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轟隆隆的飛機上?強睡了一覺,洗漱完畢以後,旅客們得到了一頓西餐的補償。
西餐頗為純正,有兩道前菜,兩份湯和兩份主菜可選,雖然分量都不多,但在空姐鋪上白色的桌布,分發鋥亮的金屬餐具之後,倒也像模像樣。
楊銳手握短柄餐刀,略微有些吃驚,在他的印象裡,飛機上彆說是金屬刀具了,螺絲刀之類的物品都不能帶上來,卻是沒想到現在的飛機如此開放。
宋文浩睡的不好,吊著黑眼袋,先和空姐要了一杯紅酒喝了,再看楊銳似在發呆,笑了,問:“沒吃過西餐?來,我教你,最基礎的,左手叉子右手刀,用老外的話說,就是用慣用手抓刀,因為要不停的切割……”
宋文浩好為人師,楊銳不好不學,於是跟著比劃了一會。不過,中國人西餐,統共就是那麼幾個步驟,還沒有一個小學生的實驗複雜,宋文浩說了幾句,就無話可說了。
“竟然還沒到,坐的都人困馬乏了。”楊銳趕快結束這個對話,順便將數量不多的食物喂入口中,比起他記憶裡的飛機餐,現在的味道似乎更好。
宋文浩點頭應是,隨口道:“估計也快到了,不知道代表團這次將酒店定在了哪裡,如果太遠的話,可就辛苦了。”
“一般都在會場跟前吧。”楊銳說的是以前的概念。他跟著導師去參加國內的某些會議的時候,就近訂房理所當然。
宋文浩苦笑:“咱們經費緊張呀,要是上麵覺得錢不夠了,那就隻能想辦法省錢呀,我是聽去年來的人說,他們住在郊區,每天坐車過去三個小時,回來又是三四個小時,受罪受的多了。”
楊銳心有戚戚焉:“我坐三個小時也就算了,讓六七十歲的老教授也每天坐六七個小時的車?那還參加什麼會議呀,累都累趴下來了。”
“誰說不是,有幾位運氣比較好,組委會給就近安排了地方,像我們這樣的,就沒得選了,哎……我寧願他們省錢省到吃的上麵去。”
“估計吃的經費本來就不高。”楊銳也是有些擔心,酒店住的遠了,這個還真不好更改。
中午時分,飛機緩緩降落。
眾人在空姐的指導下調了手表,然後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依次下機。
領隊像是白頭鷹似的,用警惕的目光盯著眾人,嘴裡不停的念叨:“注意國際影響,都把隊伍排整齊了,不要讓外國友人看了笑話。”
楊銳也沒得選擇,規規矩矩的站在隊列裡魚貫而出,然後在國際友人議論、微笑與驚詫中,像馬戲團的猴子似的,穿過機場大廳。
確實是難得的體驗。
宋文浩同誌也有點小不爽,隻能自我安慰道:“至少白落一套西裝不是?要不是為了讓國際友人看到咱們國人的團結友愛,你想白得一套麵料這麼好的西裝,怎麼可能。”
楊銳低頭看看身上的藍西裝,實話實說,這套西裝在國內看還挺不錯的,因為男人們都是灰蒙蒙的顏色,藍色既亮眼又大氣。
然而,站在紐約機場,一群人整整齊齊的藍色西裝就顯的有些傻缺了。
國內的裁縫們最多也就是剛到能做西裝的水平,還沒有駕馭一支時裝隊的能力,更何況,這支隊伍裡還老的老,少的少,形體不一,氣質不同……
“不要說話。”領隊滿臉凝重的回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都聽我指揮,一二一,一二一……左右左,左右左……”
眾人習慣性的調整左右腿,一會兒就發出“咚咚咚”的整齊聲音,氣勢十足,吸引了更多國際友人的目光。
楊銳也隻能跟著左右左,左右左的,心想:就當是為科學獻身,嗶了金絲猴了……
取了行李,大廳內的空間多少有些施展不開“一二一”的技巧,領隊此時才不再強調隊形,讓眾人聚攏過來,開始分配酒店道:“眾所周知,紐約是國際大都市,物價非常的昂貴,咱們出為國家節省經費的目的,同時方便大家的出行,分彆選擇了兩家酒店。一家叫做索菲特酒店,這家酒店距離會場10公裡,坐車大約15分鐘……”
眾人不由自主的發出歡呼聲,看起來,不止宋文浩同誌有擔憂了。
領隊擺擺手:“彆急著高興,索菲特酒店是組委會提供的,他們總共隻給我們提供了8個平價房間,經過我們的爭取,總共得到了10個房間,能住20個人,一會兒,我叫道名字的人,將入住索菲特酒店。”
“住這個酒店的標準是什麼?”有人立即問了出來,誰都知道,另一間酒店肯定是沒這間好的。
領隊木著臉道:“標準是大會組委會決定的,根據的是第一天參加開幕式,也就是第一場報告會的人員名單,我方總共有16人會參加這個報告會,這十六個人住組委會提供的房間,費用也由大會組委會承擔。我們爭取到的兩個額外房間,我是這麼考慮的,我們安排四個人入住,但是,這兩個房間要作為額外的中轉,也就是說,咱們從另一個酒店過來的人,會到這兩個房間裡休息。我現在先念十六人名單,念完之後,剩下的人裡,願意住這兩個房間的人再舉手,恩,第一位,張大勇教授;第二位,劉化峰教授……麻煩叫到名字的教授站到我左手邊。”
隊伍散亂片刻,就分成了一大一小兩團,領隊一口一個教授的念下去,直到最後一個,道:“楊銳……同學。”
光是這個稱呼上的差彆,就足夠令人側目了。
一個團幾十個人,都是齊齊的看向楊銳。
領隊搶在有人質疑前,忙道:“這個標準不是我們定的,是美國的這個組委會做的決定,因為咱們這個團的人數超編了,所以隻能請十六個人出來,參加第一場的報告會。”
“就是閒咱水平不夠唄。”有人自然而然的說出了怪話。
領隊咳嗽一聲,裝作沒聽到。
人數多的一團人,看向人數少的一團人,其中大部分都是中老年學者,不管水平怎麼樣,資曆是不弱的,唯一的例外,就是楊銳“同學”了。
比起其他人,楊銳在學術界的力量再弱小不過了,他沒有兼任任何一個國家權利機構的職位,他甚至還不是真正的國家乾部,除了一個實驗室,楊銳手底下沒有多少權利,而他在學術界的積累,也遠遠沒有影響到在場任何一個人的能力。
於是,有人就毫不猶豫的喊了出來:“彆人我不管,這個楊銳同學,是怎麼進了組委會的編製的?”
“胡教授,咱們聲音小一點,注意國際影響。”領隊重複了一遍重點,並不直接回答問題,而是看向楊銳。
對他來說,顯然不劃算替楊銳擋雷。
楊銳也料到有此一遭,在進攻與退讓間考慮了兩秒鐘,就選擇了前者,道:“我猜可能是兩點原因吧。”
“哦?還有兩點?”胡教授見楊銳是解釋而非謙讓,表情很是不耐煩。他都是60歲的人了,還要隨車顛簸,本身就是極不願意的,看著年紀比自己小的學者得到了更好待遇,卻是更不平衡。
對其他人,胡教授不好當麵得罪,可對楊銳,胡教授就不在乎了。他轉眼間就是要退休的人了,此次出來,本身是福利多於工作,也不擔心楊銳能對自己怎麼樣。
楊銳很熟悉這樣的狀況,坦然道:“第一點,可能是我寄送給組委會的論文發揮了作用,對方覺得有價值,我就入圍了。”
學術會議不像是奧運會,並不是規模越大越好,譬如理論物理,一次全世界規模的盛會往往就是三五十人的規模。生物學的學者人數很多,或許是理論物理學的幾百幾千倍,但規模同樣不會無限製的擴大,尤其是各場報告會,組委會並不會為了多賽點人進去,就搞很大的報告廳。
正常的學術會議往往就是租多大的報告廳,就塞多少人,但願意報名參加的學者的數量並不做限定。
換言之,一次生物類的國際會議可以有3000人參加,但報告廳就能塞300人,那組委會就篩選300人出來,請他們參加第一場報告會——至於第二場第三場第四場報告會,組委會就不管了,都屬於先到先得的狀態。
這種狀況通常是因為各種國際會議的組委會都很窮,大家不能為了開幕式盛大一點,就不過日子了。另一方麵,也是沒有必要,學術報告會,有一兩百人聽,就算是廣而告之了,反正報告會之前,大家就會人手一份的先拿到報告內容,自個回家研究,也是一樣的,現場參加會議,無非是得到一個當麵質疑的機會罷了,若是學術水平不夠,這個機會拿到了也沒什麼意義。
其次,除了首場報告會,以後的報告會都是此起彼伏乃至於並列進行的,就像是楊銳曾經參加過的“國際醫學與生物工程大會”那樣,萬眾矚目的獨場報告會隻有少數人才有資格做,就像是新聞聯播一樣,其他的報告會等於是互相競爭的關係,組委會弄一個超大的報告廳,那除了開幕式也沒有其他用了,對窮苦的學者們來說,這屬於極大的浪費。
不過,能夠參加首場報告會,還是很能說明一個學者的地位。
因此,大家都把參加首場報告會叫做入圍。
楊銳入圍了,證明他的地位,所以他輕鬆自如。
胡教授卻是臉色難看,覺得受到了諷刺,禁不住道:“自說自話,還對方覺得你有價值,你的論文裡,都是自賣自誇吧。”
“這正好是我說的第二點。”楊銳此時確實是語帶諷刺了,聲音放輕,且略帶舒緩的道:“我畢竟是發表了一篇CELL,組委會大概覺得,我發表這樣的論文,還是值得誇獎吧。胡教授,您覺得呢?”
胡教授當然是不可能發表CELL了,以他的年紀和資曆,如果發表過CELL,或者相當水平的論文,不說一場國際會議入圍,頭上少說要頂三五個國內的高級頭銜,弄不好還能拿到院士。
事實上,胡教授彆說發表CELL,最近幾年,他做的最多的也就是跑項目,然後在手下的論文上寫自己的名字。
賺年輕學者的勞動力自然輕鬆,但年輕學者的水平往往有所欠缺,能發表高水平論文的學者,大部分都是不年輕的,也不會給他打工。胡教授自己不寫論文,隻依靠手下的年輕人,自然是缺乏成就。
楊銳的話,險險刺到胡教授的痛處,讓他的表情都暴怒了起來。
當著眾多學者的麵,胡教授隻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臉色漲紅,首先想到的竟是衝上去打人。
領隊看的心驚膽戰,也對楊銳的性格有所了解了,他先是一個箭步上去,攔住胡教授,嘴上勸著,又對其他人道:“你們先上車,都上車去。”
“你鬆開我,我要打死這小子,CELL了不起啊?CELL了不起啊。”胡教授聲如洪鐘,展現出健康的體魄。
楊銳歎口氣,卻是站定了,環視一周,當著眾多學者的麵,道:“這個話我得回一句,不然對不起我們實驗室的同仁。發表《CELL》其實真的挺了不起的,我們一共籌措了差不多60萬美元的經費,大家應當能夠想象其中的艱難。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頂著巨大的壓力,與包括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實驗室進行競爭,最終首先解決了‘如何確定鉀離子通道功能性’的問題,我們做的很努力,我的同事,黃仁、塗憲、王曉芸和魏振學,都付出了極大的努力,我們的成果,是美國最好的高校,用數倍的資金都沒有做出來的成果,我認為,非常了不起。”
楊銳的語氣平淡,內容卻是充實而熱血。
在學術界浸淫一輩子的學者們,在腦海中品咂著楊銳的話,齊齊失語。
領隊死死拉著雙目赤紅的胡教授,不停重複:“注意國際影響,注意國際影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