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或是有求於人,肖文軒一臉的認真,少了些許嘲諷刻薄,卻也不似之前那般讓人討厭。
隻是他口中的話語,卻著實為小人之言。
另一邊,許慶彥根本沒想到,原本僅隻是自己的譏諷之言,肖文軒竟還真的提出了這般卑鄙無恥的要求。
所以,肖文軒話聲剛落,不待趙俊臣答話,許慶彥已是勃然大怒,大聲斥道:“你這個家夥,沒臉沒皮了不成?難道你就不是媽生爹養的?……”
許慶彥還想再罵下去,但話到一半,就被趙俊臣揮手打斷。
饒有興趣的打量著眼前的肖文軒,趙俊臣問道:“那些銀子我既然已經送人,就不再是為我所有,又豈還能要的回來?不過,我倒想聽聽你的理由。”
見趙俊臣拒絕,似乎不可商量,肖文軒眉頭一皺,似乎想說些什麼,卻又搖了搖頭,緩緩道:“看你資助李瑞銀兩,一出手就是三五十兩,怕是家底豐厚,明明一個不知世事的紈絝,倒難得有一副好心腸,卻不知自己好心辦了壞事。但也正因如此,我雖有我的理由,但與你也說不清楚,即使說了你也無法認同,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解釋?罷了罷了。”
說話之間,肖文軒就要轉身離去。
與此同時,譏諷刻薄的嘲弄笑意,再次浮現在他臉上,一幅“眾人獨醉唯我獨醒”的模樣,讓人不喜。
見肖文軒如此,許慶彥又是大怒,就打算動手,卻還是被趙俊臣攔了下來。
“我能不能理解,怕是我的事情,而你既然提出了要求,總要說明白原因才是。若是你真能說服我,我未必不會答應。”
趙俊臣說道。
肖文軒的這般表現,卻是引起了趙俊臣的興趣。
聽趙俊臣這麼說,肖文軒眉頭微皺,但還是停下了腳步,又打量了趙俊臣幾眼後,終於冷聲問道:“公子你覺得,以李瑞如今的這些所作所為,當真是在為他過世老母儘孝?”
“難道不是?”
不待趙俊臣回答,許慶彥已是反問道。
肖文軒冷笑道:“庸人之見!李瑞的老母辛苦一生,又竭儘所能,隻是為了供他讀書識字,期望他有朝一日能夠考取功名,然而如今春闈將近,以李瑞的才學,本大有可能杏榜題名,卻因為老母過世,僅僅隻為了一個‘孝子’之名,就輕易放棄了他過世老母好不容易才他為爭來的機會,使他老母一生辛苦化為流水,一生期望儘皆破滅,這般作為,難道當真是在儘孝道?”
顯然,許慶彥從未這般考慮過問題,不由一愣,隱約覺得有理,但還是反駁道:“你這是在強詞奪理,我朝春闈,每三年就有一次,但李瑞他為老母送葬守孝的機會卻隻有一次,照你這麼說,僅僅隻是為了一次會試春闈,他難道就要任由自己老母入土為安時草草了事無人送終不成?”
“所以我說你是庸人之見。”肖文軒撇著嘴角,滿是譏諷:“固然,我朝春闈每隔三年就有一次,但天有不測風雲,放棄了這一次春闈,下一次春闈就已是在三年之後,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誰知道在這三年時間裡會發生什麼事?更彆說那李瑞不過是一個百無一用的書生,無知世事不懂經營,三年之後,他怕是連來京的路費都湊不到了。”
頓了頓後,肖文軒又說道:“還有,李瑞他如今已是二十有七,若再耽擱三年,就到了而立之年,再也算不得年輕,精力心力,皆會由盛轉衰。到了那時,即使學問有所精進,但杏榜題名的機會,反而還遠不如今日。即使僥幸通過了會試,在殿試上由陛下定奪名次,他年紀稍大,也會極為吃虧,明明二甲之才,最終怕隻能屈居三甲,如此一來,他又如何對得起自己的過世老母?而這般作為,又如何算是在儘孝?”
說到這裡,肖文軒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間似有黯然之色一閃而過。
聽著肖文軒的解釋,許慶彥還有些不服,趙俊臣卻暗暗點頭。
科舉一途,年齡大小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影響極大。
科舉看似在考驗才學,但體力精力的影響卻也不可忽視,就拿春闈會試為例,前後共考三場,每場考試時間長達三日,考試場所極小,長寬不過四五尺,放入桌椅後,更是連轉身也難,三日之中,吃喝拉撒睡,皆在其中,其辛苦艱辛之處,自不用提,年紀稍大、精力稍遜者,根本就熬不過去,又如何能在會試中取得好成績?
更何況,會試之後,還有殿試,名次由帝王決定,這般時候,為了顯示本朝文治興盛,一甲二甲三甲的排名,往往是年紀輕者更占便宜,兩名才華學問相差不大的貢生,亦往往是年紀越輕,排名反而越高。
自古以來,科舉一途,總是年紀尚輕時出成績,年紀越大希望反而越加渺茫,也正是這般原因。
………
饒有興趣的打量著眼前的肖文軒,一直沉默不語的趙俊臣,突然開口笑道:“原來你的這般所作所為,皆是為那李瑞考慮,亦是我好心辦了壞事。不過聽你這麼說,我反倒更加好奇了,這些話你為何不親自向他解釋?據說所知,你與那李瑞曾是好友,如今雖然反目,但若是耐心解釋,想來他也能聽得進去,又何必要扮演惡人?”
見趙俊臣言語之間,似乎已是認同了自己的觀點,肖文軒反而一愣。
在明清時期,儒家觀點早已是統治世間,“孝乃百行之本眾善之初”的觀念,早已是深入人心,尤其是在讀書人眼中,在父母過世時,就算天大的事情,也不如為父母送葬守孝來的重要。而肖文軒的這些觀點,在這個時代說是叛經離道也不為過。
但接下來,肖文軒神色間的譏諷嘲弄卻愈加明顯,冷聲道:“世間庸人俗人無數,能看透者又有幾人?那李瑞本就是愚孝之人,隻知道百行孝為先,卻根本不知如何才算是儘孝,我的這些話在他看來不過是歪理邪說罷了,他又哪裡能聽得進去?”
接著,沉默了片刻後,肖文軒聲音微低,又說道:“更何況,他早已與我割袍斷義,我雖與他說過這些,但卻讓他更不齒我的人品了。”
然後,似乎不想再說太多,又似乎不習慣向人展現本心,肖文軒表情漸漸變得不耐,話鋒一轉,雙目與趙俊臣對視,問道:“我贏去他手中銀錢後,斷了他的返鄉指望,言語相激下,本已是讓他有了重新參加會試春闈的心思,沒想到貴主仆突然善心大發,卻是壞了我的謀劃。如今我已是將原因說明,看來你也不似迂腐之人,竟沒有對我大加斥責,想來也有所理解,既然如此,你可願意把資助於李瑞的那些銀錢要回來?”
趙俊臣卻似笑非笑,再一次打量著眼前的這位肖文軒。
在趙俊臣的打量下,肖文軒眼中閃過惱火之色,顯然並不習慣被人如此注視打量。
片刻後,趙俊臣突然一笑,搖頭道:“你說的也算有理,可惜還是沒能說服我,因為你忘了一件事。”
肖文軒眉頭一揚,問道:“哦?不知是何事?”
趙俊臣輕輕一歎,說道:“你的這般想法觀念,你自己能理解,我也能理解,但世人卻無法理解。若是日後讓他人得知了消息,發現李瑞在家中老母過世期間不僅沒有返鄉守孝,反而為己謀取功名,一份彈劾折子上去,李瑞被奪去功名,受世人唾棄,皆是可以預期。如此一來,你卻是害了李瑞的前程。”
肖文軒反駁道:“這一點我也明白,所以才贏了他的返鄉錢財,斷了他守孝的念想……”
趙俊臣卻揮手道:“到那個時候,他未必有解釋的機會,更何況,在許多人看來,李瑞即使沒了返鄉銀錢,就算是沿街乞討,也應該以返鄉為母守孝為先。最重要的是,就算這件事沒有被發現,以李瑞的性子,老母剛剛過世,自己卻要被迫參加會試春闈,你當真覺得他還能考出好成績?就算他不缺才學,但心神已亂,沒有名落孫山就算好的了。”
肖文軒本是想要說服趙俊臣,但他突然發現,自己竟是漸漸被趙俊臣說服了。
見肖文軒漸漸沉默,趙俊臣搖了搖頭,悠悠道:“有些時候,有些道理,你我明白,也認為它是對的,但若是在世人眼中它是錯的,那麼你我就隻能隨之認為它是錯的,不論你我心中想法如何。無關乎虛偽或是正直,否則隻會被世人看做異端排擠打壓。‘隨波逐流’四字,絕非僅隻是為人處世的一種選擇,更是我等安生立命的根本之道,因為你我不能違背大勢,真理雖說掌握在少數人手中,但決定大勢的卻從不是少數人。”
說話之間,趙俊臣再次打量著眼前的肖文軒,見其若有所思,但神色間的嘲弄譏諷神色卻依舊不變,所以似乎勸告,又似乎自嘲,悠悠道:“我觀你似乎心中自有想法,不同於世俗,雖然沒有明說,但心中怕也存著一份世人獨醉唯我獨醒的寂傲,但恕我交淺言深,在這裡多說幾句,在這世上,究竟有多少聰明人,又有多少糊塗人,往往是最難揣測的事情,因為世人皆在偽裝,所以你我也必須要偽裝,許多道理,許多人都明白,隻是大家都沒有明說罷了。無論世人是真醉還是假醉,無論真是世人皆醉唯你獨醒,還是你自以為在獨醒,若是你不能裝醉於眾人之中,那麼就注定不會有好結果。”
頓了頓後,趙俊臣聲音略冷,又道:“你若是無法做到隨波逐流,與你眼中的庸人為伍,還是一副唯我獨醒的樣子,那就學陶淵明隱世好了,又何必入世,看著滿眼庸人心煩,卻又根本無法改變你眼中庸人的想法?”
隨著趙俊臣的話聲落下,肖文軒臉色變幻不定,終於不複之前的嘲諷譏笑神色,片刻之後,剛想要與趙俊臣說些什麼,突然,他身後傳來了幾聲呼喚。
“恩公留步,恩公留步。”
卻是那李瑞等人終於擠開了圍觀人群,收拾了擂台什物,向著趙俊臣追來了。
………
不過片刻間,李瑞、蘇饒等人已是追來。
待看到趙俊臣正與肖文軒說話,皆是麵色一變。
而那肖文軒,不知何時,譏諷刻薄再次浮現於神色之間,似乎對李瑞蘇饒等人不屑一顧般。
李瑞恨恨的瞪了肖文軒一眼,然後快步來到趙俊臣麵前,向著趙俊臣躬身行禮道:“多謝恩公資助在下錢財,讓在下得以返鄉守孝,還請恩公受在下一拜。”
說話間,李瑞就要下跪致謝。
然而剛跪到一半,就被趙俊臣扶住。
“男兒膝下有黃金,我不過資助了你幾十兩銀子罷了,不值得你一跪,莫要多禮。”
聽趙俊臣這麼說,李瑞對趙俊臣好感更甚,看向趙俊臣的眼神滿是感激,道:“對恩公而言,僅隻是幾十兩銀子罷了,但對在下而言,卻是成全了孝道人倫,意義自是不同。”
然而,話雖這麼說,但在趙俊臣的堅持下,李瑞終究還是沒能跪謝。
被趙俊臣扶起身後,李瑞問道:“不知恩公可否告知在下高姓大名?可否是京城人士?恩公資助的這些銀錢,不是小數,在下返鄉後,必會設法償還。”
趙俊臣搖頭道:“不過幾十兩銀子罷了,在你眼中不是小數,但我並沒有放在心上,至於我姓甚名誰,你倒也不必知道,今後若是有緣,自會再見,又何必強究?”
說實話,趙俊臣其實喜歡和李瑞、蘇饒這些所謂“正人君子”打交道,因為他們的心思情緒皆是表現在臉上,與他們打交道並不需要耗費心思,很是輕鬆。
隻是,趙俊臣自覺與他們終究不是一路人,所以也不打算深交。
事實證明,趙俊臣的想法沒錯。
見趙俊臣不僅沒有告知自己姓名,言語之間還頗有疏遠之意,李瑞不由一愣。
又與趙俊臣說了幾句話後,見趙俊臣確實沒有相交的意思,李瑞終於識趣的告辭了,隻說今後必會想辦法報答趙俊臣的恩情,看他神色認真,倒也不是虛言。
隻是,在離開之前,李瑞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猶自沒有離去的肖文軒,突然開口道:“恩公,雖然在下還不知您的出身來曆,但想來自是不凡,所以為您的名聲著想,肖文軒這個人,您還是莫要與他多接觸為好。他今日與我為難,其實也自有原因,往前我敬佩他的才華,與他曾是至交好友,但沒曾想肖文軒這個人竟是自甘墮落,投靠了朝中最有名的貪官趙俊臣!我不齒他的人品,亦是為此而與他割袍斷義!看他前後作為,人品心性如何,已是可知,還望恩公多多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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