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贄敬聞言差點一口血要噴出來,這張邵,在叛亂發生之後,一直按兵不動,觀望風向,而如今,勝負已分,這右營便立即出動,立即搖身一變,成了討伐陳贄敬的王師了,成了陳凱之陣營裡的人了。
敗兵四處都是,最直接的後果,便是整個京師都變得雞飛狗跳起來。
因為叛亂,這些京營本就變得放肆起來,以往還有法紀約束著,可叛亂一起,因為趙王對叛軍的依賴,使得這些叛軍開始明目張膽的擾民,而今,敗兵四散,就更加荒唐了。
這些絕望的敗兵,幾乎無處可逃,他們很快就發現,各處的城門,居然很快被原先按兵不動的軍馬占據,來了個甕中之鱉。
原先還在觀望風向的京營,現在一下子變得比任何人都要忠貞,四處追擊,於是絕望的叛軍,這些三三兩兩的散兵遊勇,便侵門踏戶,有的索性已經無所謂了,反正今日不知明日事,自是狠狠劫掠一通,奸YIN擄掠,可謂無惡不作。
更有不少叛軍,則挾著百姓,妄圖在這裡棲身躲藏。
而各路的平叛的軍馬,也好不了多少,他們仗著平叛的名義,惹得雞飛狗跳,搶掠者更是不計其數。
陳凱之一身血汙,聽到各營紛紛起兵,便已知道,這些見風使舵的都督們,而今趁此機會,既是落井下石,也是想要撈一筆。
勇士營苦戰之後,傷亡不少,足足一百多人陣亡,傷者更有三百之多,便連陳凱之身上竟也平添了傷口。
他沒有下令追擊,這些賊軍,終究隻是甕中之鱉,勇士營人少,根本無從追擊。
隻是這大勝之後,疲憊不堪的陳凱之幾乎是席地,靠著一個民宅的牆上,大口喘著粗氣,他抬眸看了一眼一身血汙的陳無極:“你也學過武?”
他親眼看到,陳無極斬殺了七八個叛軍,實力不俗。
陳無極此刻也是一身的血,他竟是朝陳凱之笑了笑:“學過一些,不過隻是雕蟲小技,用來保身罷了,陳……大哥,我們是否該入宮了。”
陳凱之搖搖頭,看著遠處已有人請來了軍醫,救治著傷者,其餘的勇士營開始集結,或是將自己夥伴的屍首抬到一處來,陳凱之道:“還有更重要的事做。”他深深的看了陳無極一眼,隨即踉蹌著起身,一步步走到了隊伍中間,幾乎所有人,現在都已累的氣喘籲籲。
陳凱之厲聲道:“勇士營!”
他高呼一聲。
幾乎所有聽到陳凱之呼喚的人俱都回應:“在。”
隊伍裡的陳讓,也跟著嘶啞的大吼。
這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再不是一個上山讀書的人,從些天對陳凱之多有腹誹,被騙上山去,每日這般的操練,怨氣有,而且還不少,可是久而久之,他慢慢習慣了這種生活,雖怨氣少了,可多多少少,還是自覺得,無論如何,自己隻是上山來讀書,遲早有一日,自己要奔著自己的前程,他和同伴們相處著,日夜一起,偶爾會有一些摩擦,卻也有溫情,可如今……
他覺得自己的眼眶發紅,和許多人一樣,眼角竟隱隱帶著淚點。
那些傷亡的人,都是熟悉的麵孔,即便有的人沒有打過交道,可是當初,大家一起操練,一起讀書,一起睡覺,自己則將自己的後背,放心的留給了他們,他們一起拚命,一起向前,而今,他突然意識到,勇士營並非隻是一個借此來攀爬的梯子,而是一個集體,自己雖然當初有所抗拒,可事實上,自己早已融入了這個集體裡,血水交融。
他們早就是密不可分的一體了。
現在,當陳凱之喊到勇士營的時候,他是打心底裡,自認為自己便是勇士營,便如有人在自己骨子裡烙上了一個烙印,將勇士營三字刻入了自己的骨裡,洗不掉、擦不淨,生生世世,除非自己化為了灰燼。
他看著陳凱之,很認真的聽陳凱之開口。
大家疲憊不堪的口裡寒氣,在這寒冬臘月裡,竟也不冷。
陳凱之目光環視了眾人一眼,每個人身上都站了不少的血,陳凱之知道,他們俱是賣命的戰鬥著,此刻心裡很是感動,輕輕抿了抿唇,才鄭重開口說道:“而今,一場鏖戰,想來,所有人已經筋疲力儘,也一定,痛不欲生,可是現在……”
陳凱之咽了咽一口水,才繼續厲聲道:“現在亂兵還在京裡作亂,現在雖有軍馬起兵平亂,可是不出意外,勢必有敗兵和追兵趁亂大捷,我們不是敗兵,也絕不是敗兵,我們立下了赫赫戰功,到時,我自會去宮中為大家請旨,我等已做到了應儘之事,可眼下,我還是要命令你們,無論你們如何疲倦,現在開始,各隊占據京中各處要害,維持京中秩序,凡有劫掠百姓者,可以不經請示,格殺勿論;凡有奸YIN者,殺無赦,凡有侵門踏戶者,殺,無論是敗兵,還是追兵,無論打著什麼名號,無論這個人是都督,還是千戶、百戶,俱都一視同仁,敗兵,可以暫時不追擊,可是我要求今日之內,京師要恢複秩序,今日之內,不得有百姓遭受損害!”
所有人沉默。
至少陳讓已覺得自己脫力了,即便體力再好,也有些吃不消。
“現在,所有人席地吃飯,補充體力,兩炷香之後,各隊上街坊。”
“遵命!”
眾人轟然應諾,此時,沒有人反對,也沒有人敢於質疑。
不是不敢,而在於,在飛魚峰上,每一日讀書,所灌輸的本就是成仁取義,本就是懸壺濟世,本就是這些觀念,這不會令人產生什麼抵觸,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
陳讓坐下,這裡都是一片狼藉,到處都是屍首,還有刺鼻的硝煙,可他也確實餓了,取了身後的乾糧,以及鋼壺裡的水,乾糧很難入口,尤其是用餐環境糟糕到了極點,隻能勉強就著水咽下。
吃著,吃著,他突覺得鼻子一酸,一麵咀嚼著乾糧,一麵哽咽著。
眼眶瞥見地麵上的屍首,此刻他感觸良多,他想起許多曾經熟悉的麵孔,自己固然是幸運的,可幸運的活下來之後,卻沒有慶幸,於是眼淚順著眼角落下,落至嘴角,一股鹹濕的味道入口,他拚命拿水猛灌。
用不了多久,竹哨響起,各小隊的隊官,則已到了一邊,開始各自明確自己的防區,隊伍,又要出發了。
…………
與此同時,錦衣衛同知領著幾個武官已經火速而來,在戰鬥結束之後,這些耳目靈通的人迅速便開始就位,等他們尋到了陳凱之。
陳凱之也吃過了一些乾糧,臉上的血跡也擦去,整個人的精神恢複了一些,他看著趕來的人,正色道:“各千戶所、百戶所,俱都要召集所有人手回到崗位。”
“已經召集了。”吳僉事上前:“經曆司已放出了暗號,在暗處辦公的錦衣衛上下人等,俱都開始回到千戶所和百戶所,南北鎮撫司的上下武官,也都已經就位。”
陳凱之頷首點頭:“安民告示立即要張貼,告訴百姓,不必害怕,錦衣衛和勇士營從現在起,會維持秩序,凡是有亂兵,讓他們儘力示警,錦衣衛要求做到半柱香之內趕到,若是人手不夠,就吹竹哨,各處都有勇士營駐防,這是至關重要的事。”
經過這場戰爭,吳僉事感覺劫後餘生,眼眶竟是紅了,忍不住的大聲應道:“是。”
陳凱之道:“要組織人巡街,還要叫人鳴鑼,四處通告,就說陳贄敬謀反,隻拿首惡人等,其他附從者,可以既往不咎,饒過性命,可倘若敢負隅頑抗,或是擾民侵民者,不但格殺勿論,還要搜尋出他們的家眷,統統殺了。”
“是。明白。”
陳凱之吩咐了一大通,疲憊的抬抬手:“去吧。”
錦衣衛們正要應命而去,陳凱之突然想起了什麼:“平叛的各營都督,想辦法和他們接觸,告訴他們,有勞各位,到時少不得都有功勞,可倘若是放縱士卒借此擾民,就彆怪醜話說在前頭。”
“是!這就派人去接觸。”
陳凱之這才放了心,氣喘籲籲道:“還有,一定要拿住陳贄敬等人,萬萬不可放虎歸山!”
他說著,看著前方的陳無極,陳無極朝他笑起來,陳凱之不由苦笑道:“你笑什麼?”
陳無極認真的看了他一眼:“當初在金陵,我見你總是說讀書,教授我許多學問,可我一直覺得,這些學問,不過是讀書人的晉身階梯而已,可是……唯有陳大哥,似乎還記得那些書裡之乎者也的東西。”
陳凱之搖搖頭:“和書裡無關,和人有關,我從不是完人,我有時候會自私,會自利,甚至會很卑鄙,可我不想欠人什麼,也不忍看到有人因這一場災禍而受難,這是底線!人倘若有了底線,即便成不了聖人,至少也可夜深人靜時,想起自己種種,可以無愧於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