切隱患消滅在萌芽,如此自然是太平無戰事,而在臣看來,廟堂之事,也是同樣的道理,我大明朝近三十年來,朝野局勢皆是安穩無比,如此百官安心辦事、百姓安心營生,這豈不是陛下您的功績?古往今來,雖有帝王無數,但又有幾位帝王能做到這一點?
至於太子殿下,如今尚且稚嫩,也不懂得這些道理,雖然辦事之間轟轟烈烈、搶儘了風頭,但若是沒有陛下您在背後穩定局勢,這朝廷還不知要亂成什麼樣子,而朝廷若亂,朝野一體,民間百姓也必然會受到牽連,到了那個時候,這些妄議時政的茶客們,如何還能安心坐在茶館中喝茶水、聽故事、瞎議論?
陛下您彆看百姓們此時恨不得太子馬上登基,但容臣說一句冒昧的話,若是太子他現在就登基了,必然會在廟堂中大動乾戈,到時候朝綱大亂,這些百姓也必然會或多或少的受到牽連,到那個時候,他們就開始懷念陛下您的好處了。”
聽到趙俊臣的寬慰,德慶皇帝的神色稍緩,但依然有些惱怒的說道:“哼,這些百姓,竟然還敢質疑朕的用人任官,聽他們的意思,好似大明朝的貪官汙吏全是朕縱容出來的!當真可氣!”
趙俊臣又笑道:“依臣看來,百姓們如今推崇太子殿下,未必就是因為太子殿下的賢良名聲、又或是誅殺貪官的舉動,隻是因為太子扳倒了許多朝廷官員、讓他們看了一場熱鬨罷了!百姓嘛,總有仇富仇貴的心理,如今看到許多原本遠比他們福貴的人倒黴了,心中就會高興,如今太子扳倒了一群貪官,他們會叫好,改天若是一群清流垮台了,他們也同樣叫好,卻是與陛下您的用人任官無關。若是硬要說的話,倒是吏部負責考核官員,責任更大。”
德慶皇帝看了趙俊臣一眼,神色再次一緩,歎息道:“奈何,有你這般見識的人,終究隻是少數,無論百官還是百姓,又有誰知道朕的難處與考慮?似太子那般除惡務儘就當真是好辦法?哼,朕又何嘗不知朝廷裡有許多貪官?但若是除去了這些已經吃飽了的貪狼,還不是要再補一批更加饑不擇食的餓虎?滿朝上下,能清廉自律的又有幾人?更何況,若是把貪官全部除掉了,朝廷的震蕩不談,朝廷的聲譽不談,更不知有多少讀書人會對仕途敬畏如虎,今後還有誰幫著朕治理天下?”
“陛下說的有道理,一語道破本質。”趙俊臣連連點頭,道:“如今的文人,早已失去了古時的淳樸與誌向,他們之中絕大部分人,之所以願意苦讀詩書,也隻是為了考取功名當官,而他們之所以想當官,更隻是為了改善自己與族人的生活、享受福貴罷了,在這般形勢下,若是官員們一個個皆是生活清貧、又活的小心翼翼,那麼讀書人報效朝廷的心思,怕就沒那麼強烈了,到時候大量人才流失於民間,又不為朝廷所用,必然會生出大亂啊!”
說到這裡,趙俊臣倒真是有感而發,又搖頭歎息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鍾粟,書中車馬多如簇……嘿嘿,說起來,自從宋真宗趙恒寫下了這篇《勵學篇》之後,讀書人的心思就從此不純了,貪官汙吏也就愈發的多了,若想要扭轉,隻能慢慢來,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聽到趙俊臣的這一番話,德慶皇帝微微一愣。
德慶皇帝從未想到,趙俊臣除了一身理財本領之外,竟還有這般見識!
不過,德慶皇帝此時正值心煩,卻也沒有多想,反而難得的說了許多真心話:“你的這些話,雖然不能明說,但確是真理!江山如何可以穩固?就是將天下聰慧之人收羅為帝王所用!如此即使出現了一些波折,沒有那些聰慧之人的領頭,也都隻是小亂罷了!
然而,如何才能讓天下聰慧之人為帝王所用?還不是需要以富貴相引誘?所以我朝的官員稍稍聚斂一些銀子,朕也一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隻有讓百官們的生活富足一些,民間的那些聰慧之人才會一門心思的想要當官,才會認準科舉這一條道路,而他們當官之後也才好控製。
反之,若是百官清貧,又因為帝王嚴厲而小心翼翼,民間的聰慧之人自然不願意當官,卻又不甘蟄伏,而在那個時候,一旦生出了什麼亂子,又有聰慧之人的推波助瀾,朕的江山才會真正的危機四伏!”
聽到德慶皇帝的這番道理,趙俊臣連連點頭,深表讚同。
這些日子以來,趙俊臣一直潛心研究傳說中深不可測的“帝王心術”,期間也確實捉摸出了一些道理。
其中一條,就是統治者為了穩固自己的統治,往往會將智慧和財富分離,讓真知者不能擁有巨富,使巨富者不能成為真知,而兩者一旦兼具,就會讓人不滿足於現狀,並會成為禍亂的苗頭——而所謂科舉,其本質上就是這一理念的實踐,至於朝廷裡的清流與貪官的對峙,也是這一理念的另一種實踐。
不過,在德慶皇帝麵前,趙俊臣的身份是“弄臣”、是“佞臣”,這樣的人不應該有太高明的見識,剛才為了寬慰德慶皇帝,趙俊臣已是有些展露鋒芒了。
所以,聽到德慶皇帝的這番道理之後,趙俊臣先是“愣”了片刻,然後才連連點頭,大讚道:“陛下高明,這番道理,古往今來怕是沒幾位帝王可以捉摸明白,陛下果然是千古聖君啊!”
另一邊,德慶皇帝已是有些後悔,覺得自己不應該在趙俊臣麵前談論這些帝王心機,不過看到趙俊臣此時一副“強裝恍然”的模樣,又認為趙俊臣並不明白其中深意,也就沒有再在意。
不過,也因為趙俊臣所表現出的懵懂,所以德慶皇帝也就沒了談性,隻是搖了搖頭後,向著李園的方向走去。
看到德慶皇帝前行的方向,趙俊臣微微一愣,追上去問道:“陛下,咱們不去大寺街了?”
德慶皇帝再次搖頭,冷淡道:“朕沒那個興致了。”
眼見德慶皇帝一副不高興的模樣,知道這個時候再怎麼寬慰也沒用——事實上趙俊臣也不打算真心寬慰德慶皇帝——所以也不再多說什麼,隻是招來一輛馬車,並伺候著德慶皇帝乘車,並返回臨時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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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返回臨時行宮的途中,馬車內的氣氛顯得有些凝重。
德慶皇帝沉著臉不知在想些什麼,而趙俊臣則小心翼翼的坐在一旁,生怕會再次引起德慶皇帝的不高興。
不過,趙俊臣的心情還是不錯的,因為根據趙俊臣的觀察,此時的德慶皇帝已是再次對太子朱和堉產生了嫉妒與忌憚的情緒,而這種情緒在將來的某些時刻一旦發作,就會引發一係列的連鎖反應!
而這些連鎖反應,一定是太子朱和堉不願意看到的!
隻是,趙俊臣終究不是算無遺策的再世孔明,而德慶皇帝的心思也並不容易控製,這一次他卻是失算了。
因為趙俊臣的這一番安排,雖然德慶皇帝確實對太子朱和堉產生了嫉妒與忌憚的情緒,但與此同時,德慶皇帝也開始審視自身。
德慶皇帝是一位好大喜功、自詡不凡的皇帝,而這種皇帝往往會十分注重自己的百年名聲、後人評價。
事實上,經過今日在茶館中的經曆,德慶皇帝突然有些擔憂,擔心在他殯天之後,後人們的史書工筆,真的會把他描述成一位無道昏君,這對德慶皇帝而言是無法容忍的。
雖然趙俊臣一直都在溜須拍馬,稱德慶皇帝是“千古聖君”,但德慶皇帝也非常清楚,以他登基以來的種種功績,離“聖君”的評價還差的很遠,雖然他登基多年來朝野局勢穩定,但這般功績往往會讓後人忽略。
“這些年來,朕一心穩定朝野、鞏固皇權,如今也該為自己的百年名聲考慮了。隻是,究竟應該怎麼做,卻需要好好考慮,古往今來、曆朝曆代,所謂‘聖君’、‘明君’,所走的道路不外乎三條,一是改革弊政;二是創造盛世;三則是開疆拓土……”
德慶皇帝暗暗想道。
以德慶皇帝一心求穩的性子,讓他改革弊政、整頓吏治、懲辦貪官,借此營造自己的“聖君”之名,卻有些勉為其難,隻看宋朝在王安石變法後多年朝野震蕩的情況,就足以讓德慶皇帝打消這般想法,更何況這麼做也否定了德慶皇帝自己從前的政策道路,所以德慶皇帝很快就否定了這般想法。
至於創造盛世——雖然在封建時代所謂“盛世”的標準極低,隻要百姓每天能吃兩頓飽飯就算是曠古絕今的盛世了,然而以封建時期的生產力,即使想要做到這一點也並不容易,尤其是如今的大明朝因為在崇禎手中得到了延續,又在德慶皇帝的治下安穩了數十年,人口已是接近三萬萬之數,想要喂飽這三萬萬張嘴巴更是無比困難——德慶皇帝雖然自詡不凡,但也知道如今的大明朝離“盛世”還有些距離,而且創造“盛世”不僅費心費力,也絕非是一朝一夕之功,所以同樣被德慶皇帝否定了。
於是,德慶皇帝又想道:“如此一來,朕隻剩下開疆拓土的道路了……然而刀兵之爭不宜興起,否則說不定就會造成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更何況這些年來無論是蒙古還是建州女真,都還算是安分,朕也沒借口開戰……還有如今國庫的銀糧也不充裕,卻也沒有足夠的準備……”
暗思之間,德慶皇帝再次搖了搖頭,亦是否定了第三條道路。
如此一來,德慶皇帝卻發現,在求穩的前提下,自己想要成為後人眼中的“聖君”,竟是哪條道路都不好走,心中不由的更加的不高興。
隻是,雖然三條道路皆是被德慶皇帝否決了,但想要大乾一場的心思,卻從此潛藏在德慶皇帝的心中深處。
而在將來某一刻,這般心思也將會影響德慶皇帝的決定,並將大明朝帶向一條未知的方向!
而陰差陽錯的造成這一切的人,卻是此時還自以為得計的趙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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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段時間,蟲子的事情很多,工作上、家庭上、寫作上,最終有些透支了身體,病了一場,剛剛康複,前兩天沒能更新,請大家見諒。
嗯,大章節!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