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這麼多次虧,陳贄敬反而顯得穩健了許多。
其實他並非是不明智,隻是因為長久以來的高高在上,不曾遇到過多少挫折,因而日漸驕橫罷了。
總以為自己權利滔天,誰也拿他沒辦法。
而今接二連三的栽了跟頭,使他終於緩過了勁來,今日反而顯得格外的冷靜,朝陳入進淡淡一笑:“王叔的身子還好,很是硬朗。”
陳入進提到這個王叔,不由感慨起來:“他這個年紀,竟還有如此的體魄,實是福氣啊。”
“王叔說了什麼?”陳入進抬眸,忍不住看著陳贄敬。
陳贄敬眯著眼,道:“隻說了一件事,要預備收官了。”
收官,乃是下棋的術語,即所謂‘布局’、'中盤'、‘官子’之後,一切已經明朗,地盤和死活已經大致可以確定。
陳入進沉默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陳贄敬苦笑:“我也不知,王叔城府不可測,不過我見他氣定神閒,似乎沒有被近來所發生的事影響到心情。”
陳入進也是苦笑,這個王叔,他是琢磨不透的,那乾脆不琢磨便是了,因此他便沒去多想,隨即他抬眸,深深的看了陳贄敬一眼。
“王兄,王叔這個人,實是太神秘莫測了,他的誌向,隻怕未必是為了陛下能夠順利親政,所以,王兄與他打交道,卻要小心一些,有些防備總是好的。”
陳贄敬卻是無奈的笑笑:“我豈有不知,可是事到如今,我還能回頭嗎?回不了頭了,他拿捏的東西實在太多,何況,王叔深不可測,許多事根本瞞不過他,若是讓他知道什麼,那才是心腹大患。”
陳入進頷首點頭。
自此無話。
…………
消息已火速傳至宮中。
太皇太後和慕太後今日難得在一起用膳,這婆媳二人,各自默不作聲,似乎都有心事。
突的,太皇太後放下了筷子,一旁的宦官忙是要上前,她揮了揮手,慕太後忙道:“母後,怎麼今日吃的這樣少。”
太皇太後突的抬眸,看了慕太後一眼,才淡淡開口說道:“不知怎的,今兒眼皮總是跳,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似得。”
慕太後便笑道:“說起這個,兒臣倒是聽說,在咱們洛陽,有一位方先生,倒是……”
太皇太後聞言,不禁冷笑起來:“裝神弄鬼之人罷了,彆看這京裡多少人捧著他,可他的路數,哀家早就清楚,他的善莊,看似是救人,可實則上,虧空卻是不少。”
慕太後已拿起了溫熱的巾帕擦拭著嘴,麵上帶笑,心裡卻是忍不住微微咯噔了一下,方先生近來聲名鵲起,身為輔政的太後,她怎麼沒有摸此人的底呢,不過……此人打著善莊的名義行五鬼搬運之術?明鏡司似乎是打探過的,賬目上沒有任何的問題,這明鏡司尚且查不出來的東西,母後怎麼一清二楚。
她深知母後這個人,絕不會空穴來風,既然母後篤定的這樣說,那麼十之八九,一定是真的了。
隻是這隨口說出來的話,實是令人細思恐極,平時母後在宮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如何竟將宮外的事摸得一清二楚。
慕太後很想知道這太皇太後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雖然心裡想法良多,卻依舊假裝不露聲色,朝太皇太後笑吟吟說道:“竟有這樣的事,若如此,這可就非同小可了,母後既是知道,何不告知兒臣,兒臣交代下去,將這善莊……”
“你不明白。”太皇太後左右看了環伺在四周的女官、宦官一眼。
女官和宦官們得了暗示,便躬身細步退了出去。
這小殿中,隻剩下了太皇太後和慕太後二人,極其的幽禁。
倆人相互看了一眼。
這太皇太後便歎了一口氣,旋即淡淡說道:“倘若他當真不貪占善莊中的財物,哀家就絕不可能饒了此人,定要將此人鏟除,此人口舌如簧,又沽名釣譽如此,若是再無什麼私心,你想想看,一個人可以使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的人對他敬佩不已,這樣的人,朝廷能留著他嗎?”
“可正因為是他暗暗搬運了善莊中的財物,打著行善的名義,來滿足自己的私心,哀家方才願意留著他,這種人……有私心,人有了私心,有了貪欲,不是什麼壞事,這種人看似是所謂的高士,實則卻是可控的,何況,他雖得了大量的錢財,不也使許多公卿願意拿出錢糧來做了一些好事嗎?怕就怕那種沒有私心的人,一個人沒有了私心,便無法控製他,若是他再得了人心,那就更加可能動搖國本了,這樣的人,留著沒什麼不好,至少可以使百姓們多一個希望,遇到了災年,總也可以不使百姓們走投無路。”
慕太後微微沉眉思咐片刻,頓時明白了意思。
一個沒有私心的人,被無數人敬仰,若是朝廷有什麼錯,若是惹來了什麼民怨,這樣的人若是站出來,勢必是乾柴烈火,若是這種還有野心的話,那豈不是可能會顛覆這大陳朝。
若是一個人一點私心都沒有,那他一定會成為百姓心中的偶像,這樣的很可怕,讓人難以掌控,更讓人無法琢磨。
可似方先生這樣有貪欲之人,太皇太後雖什麼都沒有說,可畢竟還是有他的把柄,若是發生了什麼事,便可以隨時控製住他;何況,人若是積攢了大量的財富,就不免會貪生怕死,因為他有太多不可以失去的東西了,這樣的人,反而是最無害的。
留著,不去揭穿他,讓他搜刮一些財富又如何,錢糧對於朝廷而言,無論是在甲乙手裡,還是在丙丁手裡,都沒有任何的分彆,隻要不出亂子就可以了。
慕太後聽言,便讚許的點頭:“母後明鑒。”
“哎……”太皇太後卻是歎了口氣,眼眸微微一眯,直視著慕太後,才徐徐開口:“慕氏,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你雖已輔政幾年了,哀家自知你的苦楚,從前,還有人為你遮風避雨,可是而今許多事,卻都得你這個婦人擔著。”
太皇太後娥眉微微一皺,才又說道:“哀家其實有一件事,一直想要問你。”
“母後問便是了。”慕太後聽了太皇太後的話,心裡突的一酸,隨即她又迅速的調整了心態。
太皇太後渾濁灰白的目中,突的掠過了一絲厲芒,格外認真的問道:“張敬為何不再去尋太子了?”
慕太後一聽,心裡咯噔一下,頓時慌亂起來。
張敬一直都身負秘密的使命,這一點,知道的人並不多。
可是為何,母後知道?
更可怕的還不是這個,倘若母後知道張敬身負暗中尋訪太子的使命,或許還不算稀奇,最令人覺得可怕的是,她又如何知道,張敬開始鬆懈了尋訪的使命。
太皇太後麵上沒有表情,隻是很平靜的問道:“你老實說,是不是,你已經知道了什麼,哀家知道你,太子走失,你是絕不會放棄的,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你是尋訪到了人……亦或者是……”說到這裡,太皇太後聲音微顫:“又或者是,你尋到了屍骨。”
“我……”慕太後麵色唰得一下白了,心裡萬分恐懼。
這種恐懼在於,她永遠無法知道,太皇太後為何會知道這麼多的事。
而真正的恐懼還不止於此,倘若是自己得知什麼消息,尚且還有跡可循,因為自己可以讓明鏡司去打探,可母後呢?母後是如何和宮外聯絡,又是什麼人在供她驅策、差遣,這一切,慕太後都是一無所知。
太皇太後突的笑了:“好了,你不必害怕,哀家也就不多問了,可你要明白一件事,哀家和你一樣,都在盼著一個奇跡出現,這個奇跡哀家已等了十五年,或許,再等十五年,乃至哀家臨到死了,也永遠等不到,哀家其實也沒什麼盼頭,隻願見一見那個孩子,若是他活著的話,哪怕是一眼也好,想知道他現在身處何方,是寒是熱,日子過的是不是清苦,都說天家無情,不對,隻要是人,便是有情的,隻不過看對什麼樣的人罷了。”
太皇太後說著眼眶便紅了,竟是有種要落淚的衝動,不過隻是一會,她便斂去淚光,微微皺眉:“可是哪,哀家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今日我們在此說的話,一切都來源於十五年前,十五年前,那個布局安排這件事的人,才是哀家真正的心腹大患,哀家已是到了不惑之年,行將就木、苟延殘喘,將死之人也沒什麼可期盼的,唯一盼的,便是保住大陳的江山,留存住大陳皇族最後一絲的體麵。”
“你……”她凝望了一眼慕太後:“好好去找吧,將那個孩子找回來,不要放棄任何的希望,人生太無常,於你而言,天下人其實都是無關緊要的,隻有你心底那個至珍至貴之人方才最是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