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衍聖公攤開文正公遞過來的書,細看下去,體內的燥熱卻漸漸的涼了下去。
是冰涼。
他和尋常的讀書人可不同,他乃是禮教的維護者,並不在乎這書中的故事。
可那文正公所標注的地方,在衍聖公眼裡,卻是無比的刺眼。
他闔目,反複地看過之後,猛地冷笑:“誨YIN誨盜,誨YIN誨盜!這……是一個學爵該寫的東西嗎?放肆,豈有此理!”
說罷,他狠狠地將書稿棄之於地。
此時,文正公正色道:“陳凱之實在無禮,這倒也罷了,而今此書已是四處兜售,許多讀書人爭相購買,引來了巨大的爭議,所以學下才覺得事關重大,衍聖公府不可坐視不理,理應將此書列為禁書,而這陳凱之,亦剝去他的學爵!”
一個被剝去了學爵的人,這就是重罪,自此之後,隻怕所有人都將其視為儒家叛逆了。
衍聖公眼眸眯著,露出鋒芒,似已下定了決心,正待要開口。
那文忠公卻是看了衍聖公一眼,徐徐道:“學下以為,如此甚為不妥。”
衍聖公瞥了他一眼。
文正公則是怒道:“事到如今,還要偏袒這樣的人嗎?如此說來,衍聖公府豈不是藏汙納垢之所?”
文忠公卻是搖搖頭,歎息道:“學下是為了衍聖公府考量,還請明鑒。這陳凱之,是新近此封的學爵,若是轉眼之間革除他的學爵,更將其視為叛逆,那麼學下敢問,天下人會怎麼看衍聖公府呢?”
此話一出,衍聖公頓時麵帶羞怒起來。
他明白文忠公的意思,一個人剛剛得到了衍聖公府的褒獎,並且還賜予了學爵,可轉眼之間,此人又十惡不赦起來,在天下人眼裡,衍聖公豈不是沒有識人之明,居然會被一個叛逆,如此輕易的蒙蔽?
衍聖公府可不比諸國啊,諸國的朝廷乃是實體的政權,除了所謂上天之子的名義和法統的傳承君臨天下,同時,他們還是強權的代表,他們擁有官僚的體係,擁有數十萬的精兵強將。
因此,天子可以犯錯,就算他不講道理,他昏聵一些,有人對其產生了質疑,他們的君位依然是穩固的。
而衍聖公府之所以成為讀書人心目中的聖壇,固然有至聖先師的餘蔭和光環,另一方麵,是來自於所有人深信,任何一代的衍聖公都是儒家精神的代表,是道德和禮的化身。
可一旦讓人認為衍聖公沒有識人之明,也會昏聵糊塗,這是動搖根基的事。
衍聖公的麵色變得忌諱起來,他沉吟片刻,才道:“依汝之見,難道坐視不理?”
“不可以。”文忠公搖頭道:“此文既已傳開,深受士人的喜愛,若是坐視不理,就是放縱其壞人心術了。可既要處置,就需公正嚴明不可,不可貿然行事,所以學下建議,立即將此書送文令館,令那裡的學令,認真詳解此書,判定它的好壞,對其中誨YIN誨盜之處進行嚴詞批判,等諸學令們議定此書的種種不是之後,再報請衍聖公府定奪,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陳凱之既已有學爵之名,即便是衍聖公要處置和乾涉,也要使他心服口服。”
衍聖公的怒色總算緩和了一些,他若有所思地道:“你說的,也不無道理,既如此,那就將此書送文令館吧。”
文正公雖有異議,卻也沒有反駁。
說起這文令館,乃是文章裁決的機構,是由三個頂尖的大儒組成,若是出現一些有爭議的文章,大多數,都是由他們辨彆好壞,不過此書雖不算大逆不道,可說是誨YIN誨盜,顯然是板上釘釘了。
衍聖公一聲令下,過不多時,此書便出現在了三位大文令的案頭上。
所謂文令館,其實是衍聖公府不遠處的一處較為殘破的建築。
不過曲阜這裡,殘破的建築很多,除了衍聖公和七大公的居所之所,其餘地方,大多隻是修築木樓式的書齋,過著較為節儉的生活。
三位文令隻一看書,倒也沒有太過在乎,因為這樣的書,實在太多太多了,民間流傳的許多話本,本質上,多少都有一些YIN穢的內容。
可當看到了書的署名,文令們卻意識到事情非同小可起來。
竟是學爵寫的?
堂堂學爵,竟敢寫這樣的東西?
三位文令,頓時怒不可遏起來,他們開始逐字逐句地誦讀,開始著重對此書進行一次全方位的評議。
文令館的建築雖是低矮,可這三位大文令,除了飽讀詩書,家世清白之外,最重要的是,他們大多是桃李滿天下的人,且都擁有學爵在身,其中負責文令館運轉的,恰恰是文成公顏正,顏正乃是孔聖人的弟子顏淵之後,他的祖先,曾是至聖先師最得意的弟子之一,被人譽為‘複聖’,也正因為如此,顏正靠著祖上的餘蔭,而承襲了文成公爵位。
顏正因為剛正不阿,所以是個曲阜裡很讓人信服的人。
他現在很惱怒,此時已經攤開了白紙,預備提筆,要將此書狠狠批判一番。
甚至為了妥善起見,他已下了手令,這部石頭記,暫時不許在曲阜流傳。
…………
曲阜這邊因為這本書,不平靜了,陳凱之則泰然地繼續做著他想的事情。
這天,他一大清早便起來了,他習慣了早起,不過昨夜,他就已經和武先生還有學裡告了假,今日有很重要的事要辦。
他穿著簇新的儒衫綸巾,依舊還是神采非凡的樣子,除了年紀小一些,渾身上下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書卷氣。
陳凱之出了家門,便很有目的地步行到了城東。
這裡乃是學而館的所在,現在這學而館生意興隆,銷量已經節節攀高,這東家趙能,這些天都是忍不住的眉開眼笑。
正因為生意過於火爆,所以早早的,學而館便開張大吉了,昨天連夜印刷的一批書已是擺上了貨架。
不少讀書人清早就在此等了,紛紛湧上來。
說起這石頭記,可謂已成了現象級的作品,大家口耳相傳,到處都是議論此書的人,或是評價書中人物,或是對書中的某些情節進行爭議,這就導致,若是其他沒看書的讀書人,就很難插進話去。
正因為如此,許多讀書人四處在求購,甚至夜半三更起來,在學而館徘徊不去。
趙能看著此情此景,心情是越發的好,對湧進來的讀書人紛紛見禮。
而陳凱之則是徐步而來,趙能還以為這也是個買書的讀書人,朝他頷首,正待要作揖。
陳凱之溫潤如玉的樣子,慢條斯理地道:“這裡的東家,不知何在?”
趙能愣了一下,便道:“不知何事?”
陳凱之道:“鄙人陳凱之,特來請教。”
呼……
陳凱之!
這一次是見到了活人了。
趙能呆了很久,不由看了看左右,最終堆笑道:“陳子先生,裡麵請。”
這裡不方便說話,趙能引著陳凱之到了後院的花廳,命人斟茶,客氣地道:“不知陳子先生有何見教?”
陳凱之徐徐地吃了茶,才漫不經心地抬眸起來:“石頭記這部書乃是學生所有,學而館未經學生的首肯,竟是貿然進行兜售,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吧。”
原來是興師問罪來的。
其實這時代,也沒有什麼版權的概念,理論上,趙能是可以將陳凱之打發走的,可真算起來,陳凱之其實是他的搖錢樹啊,他哪裡會這般糊塗?
於是他忙堆笑道:“其實鄙人早想尋陳子先生了,為的就是洽商此事,陳子先生需要多少銀子潤筆,請報個數吧。一百兩還是三百兩?”
三百兩?
陳凱之覺得這趙能簡直是瘋了,拿這點錢,是打發叫花子呢。
陳凱之搖搖頭道:“不,這潤筆費,我沒有半點興趣,學生所要的,是學而館。”
趙能一呆,以為陳凱之是跟他開玩笑呢,可看陳凱之一臉正色,便明白陳凱之是認真的。
隨即,他覺得好笑!
這個陳凱之是瘋了嗎,學而館現在是下金蛋的母雞,怎麼可能給你?
趙能微微含笑搖頭道:“這……鄙人並不打算賣了學兒館,還請恕罪。”
陳凱之奇怪地看著他:“誰說我要買了,我說的是送。”
送?
趙能不禁失笑了,這也太天方夜譚了。
趙能頗為調侃地道:“鄙人也不打算送。”
陳凱之歎口氣道:“先生會送的。”
趙能氣極反笑:“敢問陳子先生,憑什麼認為鄙人會送?”
陳凱之道:“因為鄙人手裡,有石頭記後四十章回的稿子。”
趙能呆了一下。
陳凱之這一次卻是笑吟吟地看著趙能:“學而館,從前的生意倒還過的去,可是呢,憑借的卻全是石頭記,現在市井裡,到處都是等後事如何的消息,若在這個時候,學生將這後四十章回的稿子送去隔壁的書館,敢問先生,學而館的現狀會如何?”
趙能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突然發現,自己已被陳凱之深深的威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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