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鄭公公的喉頭發出了慘呼,這慘呼足足持續了小半柱香,暴風驟雨一般的拳腳方才止了。
終於,外頭的人反應了過來,等有人提了燈籠進來,鄭公公已如一灘爛泥一般地趴在地上,哎喲喲的發著哼哼聲。
他已感覺自己失了半條命,這時一見到光線,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的抬起他烏青的眼睛來看,卻見這堂中的諸官,都正襟危坐,每一個人都衣冠整齊,淡淡然的樣子,臉上看不出一丁點行凶的痕跡。
便連那包虎,也是風淡雲輕地坐在原位,手指輕撣著自己袖上的灰塵。
陳凱之坐在一邊,抬頭望著房梁,若有所思,仿佛這房梁上有什麼飛賊一般。
這時,朱縣令一臉驚訝的樣子道:“鄭公公,你這……這是怎麼了?”
坐在一旁的鄭縣令亦是痛心疾首地看著他,而後著急地道:“快,快請大夫來。”
那提著燈籠的差役正待要飛跑去叫大夫,卻聽鄭公公嘶聲道:“不……不要走!”
那差役愕然地駐足,一臉不解地回頭去看鄭公公。
鄭公公盯著那燈籠,他早已被打得不成人形,渾身疼得厲害,可這時候,他卻不知哪裡來的氣力,仿佛將那燈籠當做是救命稻草。此刻的他,是何等的向往光明,在他看來,這燈籠發出來的光線,仿佛像是帶著聖潔,雖然這光照得他早已鼻青臉腫的臉上慘然無比。
他獰笑著道:“誰都不許走!”
正在這時,幾個禁衛終於驚慌失措地衝進來,一見鄭公公如此,滿是詫異。
鄭公公見救兵終於來了,忙道:“扶……扶咱起來。”
禁衛將鄭公公攙起,他一瘸一拐的,顴骨腫得極大,再配上他這熊貓眼睛,顯得滑稽可笑,可是他一點都不覺得滑稽,目光鋒利地掃了所有人一眼,氣咻咻地道:“你……你們……你們該當何罪?”
滿堂噤聲,居然沒人回應他。
鄭公公便惡狠狠地瞪向包虎,氣急敗壞地道:“你……你敢打咱?”
包虎風淡雲輕地撇撇嘴,完全一副不屑和他說話的樣子。
鄭公公氣得跺腳,偏偏又無可奈何。
便又看向其他人,其他人有的垂頭咳嗽,有的低頭喝茶,也有一臉無辜的樣子,偶爾傳來一陣咳嗽。
鄭公公不禁冷笑,最終目光落到了陳凱之的身上。
陳凱之則是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鄭公公厲聲道:“陳凱之。”
陳凱之抖了抖身上的襦裙,旋即長身而起,朝鄭公公作揖行了個禮:“學生在。”
鄭公公陰沉沉地看著他,喝道:“你……你……就是你,還有他,有他,彆以為咱不知道,咱是欽使,你們……你們竟敢毆打欽使,這……這是大逆不道。”
陳凱之很是無辜地道:“學生不明白公公這是何意,學生隻知道方才這裡來了刺客,公公,是不是喝醉了?”
切,睜眼說瞎話而已,陳凱之再熟悉不過了。
鄭公公暴怒道:“嘿,嘿……你們無恥至極,皆是狼狽為奸,你們以為這樣,咱就拿你們沒有了辦法?等著瞧,等著瞧吧,咱要狀告……”他朝幾個禁衛厲聲道:“你們瞧見了嗎,瞧見咱身上的傷了嗎?這都是這些人打的,首惡便是陳凱之,走,走!”
幾個禁衛一頭霧水,卻還是乖乖地架著罵罵咧咧的鄭公公離開了。
堂中依舊安靜,過了半響,包虎才站起來,諸官則都是默然無語,可見這些讀書人出身的官員,和這宦官,尤其是鄭公公這樣囂張跋扈的宦官嫌惡已久,所以大家都沒有做聲。
“發生了這樣的事,本官痛心疾首啊,鄭公公是本官的貴客,哎,這個年,怎麼還有心思過呢?”包虎掃視了眾人一眼,他鐵青的臉上似乎在憋著笑,卻還是擲地有聲地道:“都退下吧,好好過個年。”
諸官長身而起,朝包虎作揖行禮,旋即告退出去。
“陳凱之,你留下。”包虎眼睛炯炯有神地盯著陳凱之。
陳凱之點點頭,等諸人都退下了,方才苦笑地朝包虎作揖。
包虎瞪著眼,一臉嚴厲的模樣:“你知錯嗎?”
陳凱之不知錯在哪裡,不過但凡是尊長問這話,他定要條件反射地回答:“學生錯了。”
“錯在哪裡?”包虎又是一副不徇私情的模樣。
陳凱之想了想道:“讓府尊費心,實是萬死?”
“隻是這個?”包虎氣呼呼地走到了方才鄭公公的幾案前,這裡的蒲團和幾案早就打翻了一片狼藉,包虎彎腰撿起了一隻鞋子,揚了揚道:“看看你的腳。”
陳凱之低頭,方才發現自己的一隻鞋不知所蹤,方才或許太痛快,何況腳上纏著腳布,所以並沒有注意,這下……似乎有些尷尬了。
陳凱之忙訕訕道:“學生……學生這一次真的知道錯了。”
包虎繼續瞪著他道:“錯在哪裡?”
這家夥真是急脾氣,像火藥一樣,無論做什麼,都是一副隨時要爆炸的模樣。
陳凱之覺得這位府尊大人倒很像‘憤怒的小鳥’那種表情包,所以應對這樣的人,決不能繞彎子:“偷吃要記得擦乾淨嘴巴。”
包虎臉色微微一滯,隨即緩和了下來:“看來你還不蠢,還不至孺子不可教的地步。將鞋穿了吧。”
說罷,他直接將鞋丟在陳凱之的腳下,陳凱之隨之將鞋穿了。
包虎卻已坐下,呷了口茶,才又道:“對付這樣的奸賊小人,打了都是便宜了他,凱之,這惡人最怕的是什麼?”
“什麼?”陳凱之呆了一下,有些不明所以。
包虎卻是自問自答道:“惡人最怕的是惡人,所以大丈夫在世,不要總想著做個好人,有時候也該做做惡人,比惡人更惡,這世道才會清明一些。”
陳凱之哂然一笑,他突然發現,來到這個世上,與自己三觀最接近的人,居然是這位包知府。
陳凱之不由佩服之至地躬身道:“學生受教。”
包虎失聲一笑:“哪裡有這麼多教誨,你不也上前動了手嗎?可見你不是受教,你這家夥也不是迂腐的人,這樣也不是壞事。”
隻是現在,陳凱之倒是為包虎擔心了起來,忍不住道:“可是府尊大人,此人,隻怕不會善罷甘休吧?”
包虎皺眉道:“他肯不肯甘休,本官倒也不懼,本官的性子就是這個樣子,既不想改,也改不了了;倒是你,他是監考,一旦張榜,考號便無法更改,老夫此舉,亦是無法改變你的命運,不過是泄憤而已,此次鄉試,你若是不中,再等三年?”
陳凱之卻是含笑道:“又不是不準學生去考,隻要去考,就會有機會,可學生以為……”他微微皺眉道:“學生還是擔心這鄭公公不肯善罷甘休,就怕會來個防不勝防,暗箭傷人。”
包虎卻隻抿抿嘴,冷笑道:“哼,那就隨他去吧。”
果然是個粗獷的人啊,陳凱之膛目結舌,這位知府大人,真是難以想象,他這知府,是怎麼混來的。
………………
在知府衙門之外,佐官和地方官都散去了,有人坐上了轎子,那鄭縣令走得慢了一些,卻聽身後有人叫著:“文瀾。”
這是鄭縣令的字,他腳步微微一頓,回眸一看,卻是朱子和不疾不徐地走來。
這星月之下,鄭縣令背著手,稍等了朱子和片刻。
朱子和深深看他一眼,才道:“方才那燭台,是文瀾兄做的手腳吧?”
鄭縣令頓時將臉一板:“一派胡言,我無端端弄那燭台做什麼?我鄭某人,豈是那樣的人,你怎可這樣冤枉人?”
朱子和隻淡淡一笑,便沒有繼續追問下去,旋即道:“鄭公公會善罷甘休嗎?”
鄭縣令一副輕鬆的樣子道:“甘休不甘休,於我何乾?我又非罪魁禍首,鄭某本本分分,是一丁點都不擔心的,怎麼,朱兄沒少下黑手吧,就這樣擔心?”
朱子和麵上古井無波,夜色之下,縱是被鄭縣令試探,卻依舊是一副漠然的樣子,一邊踱步,一麵徐徐道:“老夫是讀書人,怎會做這等有辱斯文之事?文瀾言過其實了。”
說著,朱子和已鑽入了在一旁等候的小轎,隨之卷下轎簾。
鄭縣令隻是笑了笑,回眸看了一眼這昏暗的知府衙門,便也上轎而去。
…………
此時,在張燈結彩,處處充滿年節味兒的洛陽宮裡,喧鬨了一夜後,依舊一張精致臉蛋的太後拖著疲倦的身子,回到了寢殿。
在太後的這寢殿裡,一片暖意,隻有那窗兒往裡吹著絲絲寒風。
幾個宮娥已預備將門窗一扇扇關上,太後卻突的道:“這窗,不必關了。”
宮娥們便溫柔地屈身行了禮,退到了一角。
太後身子微微傾在軟塌一側,美眸微微眯著,口裡噴吐著方才宮宴中殘存的酒氣,她略顯頭痛的樣子:“傳張敬,其他人,不必伺候了。”
宮娥們徐步而退,過不多時,張敬便碎步而來,恭謹地拜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