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凱之的心裡,是十分敬重這位恩師的。
方先生乃是真正的儒學大家,這一年來,更是教授了陳凱之不知多少學問,這樣的名師,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可惜他是淡泊名利之人,否則以他的學問,隻怕早已被征辟入學宮了。
陳凱之到了書齋的時候,見門開著,便徐步進去,到了書齋,左瞧右看,卻不見恩師在,他頗為奇怪,正在這時,竟見著書齋邊有一個耳室,這耳室尋常都是關著門的,今日卻是開了。
怪了,今兒這裡怎麼是開著門兒的?
其實想了想,陳凱之便明白了,平時他進來前,都有童仆先通報,而今日,或許是過年的緣故,這裡較為冷清,陳凱之是弟子,貿然進來也不算是什麼禁忌……那麼,恩師正在耳室裡?
陳凱之倒是從沒有進過這間耳室的,帶著好奇,便信步走進去。
果然,裡頭油燈冉冉,隻見方先生正低頭聚精會神地伏案疾書。
陳凱之細細看著這裡,這是一間小書房,書房裡無數的書冊堆積如山,不止如此,還有不少零散的竹片,這竹片,顯然都是古物,乃是紙張大量普及之前的簡牘。
陳凱之上前,輕輕咳嗽一聲:“恩師。”
方先生這才微微抬眸,顯得有些詫異:“凱之,大年初一的,你怎的來了?”
陳凱之驚訝地道:“恩師,現在是大年初二了。”
“……”方先生微微一愣,接著擱筆失笑道:“不知今夕,為師糊塗了啊。”
陳凱之看著方先生在書案上的手稿,不由好奇地道:“恩師在著書?”
方先生臉色平靜:“噢,已經修了三年了,隻是閒暇時自娛而已,平時也不和人說,怕人笑話。”
恩師著的書,怎麼會讓人笑話?這不過是謙虛罷了!
話又說回來,恩師居然會謙虛,這讓陳凱之很詫異:“不知恩師著什麼書?”
方先生將手稿擱到一邊:“不過是百家姓氏而已。”
姓氏?
陳凱之心頭一震。
他很清楚,所謂的百家姓氏,絕不隻是趙錢孫李這樣簡單,在古代,姓氏是一個家族的源頭。
古人最重姓氏,因為姓氏代表了自己的祖先,所以恩師要著的這書,定然不隻是單純記錄姓氏這樣簡單。
著姓就是著史,因為每一個姓氏,都代表著一段曆史,就如金陵荀氏一樣,他的源頭來自於華亭,而最初的起源又在哪裡?又出過哪一些大名鼎鼎的人呢?
著這樣的書,絕不是開玩笑的事,難怪恩師居然連自己都瞞著了,因為一旦公布出來,這隻怕要引起軒然大波啊。
那些名門望族倒也罷了,很樂於接受這樣的書;可若是某些家族中有不光彩的姓氏,怎麼肯讓你揭露他們的陰私?
即便這陰私早已出現在了史料之中,有跡可循,可像恩師這般進行歸類,這還了得?
陳凱之知道,另一個時空裡,在魏晉時期,便有人專門做這等事,此人好像是叫陳群,以至於到了後來,竟衍生出了九品中正製。即便到了隋唐時期,姓氏依舊決定了大多數人的人生,什麼五姓七家,什麼關東世族,這些門閥依舊占據了社會的主導地位。
甚至有人隻要自報自己的家門,自己的姓氏,自己的籍貫,不需介紹,大家便能清楚此人是什麼身份,祖上有什麼淵源,父母兄弟身居何職。
現在恩師要著書……
臥槽……恩師這是逆曆史朝廷而動啊!
陳凱之對於這等東西,是頗為反感,可細細一想,恩師一定沒有想到這些,何況大陳的科舉已經曆經了這麼多年,想來即便出現了這樣的書,也不至於發生什麼曆史倒退。
倒是陳凱之好奇起來,他道:“恩師為何不早說,恩師一人著書,想必辛苦,弟子可以為恩師代勞,即便不能代筆,卻也能為恩師整理一些文稿的。”
方先生似是有些不情願,板著臉道:“鄉試在即,不好好讀書,你在其他雜事花這些心思做什麼?”
陳凱之便苦笑道:“這能花多少心思?何況學生不是在丁戊號考棚開考嗎,哎,彆人都說學生考不上了,學生自還是要努力溫習功課的,可閒暇時,幫幫恩師,也沒什麼不可,不耽誤功夫的。”
他也不客氣,直接上前去隨手拿起了一份文稿,這一看,頓時眼中冒光。
什麼是價值……這就是價值啊……
自己的恩師,居然私下裡鼓搗這個東西,怎麼不早和自己說!
這一份文稿裡,密密麻麻的,記錄的乃是益州吳氏的情況,從商周開始,曆經秦漢,從家族的血緣,到各地的支脈,甚至是家族中的名人,甚至事跡,等到了大陳朝,這大陳朝,一些子弟的情況,可謂一清二楚,詳儘無比,什麼時候,幾房的老幾中了進士都寫得清清楚楚的。
陳凱之瞠目結舌,忍不住吃驚道:“恩師,如此詳實的資料,得來隻怕不易吧?”
方先生露出幾許淺笑道:“容易得很,各地都有縣誌,有府誌,這些你不知道?若是再遠一些的,可以翻看史冊,隻要肯用心,總有蛛絲馬跡可循的,就說你吧……”
“我?”陳凱之啞然失笑。
方先生板著臉,很認真地道:“陳氏源於宛丘,望於固始,興盛於潁川以及閩漳諸地,再遠一些,陳氏乃是舜帝之後,周王討紂王之後,尋了舜帝的後裔胡公滿,將其封於陳地,建立了陳國,子孫以國為姓。這陳氏盛時在潁川,此後開枝散葉,而極盛之時,卻是太祖高皇帝建立了大陳,自此潁川陳氏,盛極一時。除此之外,還有閩南陳氏,漳州陳氏,也都是大姓……”
陳凱之忍不住道:“那麼學生是什麼陳氏?”
陳凱之依稀記得,自己上一世,乃是河南人,這潁川就在河南,按族譜來說,自己確實出於潁川陳氏,這樣說來,了不得了啊,自己其實也算是宗室子弟了。雖然是一千多年後的宗室子弟,呃,好像不是很值錢的樣子。
方先生隻一笑:“你?你這個陳氏不算,你隻是以陳為姓,當初高祖皇帝征五胡,胡人俱都臣服,徙入關中為奴,許多胡人便都以陳氏自居,因此世人常稱這些胡人為野陳,你……理應就是胡人的後裔,是以陳為姓的野人吧。”
臥槽……
陳凱之目瞪口呆,他恨不得穿越過到另一個時空,將自己家族中的族譜摔在方先生臉上,去你的野人,我特麼的是正兒八經的潁川陳氏後裔!
可細細一想,又淡定了,管他是漳州陳氏,還是潁川陳氏,又或者是陳氏的野人,這些和自己一毛錢乾係都沒有,就算是潁川陳氏,這當今的陳氏宗族會認自己嗎?
陳凱之哂然一笑,很是大度的樣子,說起來,現在天下的野人陳氏還真不少,少數民族隻要入關,就不便要取漢姓,就好像上一時空一樣,異族紛紛自稱自己姓劉、姓李,為什麼,牛啊。現在是大陳的天下,人家姓陳,也就不奇怪了。
陳凱之便默不作聲,幫著方先生整理文稿,在整理的過程中,卻默默地將這些資料統統讀一遍,用心地記在了心上。
陳凱之可是很清楚,這東西是很有用的,天下的各姓若是都銘記在心,到了將來與人打交道,隻需聽對方報了高姓大名,便能熟知對方底細了。
而事實上,絕大多數人是不會去關心這些的,可上輩子有業務經驗的陳凱之卻是知道,這種資料,卻是千金不換的。
他本就記憶力驚人,有過目不忘之能,所以一邊整理一邊讀,不知覺間,竟是到了天黑。
此後,除了讀書,陳凱之便來這裡整理資料,反正他孑身一人,無牽無掛的,竟也過得自在。
與此同時,無數的姓氏,以及這些姓氏開枝散葉在各地的各房,都一一爛熟於陳凱之心裡。
而在此時,禮部右侍郎張儉已案臨金陵,才剛剛到了文廟,鄉試在即,本有千頭萬緒的事,此時,監考官鄭文卻來登門了。
張儉倒也不以為意,隻以為這不過是尋常的公務往來,他是朝廷命官,倒不太願意和宦官有太過的牽涉,所以便在明倫堂召見。
隻是當那鼻青臉腫、一瘸一拐的鄭文一到,張儉不禁大感意外,整個人完全震驚了,心裡也有些氣憤起來,堂堂宮中欽使,鄉試監考,這是被誰打了?
誰這麼大的膽子?
這鄭公公一見到張儉,頓時眼淚啪嗒的往下落,甚至捶胸跌足起來。
“張侍郎,天要塌了,這金陵的天要塌下來了。”
張儉皺眉道:“鄭公公,有什麼話細細的說。”
鄭公公咬牙切齒,非常痛恨地擠出話來:“有考生竟是夥同本地的官吏,毆打監考官,你是主考,總要為咱做主啊。”
宮裡的宦官,雖然跋扈,可因為朝廷顧忌著輿情,所以監考官隻負責在旁監督,可實際上,萬事卻還需主考官來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