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凱之笑意未減,眼中閃動著欣慰的光彩,道:“今日我餓了,就不抽人來詳解其意了,今日的功課,便是解析這篇文章,明日清早早餐時,我會來問。”
說著,便舉起了筷子。
他一舉筷,祠堂裡便頓時響起一陣揀筷子的聲音,眾人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這樣的生活,相對而言,簡單又極有規律,今日知道明日該乾什麼,明日知道後日,每一個時辰,甚至每一炷香,俱都有板有眼,不過人總有習慣的過程,而現在,他們已經慢慢習慣,成了一群‘呆子’。
陳凱之甚至可以保證,現在就算給他們一筆錢,讓他們下山去,隻怕他們也不知道該拿著這錢去做點什麼,即便想著去樂嗬樂嗬,也難以再融入進那種娛樂的氛圍裡去,甚至,至少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在世俗社會裡格格不入。
可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啊,這麼久以來的努力,這第一步就是收掉他們所有的心,操練、讀書,心裡再無雜念,將他們所有的心思都磨得乾淨和粉碎。
陳凱之吃完了飯,有人斟上茶來,他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茶,才徐徐而道:“你們的理想是什麼?”
這已是陳凱之不知多少次問這個問題了,從前陳凱之得到的答案,各有不同,有的是希望成為富家翁,有的希望醉生夢死,可現在,陳凱之依舊再問。
眾人沉默了,個個垂著頭,似乎在思考著自己的理想。
從前的那些理想,距離他們已經太過於遙遠,在這封閉的環境裡,使他們覺得從前所想的那些,已變得乏味了。
似乎再一次的深思這個問題,他們就像是迷失了方向,竟不知道自己的理想是什麼。
於是,祠堂裡鴉雀無聲。
陳凱之笑了笑,他長身而起,隨即叫人取了一個板子來,手拿著炭筆,在這板子上寫下一段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是一句口氣大得嚇人的話。
若是對世俗中的人說,不免要被人嘲笑。
可在這裡,且不說陳凱之一言九鼎,如今,對於這些丘八們而言,他既是負責他們的生活起居的大家長角色,也是傳授他們學問的老師。
陳凱之一個個字寫下之後,便拋了炭筆,徐徐道:“人生在世,怎麼能沒有理想?我記得很久之前,我也曾如此問過你們,可是你們的答案,其實並沒有令我失望,唯一令我失望的是,你們想得太近了。”
“這世上,有兩種誌向,一種是鴻鵠之誌,一種是燕雀之誌,在你們上山之前,你們心裡隻想著的是什麼?不過是享受而已,可如今,你們上了山,每日錘煉,難道就甘心一輩子繼續碌碌無為的嗎?你們已經讀了書,你們吃了彆人所不能吃的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陳凱之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臉上掃過,顯然,所有人都動容了。
其實,陳凱之若是從前將這一套拿去給這些丘八們說,隻怕換來的,不過是嘲笑而已。
可現在不同了,如陳凱之所說的那樣,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你們已經吃了人家永遠吃不到的苦,你們也已經熬過來了,你們將來還要將苦吃下去,你們比任何人都要淒慘,你們也將學習到許多的本領,難道你們就甘願將這些自地獄中煎熬才換來的本領,隻是去換取那麼一丁點可憐的富貴嗎?
你們就此甘心,和絕大數碌碌無為的人那般,混吃等死嗎?
看著他們一個個人的表情,陳凱之知道,已經不能了。
這就如同,一個用功苦讀了半輩子的讀書人,你贈他一場富貴,讓他不要再去奪取功名,不用再去參加科舉,他……會甘心嗎?
他不會甘心在於,有人給他再多的錢財,對於他而言,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都已經撲在這上頭了,難道就讓他一輩子混吃等死?
一輩子付出的事情,能輕言放棄嗎?
不會的,沒有人會願意放棄的。
而現在,陳凱之也深信,這些丘八們也已經不甘心了,人就是如此,若是沒有付出,便不會奢望得到回報,隻有在付出之後,或者說,在付出了比彆人更多的東西之後,他們才不再甘心於自己隻獲得那麼一丁點微薄的回報。
這些丘八,已不再是從前的丘八,他們想得到的,已經不再隻是那點可憐的富貴了。
所以……陳凱之寫下這番話,沒有換來嘲笑,所有人都安靜地聽著。
陳凱之的目光又環視了眾人一眼,便一字一字地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一句話,我便不贅言了,你們自己慢慢去參悟,慢慢去理解,待會兒,讓人將這字拓下來,在這門口立一塊碑,將字拓上去,自此之後,但願你們出入時,能夠順勢,將這碑文的話牢記於心,永遠不會忘記。”
陳凱之說罷,撇了撇嘴,他就像一個釣魚的高手,不斷地增加這些丘八們的期待值,最後將他們統統網羅進自己的囊中。
他知道,這些丘八們,會永遠銘記這句話的。
因為……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誠如一個賭徒,已經押上了自己的一切,忍受了常人所無法忍受的痛苦,學習平常人根本沒有學的東西,現在若是讓他們下山去,回到他們原來的生活狀態,隻怕這些丘八們個個都要懵逼,你特麼的逗我呢?
這些往日被所有人看不起的丘八,都如陳凱之當初所期望的在不斷改變,而山裡的石匠動作也很快,隻用了幾天時間,一個碑石便立在了孔祠門口,刻下的字,用朱漆填充,顯得格外的惹眼。
陳凱之每天都照例去當值,這一天,在文史館,他沒有如往常的清閒,卻被人叫了去,找他的,正是那文史館的何侍講。
何侍講一點都不想和陳凱之打交道,至少從他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來,完全一副敬而遠之的樣子。
不過態度還算客氣的,他看著陳凱之,笑了笑,才對陳凱之道:“凱之,來這文史館多久了?”
陳凱之連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已來了二十多天了。”
“是啊。”何侍講頷首:“吳學士令你在此思過,想必現在你已是有所反省了吧,哈,文史館就是這樣,可能悶是悶一些,不過本身就是磨礪你們新翰林新性的地方,噢,對了,你可知道梁侍讀已經被罷官充軍了嗎?”
充軍了?
陳凱之麵上沒有什麼反應,隻是依舊恭敬地說道:“想不到如此嚴厲。”
何侍講歎了口氣,很是無奈的樣子。
“這是他咎由自取,自然,老夫隻是隨口一說,老夫叫你來,是有一件事,你和那糜學候是什麼關係?”
一聽到糜學候,陳凱之心裡頓時警惕起來,很直接地道:“沒什麼關係。”
“這就怪了。”何侍講笑了笑道:“可他竟是推薦你一道入宮,去負責侍讀之事。”
這裡的侍讀,並非是官職,而是去做陪讀。
比如有人給皇帝講課,帝師當然是主講,可身邊總得有幾個人打雜的,比如幫著預備一下功課,又或者幫忙去翻閱一些書籍。
大致,可以將它理解為助教。
陳凱之微微皺眉道:“下官現在是戴罪之身,還是老老實實的待在這裡為好。”
嗬,難道他不懂黃鼠狼給雞拜年的道理?那糜益,顯然沒安好心啊。
陳凱之又怎麼會上這個當呢?
何侍講卻是搖頭道:“糜學候已經請示過了陛下,陛下也已恩準了,老夫倒是很想留你在此,可是啊……”
他口裡說的很客氣,可陳凱之卻覺得,這位何侍講巴不得自己走得越遠越好。
隻聽何侍講繼續道:“可是啊,既然陛下已開了金口,老夫也是無能為力了,明日開始,你依舊去待詔房吧,在待詔房待命,隨時等著覲見。何況這侍讀,本就是人人都期盼的好差遣,能時常麵聖,對你的前途,大有益處,你何必要拒絕呢?”
陳凱之雖心知糜益千方百計的要他去做皇帝的侍讀,絕不是安好心的,心裡很不情願,可也知道木已成舟。
看這何侍講,確實露出了羨慕的意思啊!
為何?
要知道,翰林院之所以成為無數新進士想要進去的地方,並不是因為翰林當真清貴,實際上卻是,這個地方,要權沒權,要錢沒錢。
可為何還是這樣多的人削尖了腦袋也要鑽營進來?
因為這裡距離中樞更近啊,翰林們時常要和皇帝、內閣大學士們打交道,隻要對方多看你一眼,將來便可飛黃騰達了。
而翰林院這麼多人,也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多打交道的,若是和師兄一般,天天隻能待在文史館裡,似乎也沒什麼前途,隻有待詔房,才有著更多出入宮中的的機會,離那些貴人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