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
楊銳踩著點兒跨進階梯教室,三個班的噪雜,也像是階梯音似的,一檔檔的降低。
須臾,這教室就像是從視頻變成了幻燈片,還不帶配歌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鎖定了楊銳。
楊銳略微發愣,旋即表情輕鬆。
他是什麼品種的?他是補習老師出身啊!補習老師看學生,從來都和看土雞瓦狗一般,三個班的目光算什麼,想當年,他的補習班做的最火的時候,舉行家長會,布置下來的作業,吸引了多少想殺人的目光?然而,土雞瓦狗們的目光並沒有什麼卵用。
“早安!”楊銳揮揮手,動作流暢麵帶微笑,如領導檢閱一般。
稍沉默了片刻,角落裡悠然響起一聲湖南腔:“款爺!”
“款爺!”其他學生也嬉笑著叫了起來。
今天上課的都是大一新生,好奇心多於嫉妒心。
楊銳坦然認了,繼續揮手,然後坐在前排。
周圍的同學立即如同記者一般,用目光圍起楊銳,幾秒鐘後,更有人好奇的詢問起獨立實驗室和經費的事。
跟前的一名女生更是彪悍的道:“五萬元長什麼樣子?啥時候拿出來給大家看看,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五千元呢。”
“還五千塊?我一千塊擺一起都沒見過……”
“錢是打入銀行賬戶的,不是現款。”楊銳像是聊天似的回答。
“不能取出來?”
“能取出來,但要提前給銀行說。”楊銳笑答。
“對哦,我一直奇怪銀行裡要準備多少錢,這麼說,要取錢多的時候,要提前告訴銀行,他們才準備錢?”
“沒錯。”
“那咱們要是搶銀行的,不是趁機能多搶一點?”
“現在轉行,有點晚了吧。”楊銳輕鬆的配合說話,自然而然的消弭了隔閡。
北大出的傑出人物多了,在校期間出名的,楊銳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沒人會真的“追星”。
80年代的北大,精英思想更甚,都是驕傲之極的高材生,大多數人心裡想得,恐怕還是“彼可取而代也”。
這其中的代表人物,大約就是胥岸青同學了。
坐在窗邊的胥岸青同學,原本也是金字塔頂端的存在,光是高考狀元的名頭,本來就足夠他高興四年了。
可惜,他雖然得到了省狀元,卻是全國理科排名的第二位。
沒有人會記得第二名。
胥岸青比任何人都更清晰的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開學不到半年,就沒有人再說這個茬了——楊銳的全國高考狀元的名頭,三五不時的還是會被人提出,但全國高考第二名,這種繞口的名號,仿佛根本不存在似的。
胥岸青儘其所能的努力,同時儘其所能的調整自己的心情。
在今天以前,胥岸青覺得自己做的幾近完美。
直到楊銳燦爛的笑容,出現在這間教室。
教室裡的陽光,仿佛都被楊銳所遮蔽了。
胥岸青看著楊銳帥氣的笑容,看著周圍人的各色笑容,不由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我的人生之路,該如何走下去?
楊銳也漸漸的進入了思考狀態,但不是用來思考人生,而是用來思考高數了。
現如今,他到教室裡來的動機再單純不過了,就是純粹的學習。
在自然科學領域,生物是一門很辛苦的學科。一方麵,生物學的工作量很大,大量的實驗和分析,還有要求不斷攀升的文章,使得生物研究的大部分時間變成了體力工作。另一方麵,生物的進步極快,一名生物學家脫離一線幾年的時間,再回頭去看,曾經的熱點已經變涼了,他的知識儲備已經落後了。
這種情況下,不斷學習的壓力就始終存在,這不像是數學家或者物理學家,你學到了本領域的頂峰,接下來,你隻要著重思考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看霍金的樣子就知道了,他恰好證明了宇宙學神馬的,主要工作就是思考。
除了日常的學習和工作,生物學的學科交叉也是越來越快了。
到楊銳讀研的時候,差不多每門學科都交叉進入生物學了,而在生物領域內,學物理轉作生物的大牛,學化學轉作生物的大牛如過江之鯽,本身專業是數學、計算機的大牛都算不得稀罕。
楊銳清楚的知道,自己如果想要始終留在第一陣營,這些未來的交叉學科都得學好。
最近五年,十年,甚至十五年,他都可以憑借精巧的實驗來生存,甚至在未來的二三十年,他仍然能夠采取這種生存手段,但那實在是太無聊了。
如果隻是為了一個謀生,楊銳原本應該有更多更好的選擇的。
而要做好科研,基礎知識是必不可少的。
就是現在,國內生物界尚且風平浪靜,國外的生物界,已經開始大範圍的引入物理學的研究工具,至於數學,雖然不要求多麼高深的水平,但就是學到能看懂彆人做什麼,也不是一兩年的努力能達成的。
楊銳是不會浪費了北大的良好條件的。
等他畢業了,再想找一名數學家水平的先生,給他認認真真的教導高數並批改作業,那得臉盆一樣大的麵子。
原本想和楊銳聊天的群眾,見楊銳認真學習不似作偽,也紛紛表示受到了感染,遁入了嚴肅的學習狀態。
其後來上課的老師龍顏大悅,待下課鈴聲響起,連番表揚楊銳同學態度端正,認真努力。
群眾們又紛紛表示不公平:我們每天都很認真努力,態度端正好不好?
老師早都夾著書走了。
“楊銳。”在學生們把他圍起來前,毛啟明在門口,將楊銳給叫了出去。
“謝謝啊。”楊銳說話間就離開了走廊。雖然是土雞瓦狗們,一旦被圍起來,也會耗費不少時間的,楊銳更喜歡一對一的聊天,而非這種群體性的無聊談話。
毛啟明摸摸腦袋,快步跟上楊銳,笑道:“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上課了,咱們現在去哪?”
楊銳看看表,道:“先去實驗室。”
“又去實驗室?”毛啟明哀嚎一聲:“你說請我吃飯的。”
當然,說話算數,去完實驗室就去吃飯。”楊銳邁開長腿,走的飛快。
毛啟明倒騰著短腿,追著他道:“你在實驗室,十有八九要錯過飯點,我等你都要等到餓死。”
“加一個菜。”
“好吧。”毛啟明痛快的同意了。
實驗室裡,許正平在主持實驗。
楊銳並沒有第一時間搬到他的實驗室裡去,“離子通道實驗室”或者“楊銳實驗室”雖然好聽,但現在還是一個空架子。實驗室裡用的儀器要訂購,人員也尚未確定。
此外,楊銳在唐集中實驗室裡進行的是串行的多實驗,一些後續實驗的準備等等都已經做完了,現在搬走,浪費的時間說不定做實驗的時間還多。
當然,如果是普通的研究員,現在肯定是忙不迭的先搬了實驗室再說,畢竟,在唐集中實驗室裡做的實驗,再怎麼也要掛上唐集中實驗室的牌子,即使通訊作者和第一作者都是楊銳,那也沒有“楊銳實驗室:楊銳”這樣的署名吸引人。
但對楊銳來說,許正平正在做的一係列實驗,本來就是些刷聲望的中小型項目,節省時間和經費,比“楊銳實驗室”這種署名更重要。
再者說,這些項目,還有唐集中教授的經費補貼。
楊銳爭取來的經費雖然不少,但要是不準備自掏腰包的話,用來做世界級的熱點,還是得節省著花。
不過,儘管有種種的理由,楊銳的行為,還是有些超出常規了。
甚至連許正平都誤會了楊銳,在實驗的間隙,小聲的提點楊銳,道:“我道老唐對你不錯,但咱們做科研的,首先是要出成果,一碼事歸一碼事,你既然有了自己的獨立實驗室,就應該把自己的項目搬回去,老唐肯定也理解……”
楊銳頓時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總不能說,我看不上這幾個小項目吧。
這幾個小項目,可是許正平一手一腳拉扯大的,他的建議也是為了楊銳好。
思忖片刻,楊銳斟酌著道:“我的實驗室還是個空架子,不如繼續掛著唐教授的名字,他的實驗室要評國家級實驗室,更需要文章和項目。”
許正平歎口氣,苦口婆心的道:“誰不需要文章和項目啊,你的實驗室一開始運作,每年都要接受評審的,評審結果不合格,就要降級甚至關停……就咱們學校這樣的水平,每年都有三分之一的實驗室是掙紮在及格線上的,老唐的升級固然重要,你也要注意保存自己。”
楊銳張張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人家是真為自己著想啊。
“小楊,我托大再多說一句,你不要覺得自己現在發文章容易,做項目也容易,搞行政的人是不看本事的。”許正平伸出食指,衝上麵捅了捅,道:“有些人,我這麼說吧,大多數人都是跟紅頂白的,你現在做的好,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你得把這些東西用起來,再者,有了自己的實驗室,和沒有自己的實驗室,要求也是不一樣的。”
如果沒有現成的論文,情況就是許正平所言。
但對楊銳來說,並不存在寫不出論文,甚或江郎才儘的情況,用唐集中的經費做實驗,除了前麵掛一個唐集中實驗室的名字,楊銳著實沒有什麼損失。
當然,是對他本身這個論文作者來說沒損失,對剛剛被批準的楊銳實驗室來說,還是有點損失的,隻是楊銳並不在乎而已。
不同的認識,注定了兩人的想法有差距。
楊銳仔細思量之後,道:“目前這些項目,能在唐教授實驗室完成的,還是繼續完成,之後的再掛“鉀通道實驗室”的名字,做事要有始有終。”
“老唐運氣好啊。”許正平忍不住讚了一句,又揚聲道:“有情有義。”
實驗室裡的研究員和科研狗們其實都豎著耳朵呢,此刻也都發自內心的讚道:“有情有義!”
“不至於,不至於……”楊銳發自內心的惶恐。
“扶老奶奶過馬路可以不留名,寫論文難道也不留名,你彆謙虛了,能做到這一步,我老許真心佩服你。”許正平拍著楊銳的肩膀,十分感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