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政?
陳凱之挑眉,不是那個埋在了泥石流之下的王先生嗎?
當初,自己可好幾次想救他,讓他到前院來,可他自己作死,非要留在後院,現在好了,他的家人竟是跑來這裡鬨事了?
文吏不禁呆了一下:“不知此人是誰?”
這披麻戴孝的人哭訴道:“姓陳名凱之,家父曾是這裡的博士,與學中的諸公都有交情,而今我要見他們……”
文吏忙垂頭,看了一眼陳凱之點卯留下的字跡,抬眸起來,卻是發現陳凱之已是悄然無聲地離開了。
“此事……”
這人咬牙切齒地道:“難道就這樣不通人情嗎?這等事,你做不得主,讓我去見世叔、世伯們便是。”
…………
陳凱之雖是隱約聽到安卯房傳來的聲音,卻沒有當一回事,此事自有公論,這王家人,不過是來無理取鬨而已。
拿了號牌,陳凱之便到文星閣,他對學宮裡的流程早已熟悉了。
這文星閣裡,有學宮各院的院長以及博士們的文章和畫像,供生員做出選擇,武院和琴棋書畫院,他是不看的,主要關注的乃是文院,在這學宮裡,文院方才是重中之重。
在這裡,陳列著各院的曆史,以及無數從中脫穎而出的名人,令陳凱之有興趣的,則是文昌院。
這倒不是文昌圖的緣故,而是這位文昌院的院長劉夢遠先生的幾篇文章,陳凱之曾在金陵看過,他的文章以老道為主,穩重得出奇。
或許很多人喜歡那些有靈氣的文章,可對陳凱之來說,靈氣是先天形成的,所以許多大儒的文章,固然稱得上精妙,可作為一個學習者來說,你未必有他的奇思妙想。
唯有這位劉先生,文章四平八穩,可越是四平八穩的文章,能將其做到極致,才是陳凱之學習的對象。
因此,陳凱之更希望進入文昌院。
他想了想,沒有猶豫,當即提筆修了一封書信給了劉夢遠先生,交給文星閣的文吏。
今天的入學儀式,便算是結束了。
出了學宮,陳凱之在這洛陽城裡閒逛,買了一些吃食,用荷葉包了,回到師兄宅院的時候,已是到了傍晚。
恰好這時,鄧健已下值回來,一臉疲倦的樣子。
一看到陳凱之提著吃食回來,鄧健頓時拉下臉來,道:“凱之,你這是什麼意思,師兄這裡沒你的吃,怎麼要你破費?你手頭裡的銀子,要留著將來買書和采購筆墨用。”
陳凱之忙笑道:“我現在銀子倒是夠用的。”
“夠也不成。”鄧健眉宇深深一擰,不悅地瞪著陳凱之,劈頭蓋臉地道:“總要防患未然才好,你出門在外,有銀子防身,也可寬心一些。”
一邊痛斥陳凱之一番,一邊進了屋子。
陳凱之將吃食擺在案上,是一隻燒雞,還有一包羊肉,鄧健的眼睛有點兒發直,一麵道:“我去熱熱,還有……往後可不要再買了,再有下次,師兄要嚴厲批評你。”
嗯?
這口氣,聽著聽著,怎麼像當初的自己?
陳凱之汗顏,好吧,索性隻好道:“是,是,是。”
在師兄這裡住著,雖然樸素,卻還算愉快,至少師兄弟二人除了在吃上有共鳴,也算挺聊得來的。
吃飽喝足後,鄧健拿出了自己珍藏的茶葉,二人斟茶泡水,茶雖不是好茶,可這時候,聽著鄧健說著洛陽的風土人情,對陳凱之不啻是巨大的享受。
鄧健一麵喝著茶,一麵問道:“凱之,學宮裡如何?”
陳凱之便將事情大致地說了。
鄧健便頜首,很放心的樣子:“你是解元,各院多半都會搶著要你。”
二人聊了一會,便早早睡下,到了第二天,陳凱之沒有再讓鄧健相送,自行出發去了學宮。
陳凱之進了學,此時正是清早,許多學子興衝衝地背著書箱分赴各院,陳凱之隨著人流到了一處山巒的書院,這裡便是文昌院。
陳凱之遞了自己的學號,請求見劉夢遠先生,過不多時,便有文吏請陳凱之進去。
陳凱之入了學院,進入了一處書齋,這裡的陳設很是壓製,最吸引陳凱之注意的是,這兒的南牆由草席卷著,可以自這裡眺望山下的景色。
劉夢遠便跪坐在這南牆處,正好整以暇地喝著茶。
陳凱之上前,彬彬有禮地道:“學生見過先生,學生昨日給先生修的書信,不知先生可收到了嗎?學生自金陵來,不堪成才,懇請先生不嫌,容學生入院讀書。”
劉夢遠眼眸淺淺一眯,上下打量陳凱之:“你便是陳凱之?老夫倒是聽說過你。”
陳凱之心裡想,應就應,不應就不應,這繞彎子是幾個意思?
他便微微笑道:“學生慚愧。”
“哎。”劉夢遠卻是歎了口氣,才道:“你的書信,老夫倒是看了,你有心來文昌院,也不是不可以,隻是……你自己來聽講便是。”
“先生這是何意?”陳凱之微微皺眉。
此時,劉夢遠的眉宇深深皺了起來,露出一副為難之色:“這……有些事。”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他咽了咽口水,神色淡淡地說道:“還是不要挑明吧,那王博士,和老夫也曾算是舊識。”
一下子,陳凱之就明白了。
王家人分明是來胡攪蠻纏的,若是自己當真害死了王之政,早就被明正典刑了,這一點,這位劉先生再清楚不過,既然清楚,卻還如此,這劉先生,隻怕是擔心收了自己,惹來王家人的糾纏,而且也怕這學宮裡,一些和王之政從前交好的先生非議。
陳凱之不禁感到氣憤,這王家人簡直是過分了,可心裡再氣又如何,不可能對著劉夢遠發一通脾氣吧?
那是無能的表現!
收斂起心頭的憤怒,陳凱之朝劉夢遠解釋道:“王先生的死,與學生無關。”
“這個,老夫自然知道,並沒有其他意思。”
“這麼說來,先生隻是害怕惹來麻煩?”
劉夢遠沉默了。
沉默就意味著默認。
陳凱之麵上露出了譏誚之色,旋即嘴角微微一勾,露出嘲諷笑意。
“學生看過劉先生的大作,那文章之中,猶如有一股浩然正氣,令人讀了,愛不釋手,心向往之。學生還以為見了文章,便如見了先生,可是今日一見,學生失望了,既如此,那麼……學生在此告辭。”
陳凱之隻勉強拱了拱手,轉身便走。
“且慢。”劉夢遠突的道,臉有慚愧。
陳凱之回頭道:“不知先生有何吩咐?”
劉夢遠目光幽幽地看著他:“這學宮的文院,是沒有人收留你的。”
陳凱之詫異挑眉:“這又是為什麼?”
劉夢遠歎氣道:“王之政在學宮裡十三年,故舊無數,若是王家人不鬨便罷了,可一旦鬨了,四處伸冤,陳凱之,你認為還有人願意收留你嗎?”
“那麼……”陳凱之當然曉得,這便是傳說中的人情世故,無論這些先生是否和王之政關係好壞,可誰也不願做出頭鳥,或許……他們還自詡自己這是人情練達呢!
陳凱之道:“若是無人收留學生,結果會如何?”
劉夢遠慚愧地低下頭:“那麼你永遠都是舉人。”
陳凱之明白了,想要參加會試,就一定需要學宮的舉薦,若是不在學宮入學,到時誰來舉薦他參加考試?
陳凱之不禁冷笑道:“難道這學宮裡的先生們,都是這樣的人嗎?我見過許多學中大儒的文章,無一不是堂而皇之。”
劉夢遠依舊是仙風道骨的模樣,隻是沉默應對陳凱之的這個問題。
陳凱之隻笑了笑:“再會,我會入學的。”
說著,陳凱之已是闊步而出。
兩世為人,對於人性,陳凱之早有了解,他匆匆走出了文昌院,按劉夢遠的說法,自己可以去聽講,但卻不算文昌院正式的學生。
陳凱之自然沒有去聽講,當然,他可以選擇灰溜溜地進去,慢慢‘感化’劉先生,可牽涉到了底線,陳凱之卻絕不願意妥協。
他倒是不急,先回了文星閣,提筆給所有的文院都修了書,交給文吏,這件事,當然不能這樣輕易地解決,所以陳凱之想要看看其他各院的態度。
陳凱之顯得出奇的淡定,事情的起因乃是王家人滋事,而這王家人不分青紅皂白,分明沒有任何道理,偏偏在任何一個時代,似乎總是會鬨的孩子有NAI吃。
對此,陳凱之已經習慣了。
一連幾日,陳凱之的書信都石沉大海,以至於鄧師兄那兒,幾次問及陳凱之為何還沒有入院讀書,都被陳凱之敷衍過去。
不能再等了。
於是,陳凱之終於在這一日的清早,便又動身趕往學宮。
學宮之中,設有孔廟,隻是平時大家都在讀書,也沒什麼人肯來。
因而這裡顯得尤其的冷清,陳凱之到了學宮後,卻是來到了孔廟的明倫堂。
抬眸看著這孔廟的畫像,在萬世師表的牌匾之下,那孔聖人態度和藹謙虛,一副三人行必有吾師的模樣,陳凱之久久凝視著這畫像,一臉的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