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眾人不禁側目看去,卻是翰林侍講學士陳不悔脫口而出,這位陳侍講話一出口,就後悔了。
天哪,這是說書啊,這不過是一個故事而已,說不好聽一些,是粗鄙的話本啊,陳凱之在這兒‘說書’,哄太後也就罷了,可身為翰林的自己,怎麼能記得這麼牢呢?這又不是四書五經,自己記得清楚,這豈不是證明自己堂堂翰林,不務正業了嗎?
許多人都悄悄的看著他,甚至有人麵帶調侃之色,這就更讓陳不悔感覺麵子掛不住了,恨不得有個地縫給自己鑽。
丟人,太丟人了,也不知怎的,自己明明很鄙視這種下九流的東西,偏巧方才竟將故事聽得聚精會神的,這不說出來,倒沒什麼,可現在好了……
他忙咳嗽一聲,補上一句:“這樣的故事,實難登大雅之堂,臣以為,今日的筳講還是談一談《周易》吧。”
他這是欲蓋彌彰,想把自己的麵子掙回來。
太後卻是嫣然一笑,似乎讀懂了他的心思,卻是正色道:“哀家就想聽《石頭記》。陳卿家,你繼續講。”
那李文彬,平素裡因為有學爵的這曾身份,所以在翰林中一直頗讓人看重,現在看到這位同樣是子爵的陳子萬眾矚目,心裡就更加不是滋味了,尤其是太後隱隱有著的袒護之意,猶如大錘,狠狠地砸了他的心口,痛得他麵色發白,心口直痛著。
自己可是經學世家子弟,今日竟被這陳凱之辯的毫無還手之力,正兒八經的翰林官,文樓之中,竟沒有自己暢所欲言的份。
這時,陳凱之已開始講起來了,漸漸的,劇情開始進入了正題,正兒八經的主角賈寶玉出現了,金陵十三釵的人物也開始隱現,故事愈發的引人入勝起來。
一些嫌這種話本粗鄙的翰林,雖然麵上還是一臉的嫌惡之色,卻也忍不住細細在聽。
不過聽下來,倒是讓他們發現,這種故事,卻和市麵上流傳的故事全然不同,竟像是完全沒有的體驗一般。
畢竟市麵上的演義不少,可大多故事結構簡單,能流傳下來的,也不過是才子佳人的戲碼罷了。
雖然這《石頭記》裡雖也有寶玉和佳人,卻明顯的細膩不少,何況在座的,多是文人雅士,裡頭的一些典故,他們漸漸的特有些感同身受,說到某處,竟是心裡會心一笑。
不過即便如此,大多數的翰林,卻還是一副不屑聽的樣子。
唯有太後,聽到那賈母疼愛寶玉,對他各種溺愛,心裡竟是忍不住微酸起來。
若是當初兒子沒有被抱走,眼前的這皇兒,豈不也是寶玉嗎?他本是萬金之軀,理應在萬千寵愛中成長。
可這麼多年來,被流落在外,不知吃了多少的苦,遭了多少的罪呢!
想到這些,太後竟是不自覺的,淚眼摩挲,心裡甚至彌漫起來深深的愧疚。
那李文彬此時依舊心裡暗恨,垂著雙眸,神情怏怏的,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著,可對陳凱之依舊是滿滿的鄙夷。
卻聽陳凱之這時道:“卻說李姥姥自進了大觀園,有人問她這園子好不好。李姥姥念佛說道:“我們鄉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來買畫兒貼,我有一子,乳名李子,讀過幾本書,其實沒什麼見識,平時就說,怎麼得也到畫兒上去逛逛.想著那個畫兒也不過是假的,那裡有這個真地方呢。誰知我今兒進這園一瞧,竟比那畫兒還強十倍.怎麼得有人也照著這個園子畫一張,我帶了家去,給我那不成器的龜兒見見,教他死了也得好處。”
噗嗤……
有人禁不住噴飯。
其他人也忍不住了,竟是都跟著哄堂大笑起來。
李文彬一聽,臥槽,你罵人啊,平時這李文彬按理該叫李翰林,或是李侍讀,不過他有學爵,所以最喜彆人叫他李子。可沒想到這陳凱之竟是這麼的不要臉,編撰了一個李姥姥進大觀園的故事,竟是來了個罵李子是龜兒。
事實上,陳凱之就是有意為之的,這姓李的屢屢刁難自己,真當自己好欺負,我特麼的是讀書人啊,讀書人不愛殺人,但是愛誅心!
什麼叫誅心?就是想方設法的醜化你,惡心你,教你一輩子抬不起頭。
所以講到劉姥姥進大觀園的時候,陳凱之直接將劉姥姥改了姓,一個沒見過世麵的鄉下老嫗進了大觀園,這故事裡,將這老太太的讚歎、愚昧,卻又不乏將鄉下老太太精明的一麵表現得淋漓儘致,聽得教人大呼過癮,可這裡頭插了這麼一句,就分明是罵李文彬這個李子先生,沒讀過多少書,是龜兒子了。
坐在這裡的翰林,都是李文彬的同僚,一聽陳凱之說龜兒李子,頓時覺得像是撞到了巧合一般,先是有人沒憋住,捧腹大笑,可有一個人笑了,其他人自然也就哄堂大笑起來。
李子先生方才還心有不甘的對陳凱之恨得牙癢癢的,此時倒是被陳凱之氣得一口老血幾欲噴出。
剛才還能隱忍,此時,他已再也忍不住了,氣怒不已地瞪著陳凱之,口氣冷硬地道:“陳……陳凱之,你怎麼罵人?”
陳凱之一副不知所以然的樣子,滿是驚訝地迎視著陳凱之的目光,很是不解地說道:“學生沒罵人啊,學生隻是在講故事,就算是罵,那也是李姥姥罵兒子。”
就算罵……就是罵兒子……
又有人笑得前俯後仰,實在繃不住了啊。
李文彬暴怒,一張臉微微扭曲起來,咬牙切齒地從口裡擠出話來:“你……分明罵我,還不承認?”
陳凱之先是好笑地直視著李文彬,旋即繃著一張臉,格外認真地問道:“敢問尊姓大名?”
李文彬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李文彬。”
陳凱之雙眉微微一挑,滿是不悅地說道:“這就是先生的不對了,我分明是故事中,講的是李姥姥罵龜兒,先生叫李文彬,何來的罵你呢?”
隨即,他顯出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接著道:“哦,難道是先生聽書聽得入神了,把自己也代入進去了?”
李文彬瞠目結舌,見無數人都是忍俊不禁地看向自己,心頭不禁升起一股羞辱感,卻同時,心裡猛地咯噔了一下。
他突的驚悟過來,不得不承認,這個陳凱之的確口才了得,句句都能把他繞進去,他總算還留有幾分理智,倒沒有被羞惱衝昏了頭腦。
不能再糾纏下去了,越是糾纏,就越是令他惹來笑話。雖是憋屈,而他隻恨恨地看了陳凱之一眼,便不再搭腔了。
太後也聽得大惑不解,身邊有女官知道內情,便低聲在她耳畔解釋了一二。
太後方才恍然大悟,也不禁笑了:“李卿家,陳凱之並沒有罵你,他在講故事,你莫非是聽書入神了?”
李文彬頓感無地自容,卻隻能唯唯諾諾道:“臣死罪。”
若說開頭,故事還未深入,可講到了這裡,故事便有了全新的期待,待陳凱之講到賈寶玉夢遺時,天色已是漸漸的晚了。
鐘聲一起,終於有人坐不住了,道:“娘娘,天色不早了。”
太後這才恍惚回神,整個人已經完全陷入故事之中了,她深深地看了陳凱之一眼,心裡還存著意猶未儘,卻還是道:“既如此,今日且講到這裡吧。”
就在此時,她的唇邊不痕跡閃過了一抹笑意,因為她似乎想到了一個往後可以和陳凱之多接觸的機會了,隨即道:“下一次筳講,陳愛卿再來。”
翰林們一聽,卻頓時臉色都變了。
陳凱之可以來嗎?當然可以!太後召見,誰敢阻攔?何況現在陳凱之已身負學爵,也沒人再能質疑他的資格了。
而這是筳講,口無遮攔,來的人,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無人可以乾涉,這麼說來,太後下一次,還請陳凱之來說書?
這是將筳講當做了什麼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
不過,大多數翰林,雖露出了不情願的樣子,心裡卻不禁在琢磨,這賈寶玉的命運如何了呢,還有那林黛玉……還有……
陳凱之則已是含笑道:“學生遵旨。”
一場筳講,終於結束,眾人已是散去,大家各懷著心事,陳凱之走出了文樓,鄧健想要追上來,倒是那鄭宏快步上前,擋住了陳凱之的去路。
“陳子先生。”
陳凱之駐足,看了鄭宏一眼,朝他作揖道:“不知有何見教?”
鄭宏神色淡淡地徐徐開口道:“陳子先生既有學爵在身,想必用不了多久,公府的學劍不日就要送來了,有了學劍,陳子先生便算是正宗的學爵了。”
學劍……其實名曰為劍,卻並非是凶器,理論上來說,更像是禮器。
據說五百年前,南越國不知從何處,取得烏金千斤,隨即將這烏金奉送給了衍聖公府,衍聖公府命人製劍一百五十七口,作為頒賜給學爵的先生之用,劍乃是尊貴的武器,同時也是很重要的禮器,這代表的,乃是身份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