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銳望著邱曄,心裡奇怪的沒有生氣。
的確,有什麼好生氣的呢,隻不過又是一個自卑而自負的年輕人罷了。
在過去十幾年間,乃至接下去的好幾年,中國最盛產的就是這樣的人了。
深究起來,現在的研究員們中,自負而自卑的實在太多了。
自負的研究員們為自己的學曆而自負,他們少的讀十年書,多的有讀十幾年的,讀書破萬卷,自然有自負的資本,麵對不讀書的人,自負的研究員或許都不屑於和他們聊天,所謂知識分子是也。
自卑的研究員們是為自己的經濟和政治地位而自卑。大學教授去賣茶葉蛋,繼而補貼家用——如果有更好的生財之道,他肯定不會選擇這條,更令人自卑的是,這樣的大學教授,很快就被迫退休了,因為大學丟不起這個人,實在也是自卑極了的表現。
楊銳雖然討厭邱曄在背後說人閒話,可說閒話的又何止一個邱曄,兩人素不相識,以後大約也很難見麵,當著一群學者的麵,楊銳也不想給人留下刻薄或者跋扈的印象,因此,楊銳的笑容愈發顯的謙和。
“你笑什麼?”邱曄的語氣依舊很衝。他是丁成國的關門弟子沒錯,卻也是三十許的人了,對20歲左右的大一學生,自然很有心理優勢,此時就像是老師向學生問話一樣。
不過,邱曄本質上仍然像是一個學生,而且是寵壞了的學生。
關門弟子什麼的,果然是很舒服的職業呀。楊銳心中腹誹,繼續笑問:“笑什麼都管嗎?”
邱曄語氣一滯,轉瞬發覺,自己和大一的學生爭辯,真是掉分的事,於是目光轉向許正平,問道:“許副教授,你帶的學生就這樣子?一點禮貌都沒有。”
楊銳的眉毛皺了起來。
他的年紀小,又是初來乍到,自然應該收著一點,免得被人說毛頭小子肆意猖狂,中國科研界向來是很古樸的,老頭子們掌握著最大權利,要想不排擠,就得表現出謙謙君子的風範。
許正平就不同了,他都是奔著五十的人了,被三十多歲的毛頭小子肆意嘲笑——當這麼多人的麵叫人家副教授,就算是嘲笑了。
楊銳毫不猶豫的挺身而出,卻是麵向丁成國,大聲道:“丁教授,你帶的學生就這樣子?一點禮貌都沒有!”
全場冷場幾秒鐘,就有人噗嗤的笑了出來。
接著,議論聲遂起,有好笑的,有看好戲的,但卻沒人說楊銳的不是。
大家都當楊銳是許教授的弟子,弟子幫老師出頭,又有什麼好說的。
被點名的丁成國苦笑著站起來,道:“年輕人,彆置氣,小邱,你也少說兩句。”
這是各打五十大板的節奏了,正確的做法,自然是許正平走過來,也將楊銳牽回去,裝模作樣的說兩句,就算是完了。
可惜,許正平做不到這一點。
彆說楊銳是替他說話的,就沒有幫他說話,楊銳是實驗室負責人,他在實驗室裡獨領小組,也沒有教訓楊銳的資格。
而且,許正平還不好意思向彆人解釋。私下裡,他說給楊銳工作,還不算太丟臉,當著這麼一群人,許多都是老相識的麵,許正平總不能說:這位大一生是我老板。
當初,許正平糾結了那麼久才進入離子通道實驗室,也就是畏懼這樣的場景,而今更不會承認了。
於是,邱曄就看到許正平一言不發,楊銳不受責備,仿佛認定了他是錯的似的。
邱曄是不會讓自己完美的科研圈子的首秀蒙上陰影的,氣往上湧,道:“北大人還是真是了不起。”
邱曄將原先的“北大學生”的嘲諷升格成了北大人,隱指許正平。
許正平被他咄咄逼人的擠到了前台,暗歎一聲,息事寧人道:“我以母校為榮,母校以我為榮,很正常的觀點,何必深究。”
“你們做了什麼,就能?母校為榮了?彆給我說是五四運動。”邱曄嗤之以鼻,下巴也抬了起來,他拿到了特彆邀請函,自然是特彆的一位,而許正平作為中老年副教授,其實並沒有被邱曄放在眼裡。
這個年紀仍然是副教授的,多半是學術上的才華有限的。當然,北大的副教授放在地方大學妥妥的夠教授的資格,但地方大學的教授也有厲害的,而“副教授”的頭銜卻意味著成就有限。
相比之下,邱曄自認為是才華過人的研究員,他獲得的成就也著實不弱,能拿到衛生部的特彆申請函,就意味著最少五萬,多則十幾二十萬元的經費到手,這錢用在研究上,不能說是天文數字,也是相當不容易了。
一般的省級實驗室,不說其本身的資產,一年的研究經費也就是十萬二十萬的。
心理優勢放大了邱曄的情緒,看向許正平的表情格外的惹人厭。
與邱曄同在一個實驗室的老洪首先看不下去了,他好心好意的介紹許正平過來,不是給邱曄嘲諷找茬的。
老洪的黑臉也看不出情緒,道:“小邱,說這些話做什麼。老許,你彆在意,年輕人嘛,年輕氣盛……”
許正平臉色很難看的沒吭聲,他屬於正常的知識分子的脾氣,平時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但也見不得彆人的冷嘲熱諷。
楊銳覺得不能就這麼回去,就這麼回去,今天的事肯定要變成一個笑話了,在場的學者們回去,還不知道要怎麼編排許教授和北大。
弄不好,許教授因此吃了掛落都不一定。
楊銳咳嗽一聲,道:“許教授做的相互作用蛋白的論文,發表在了包括JMC在內的多本期刊上,我覺得,北大對許教授的貢獻肯定是滿意的。邱曄同誌,你的說法不對吧。”
邱曄又是哼了一聲,懶得理楊銳的樣子。
“都坐,都坐。”老洪忙著緩和氣氛。
楊銳沒坐,笑道:“邱曄同誌,你說錯話了,得道歉。”
“我道歉?我道什麼歉?”邱曄倒也知道輕重,眼珠子一轉,道:“我說的不是許教授,我說的是你,小小年紀,不在學校裡學習,跑到這裡來抖什麼?誰給你抖的資格了?”
從邱曄的角度來說,他這算是給許正平道歉了,畢竟,他明確的聲明了不是針對許教授的,在場的老家夥們的眼光也就沒那麼鋒利了。
不過,邱曄也不願太落自己的麵子,也就抓了楊銳這隻“軟柿子”捏。
邱曄胳膊一掙,脫開老洪的手,指了一下楊銳,道:“你一個大一新生,不在學校裡好好學習,跑到這裡鬨什麼?你要說你是來見見世麵,你就管好嘴,看就行了……”
“我倒覺得,你沒資格說這個話。”許正平終於回過味來了,站到了楊銳身邊。
這一趟,許正平就是來給楊銳保駕護航的,到頭來,變成了楊銳維護他。
短暫的失神後,許正平帶著一股子嚴肅臉,站到了邱曄麵前。
邱曄笑了,道:“我怎麼沒資格說這個話?”
“正好有時間,趁著麵試還沒開始,我給你掰扯掰扯。”許正平吸了一口氣,又問:“你要是資格不如他,是不是就合該滾出去?”
“我資格不如他?”邱曄指指自己又指指楊銳,笑的合不攏嘴。
許正平也不指望著邱曄回答,伸出手掌,屈起大拇指,道:“我先說第一條,高考狀元,全國理科高考狀元,這一條,你得跳多高才能夠得著?”
邱曄整天在實驗室裡呆著,也不知道全國理科高考狀元是誰,乾笑兩聲,道:“他高考厲害,得,那又怎麼著?”
老洪有點想到啥,被許正平用眼神給止住了。
許正平又屈起食指,直接點名道:“楊銳高中時期,就發表了英文論文,並且被英國的跨國公司聘請為顧問,這一條,你比得上嗎?”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邱曄隻當遇到了一個天才少年,眼神微變,也沒有太大的觸動。
老洪卻是無奈的瞅了邱曄一眼,他知道楊銳是誰,奈何邱曄不知道也沒辦法。
實驗室與外界本來就有一層無形的圍牆,做實驗忙起來的時候,飯都顧不上吃,又哪裡有精神探尋八卦,就是聊八卦,首先聊的也是家裡人,單位裡的人,還有明星政界,聊不聊得到其他學校發生的事,這個得看運氣。
在場的科研群眾,先能有三分之一知道楊銳,但最多隻有六分之一準確的知道是怎麼回事,剩下的,至多知道一下楊銳的名字。
不過,今天過後,楊銳在科研圈子,最起碼是生物科研圈,必然會名氣大漲,許正平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說的如此詳細。
隻見他再次屈起左手中指,道:“上個學期,楊銳自籌經費,乾掉了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理查德教授統領的團隊,首先探尋了細胞內鉀離子通道的功能,並且開創了探尋細胞內離子通道的新方法。論文依次發表在了JMC和CELL上,這一條,你比得上嗎?”
許正平的話說到一半,邱曄其實已經想起來楊銳是誰了,做科研的,飯可以不吃,期刊是不能不看的,隻不過,雙方並不是一個研究領域,CELL又距離自己太遠,邱曄根本沒有記下楊銳的名字。
不過,聽到《CELL》一詞,邱曄的臉已然紅了,紅的透亮,紅的滴血。
許正平沒放過他,或者說,許正平是決定借此將楊銳的名聲打出去。
楊銳對他的維護,許正平看在眼裡,記在心裡,此時,就是最好的報償了。
做科研的,地位與名聲,都是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眼下的場合,再好不過。
許正平屈起左手無名指,繼續道:“現在,楊銳同學雖然隻是大一,但經過學校領導,以及院係領導的多重考量,我們北大已經為他,專門建立了一個獨立實驗室。北大離子通道實驗室。鄙人添為實驗室副主任,楊銳為實驗室主任。”
說話間,許正平乾脆從包裡拿出自己的名片,給諸人發了起來,包括邱曄,亦有一份。
“大家多多關照,我們實驗室目前擁有國內最好的一台全自動氨基酸分析儀,還有一台國內領先的掃描電鏡,歡迎大家前來參觀,聯係業務。”實驗室也是可以做外包工作的,許正平不喜歡交流儀器,但不反對實驗室賺錢。
“順便說一句,全自動氨基酸分析儀價值15萬美元,是我們楊總從可口可樂化來的緣。”許正平一邊遞名片一邊說話,有點人來瘋的感覺。
而他現在說“楊總”,收獲的是一片善意的笑聲。
許正平轉了一圈,回到原來的位置上,麵對邱曄,臉上卻是沒了笑,伸出隻有一根小拇指豎起的左手,對著邱曄,問:“這一條,你還是夠不著吧?”
邱曄尷尬的已經不知道怎麼辦了。
他是個很自負的人,而自負的人,往往並不擅長說話,而他此時,也是在沒什麼可以說的了。
許正平緩緩的屈起最後一根小拇指,道:“我們今天也是拿著衛生部的特彆邀請函來的,要不要比一比序號?”
這就有些欺負人了,邀請函的編號都是按照先北京後地方,先重點後普通的原則頒發的,楊銳從北大拿到的特彆邀請函,序號肯定要在邱曄等人的前麵,這與個人的身份資格並沒有關係。
然而,就是這樣被欺負,邱曄也無力反抗了,生怕許正平再伸出一隻手,再數五個手指。
事實上,就是邱曄的導師丁成國,也沒有發表過CELL級的頂級論文,邱曄再看楊銳的年紀,看到的已經不是“大一新生”,而是巨大的風險。
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美國,科研地位都不隻是說說而已。所謂的學閥學霸,那是真真正正的霸道門閥,上管思想下管經費,而在北大擁有獨立的實驗室,也就相當於擁有了開府建牙的資格。
邱曄的目光穿過許正平,落在楊銳臉上,突然感覺到了現實的危險感。
他將手插入兜中,直到觸上了自己的那張特彆邀請函,才稍稍安心一些。
“不管怎麼樣,拿到經費就能做實驗,以後躲著楊銳走,也就罷了。”邱曄安慰著自己,在各種戲虐的目光中,靜靜的坐了下來,緊閉雙眼,隻當自己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聽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