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嚴如安從昏迷中醒來時,身周各處,陣陣疼痛襲來,讓嚴如安忍不住發出一聲呻吟。
然後,嚴如安又隱約聽到了些許驚呼。
“嚴公子醒來了,快去通知老爺!”
“藥熬好了沒?快端過來!”
朦朧之間,嚴如安的頭腦漸漸清醒,終於睜開了雙眼。
入目所及,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眼前是一處裝飾極為奢華的房間,一桌一椅、一花一瓶,皆是大有講究。而在房間之中,又有不少丫鬟下人正在忙碌著什麼,周圍藥味撲鼻。
嚴如安家境貧寒,連入京趕考都隻能住在臨近閹人巷的聚德客棧,又何曾見過這般裝飾華貴的上好房間?一時間不由的有些拘謹緊張。
但更多的,則還是疑惑。
“這裡是哪裡?我怎麼在這裡?我又為何會渾身疼痛不能動彈?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嚴如安略帶緊張的暗暗回想著,片刻之後,卻終於回想起來了事情究竟。
自己會考失敗、客棧掌櫃翻臉要賬、被搶去了家傳玉墜、周圍閹人的冷嘲熱諷、自己的言語反擊……然後則是,自己在離開聚德客棧後沒多久,就在一處巷子中,被那些閹人圍堵,接著就是毆打與疼痛……
記憶中的恥辱經曆,竟是比身上的諸多傷勢,還要更加疼痛無數倍,隨著記憶中的諸般場景的愈加清晰,讓嚴如安的身體竟是漸漸的顫抖起來。
然後,嚴如安的腦中,一時間隻存著一個念頭!
報複!!
這般想著,嚴如安的身體,漸漸停止了顫抖。
但嚴如安的雙眼,卻漸漸的充斥著血色!
…………
“嚴公子你終於醒來了?”
突然,嚴如安聽到一道問候聲。
轉頭看去,卻見一名管事裝扮的中年人,正麵帶關切的看著自己,不知為何,神色間隱隱帶著同情憐惜的意味。
嚴如安是個聰明人,腦子雖然尚還有些混亂,但也知道,自己被那些閹人毆打昏迷後,定是被人帶到了這裡救治,身上的傷勢也全都也處理了,顯然也是這裡的人家花錢請的大夫。
所以,見到有人出現後,嚴如安不敢怠慢,慌忙壓下心中的諸般念頭,就想要起身致謝。
然而,嚴如安身體的傷處太多太重,實在乏力,躺在床上任憑怎樣用力,但就是坐不起來。
管事裝扮的中年人,見到嚴如安這般模樣,也明白了嚴如安的心思,寬慰道:“嚴公子你身上的傷勢,才剛剛包紮好,不必急切起身,若是牽動了傷口,不免又是一番麻煩,躺著說話就好。我知道公子想要說些感激話,但救你之人不是我,而是我家主人,我家主人一會兒就到,等見到我家主人後,嚴公子你再感激也不遲。”
聽管事這麼說,嚴如安點了點頭,強忍著口喉乾裂,問道:“請問,您怎麼稱呼?這裡是何處?我又是被何人所救?”
那名管事回答道:“我名叫趙福,是趙府裡的一名管事,至於這裡,當然是趙府裡的一處客房,而救你之人,也正是我家趙大人。”
“趙府?趙大人?”
聽到趙福的回答,嚴如安卻依舊有些疑惑,不明白趙福口中的“趙府”與“趙大人”指的究竟是哪一個。
見到嚴如安神色疑惑,趙福卻麵現驕傲之色,進一步解釋道:“京城裡趙姓的官員雖然不少,但一般而言,提及‘趙大人’三字,都是在指我家主人——當今的戶部尚書、西廠廠督——趙俊臣趙大人,而一般提及‘趙府’,亦是我們這裡。”
趙俊臣!?那位名聲狼藉的大貪官大奸臣?竟然是他救了自己!?自己如今竟然在趙俊臣府中!?
一時間,嚴如安腦子有些混亂。
嚴如安的才學不俗,當初柳子岷為趙俊臣做事,收攏那些有真實才學又願意投靠趙俊臣的應試舉子,嚴如安也在目標之列。奈何當時的嚴如安認為自己即使無需趙俊臣的扶持也能夠金榜題名,又愛惜自己名聲,所以就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由此可見,最初的嚴如安,對趙俊臣的印象頗是不好,說是不屑一顧也不為過。
奈何,人都會受主觀情緒影響,如今的嚴如安,正值生命中最窘迫狼狽的時候,又剛剛才受到了人生中最大的羞辱,而趙俊臣在這個時候出手相助,也讓嚴如安對趙俊臣的印象,瞬間扭轉了。
另一邊,趙福的一番話,更是加深了嚴如安心中對趙俊臣的感激之情與好感。
隻聽趙福感歎道:“嚴公子你也是不幸中的萬幸,竟是遇到了我家主人,否則以公子所受的傷勢,若是無人救助,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哎!當今之世,再也不複古時那般淳樸,我家主人遇到公子時,公子正滿身傷勢又赤身裸體的被人丟在街頭,無數百姓圍觀,卻都是隻顧著看熱鬨,竟無一人出手相助,想想這般情景,當真是令人感慨萬千。”
嚴如安被那些閹人圍堵住後,被打倒一半就昏死過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被扒個精光又丟到街頭任由百姓圍觀的事情。
此時聽到趙福提及此事,嚴如安心中的恥辱感愈加強烈,想到那翻臉無情的客棧掌櫃,又想到那些落井下石的潑賴閹人,再想到那些隻是圍觀卻無一人出手相助的百姓,嚴如安雖然麵無表情,但眼中卻閃過了一絲前所未有的陰狠之色。
沉默良久後,嚴如安緩緩說道:“世人大都性子鄙劣自私,隻不過善於偽裝罷了,看到他人落魄時,亦是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為多,餘下的也隻會幸災樂禍看熱鬨,又有幾人能夠雪中送炭救人危急?”
聽到嚴如安的憤世嫉俗之言,趙福寬慰道:“公子大不必如此想,這世上好心人終究還是有的,比如我家大人,不是救了公子你嗎?以我家大人如今的身份地位,也不可能從公子身上謀取什麼好處,之所以救下公子,卻是全憑一副好心了。”
趙俊臣是好心人?若是從前的嚴如安,聽到了這般的論調,必然會大加恥笑。
但如今,嚴如安受了諸多屈辱,心中滿是“世間之人皆是鄙劣自私”的偏激想法,又被趙俊臣救下了性命,卻是態度立場悄然轉變。
“趙俊臣雖然名聲不好,但至少要比那些笑裡藏刀的偽君子們好多了!而且趙俊臣還在我最危難之時救了我!世人都說趙俊臣是個貪官奸臣,但這朝中上下官員,又有幾個品行好的?而趙俊臣這些年來名聲狼藉,也未必不是那些朝中的偽君子們嫉賢妒能在潑臟水!”
心中存著這樣的念頭,對於趙福的話,嚴如安竟是點頭應是,神色之間,滿是認真,毫無敷衍!
見到嚴如安這般神色,趙福嘴角閃過一絲笑意。
實際上,趙福對嚴如安說的這些話,全都是趙俊臣親自吩咐的,正是為了在嚴如安的心中種下憤世嫉俗的種子,待接下來趙俊臣出麵,才能夠真正把嚴如安收為己用!
…………
另一邊,嚴如安被人喂了些苦藥與清水後,身體多了些力氣,喉嚨也不似之前那般乾燥,又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趙管事您竟是知道我的身份姓名?”
趙福點頭道:“這是自然,以我家大人的身份地位,又有什麼事情查不出來?待救下公子後,我家大人就吩咐人把公子你的身份背景全都查清楚了,總要明白嚴公子你究竟是為何受傷才是。對了,聽說嚴公子在受傷之前,被人奪去了家傳的玉墜,我家大人已是幫你贖回來了。”
聽到趙福的解釋,得知自己的家傳玉墜被奪了回來,嚴如安對趙俊臣愈加感激之餘,也不由激動,就想要坐起身來說些什麼。
然而,嚴如安這一激動不要緊,卻是牽動了渾身的傷口,其他地方倒還罷了,胯下之處,尤其的疼痛鑽心,險些讓嚴如安再次昏迷過去。
胯下的疼痛,突然讓嚴如安回想起來一些不堪回首的回憶。
他在被圍毆的時候,那些閹人們,似乎一直都在專挑他胯部下手,而且下手極重,他最終之所以會昏死過去,就是因為胯部被人用力踩踏所致。
這般噩夢般的回憶浮上心頭,嚴如安的臉頰瞬間慘白。
又想到趙福與自己說話時,神色間滿是憐惜同情,嚴如安的心頭,更是浮現出了一個想也不敢想的恐怖念頭!
“趙管事……我、我身上的傷勢,究、究竟有多嚴重?”
嚴如安突然顫抖著向趙福問道。
趙福歎息一聲,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嚴公子家中可有兄弟?又或者可有妻小?”
見嚴如安沒有回答,隻是愣愣的看著自己,趙福又是一聲歎息,說道:“嚴公子其他的傷勢也就罷了,不過是青腫或者出血而已,休養一段時間也就恢複了,唯獨公子男根處……怕是難以恢複從前,無法生育後代……公子節哀……”
然後,嚴如安再次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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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嚴如安再次清醒之時,卻見自己所在的房間中,已是再無他人。唯有床頭處,有一名麵貌俊秀且衣裝華貴的青年男子,正坐在那裡,手中把玩著一塊玉墜。
那塊玉墜,正是他被胡掌櫃搶去的家傳之物!
如今這家傳之寶,正在自己眼前,但嚴如安卻再也沒有任何激動之色,神色之間,滿是絕望灰敗。
……唯獨公子男根處……怕是難以恢複從前……無法生育後代……公子節哀……
嚴如安的心中,此時隻是回蕩著這麼一句話。
嚴如安並無兄弟,也沒妻小,甚至連父親也都早早過世。如今連他也出了意外,嚴家從此就要斷了香火傳承,卻又讓嚴如安如何能夠麵對嚴家的列祖列宗?
在這個時代,沒有比這個更讓人絕望的事情了。
更何況,男根是男子的象征,乾係著男子尊嚴,如今已是受損,再也無用,那麼嚴如安從此就再也不算是男人了!也再無任何尊嚴可談!
嚴如安從前最是鄙夷那些閹人巷裡的那些閹人,但從今往後,他卻也要成為同樣的貨色,從此隻能半死不活的殘留人間,任由世人鄙夷,生活再無任何趣味可言。
這對嚴如安的打擊,可謂是毀天滅地的!
所以,對於眼前的家傳玉墜,嚴如安已是不在意了——自己都無法生育了,家傳玉墜要回來又有何用?又能夠傳給誰?
…………
坐在嚴床頭處的那名青年男子,正是趙俊臣。
見到嚴如安神色間的灰敗與絕望,趙俊臣歎息一聲,開口問道:“嚴公子已是絕望了?”
嚴如安沒有任何回應,隻是愣愣的睜眼看著前方,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趙俊臣眉頭一皺,又問道:“那麼,嚴公子你也不想報仇了?”
這一次,趙俊臣的這句話,終於讓嚴如安有了反應。
聽到“報仇”兩字,隻見嚴如安身體一震,眼中漸漸有了光亮。
人活在世間,最怕沒了生活目的,若是沒了目的,那麼活著也就沒了趣味。
但與此相反,若是有了明確目的,人類往往能夠爆發出誰也想象不到的力量與決心。
見到嚴如安這般模樣,趙俊臣一笑,把手中玉墜放在嚴如安的手中,然後說道:“這塊玉墜,我幫你贖回來了,但我能幫到你的,也僅有這麼多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
嚴如安愣愣的看著手中玉墜,突然抬頭問道:“您是趙大人?”
趙俊臣點了點頭。
嚴如安卻沒有說什麼感激之言,隻是咬著牙追問道:“那客棧裡的胡掌櫃、那些禍害我的閹人潑賴,如今在哪裡?”
趙俊臣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隻見夜色漸深,回答道:“在這般時候,恐怕他們正在各自家中吃晚飯吧。”
嚴如安身體一震,滿是不可思議的看著趙俊臣。
他以為趙俊臣會為他主持公道,但沒想到那些迫害羞辱他的人,如今竟然依舊在逍遙法外。
見到嚴如安這般神情,趙俊臣歎息一聲,說道:“我說過的,我幫你贖回了玉墜,但也僅此而已,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有些事情,總要自己去做,若是借他人之手,又怎麼能算是真正的複仇?羞辱、冤屈、怨恨,都要自己親手去解決,然後才能真正的解脫,否則隻會糾纏自己一生,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頓了頓後,趙俊臣又說道:“更何況,我也沒辦法幫你做更多的了,那聚德客棧的掌櫃與閹人巷裡的閹人,相互作證,那些閹人說嚴公子你是自願把玉墜抵押給聚德客棧的掌櫃,而聚德客棧的掌櫃,則作證說那些閹人根本沒有時間去傷害嚴公子你,由於證據不足,我也奈何不了他們。”
聽趙俊臣這麼說,嚴如安先是若有所思,接著則恨意愈濃,但最後卻好似失去了所有力氣,癱在床上,神色間滿是絕望的說道:“大人您雖然說得有理,但我如今不過是一個廢人,又如何能親手報仇?”
趙俊臣似笑非笑,說道:“廢人嗎?未必是這樣,隻要嚴公子你願意,彆說是報複一些黑商潑賴了,就算是想要權傾朝野,也不是不可能。”
聽趙俊臣這麼說,嚴如安不由一愣,滿是疑惑的看著趙俊臣。
像他這樣的廢人,還能夠權傾朝野?
趙俊臣一笑,問道:“公子可知道王振嗎?”
嚴如安不知趙俊臣為何會突然轉移話題,但還是點頭道:“知道,他是英宗時的大太監,亦是我朝第一位專權太監,其權勢影響,不下於前朝的魏忠賢。”
趙俊臣點頭問道:“那嚴公子可知,這王振為何能夠權傾朝野?”
嚴如安茫然搖頭。
趙俊臣歎息道:“這是因為,那王振是少有的讀書人自閹入宮!要知道,願意自閹入宮的太監,大都隻是活不下去的民間潑賴,皆是大字不識,不堪重用。所以這宮闈內廷之中,最是缺乏讀書識字的人才,但能夠讀書識字的書生,又有誰願意入宮當太監?
然而這世間之物,越是稀缺,就越是珍貴,也越是受重視。那王振原本是一名教書先生,甚至還有著生員功名,奈何科舉之路不暢,無法考取舉人功名,又生活窘迫,隻好自閹入宮,然而卻也算是投對了門路。
他的學問雖然不足以應付科舉,但在宮中太監當中,卻是出類拔萃鶴立雞群,所以很快就得到了重視提拔,沒過幾年,就已是入了司禮監,手握大權,到了後來,連英宗都稱他為先生,公卿大臣呼他為翁父,爭相攀附,權勢之強盛,由此可見一斑。
但說跟到底,他之所以能有這般權勢,並非是他手段多麼高明,也並非是他運氣有多好,僅僅隻是因為他在太監當中最有學問罷了。”
聽到趙俊臣這麼說,嚴如安已是猜到了趙俊臣的意思,臉色蒼白,神色間滿是抗拒,但隱隱之間,眼神深處,卻又有些蠢蠢欲動!
趙俊臣卻不管嚴如安的神色變化,隻是悠悠然的繼續說道:“然而,王振的學問,其實也不過是一位生員罷了,連舉人功名都考不上,竟還能有如此的成就,不免讓人感慨。有時候連我都會忍不住去猜想,若是有位舉人願意自閹入宮,又會引來怎樣的轟動?又會引起怎樣的重視?想來成為下一個王振、成為下一個魏忠賢,怕都是底線罷了。
同樣的,若是有了那般的權勢,想要報複一些黑商與潑賴曾經對他的羞辱,怕也隻是抬手般容易的事情,而且有了那般權勢,即使成了一名太監,又有誰敢看不起?嚴公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趙俊臣的低語,好似惡魔的誘惑,不斷撩撥著嚴如安的心弦。
不過,趙俊臣看向嚴如安的眼神,卻是清澈赤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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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二合一大章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