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丹年這一輩子,不知道上表過多少喜報。
在那風雲激蕩的年代裡,喜報是人們政治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不過,喜報要做成什麼樣,以什麼形式來報,卻也有些默認的潛規則。
以糧食產量為例,如果是畝產萬斤以上的大衛星,那就要開花車,遊長街,派人專程前往縣政府,市政府和省政府,通知報社,邀請記者,攝影留念,浩浩蕩蕩的前往省城報告喜訊。
如果是畝產五千斤或者三千斤的普通衛星,那花車遊街就可以省下了,省政府也可以不用去了,到市政府或者地區所在地報捷即可,至於畝產一千斤的小型衛星,通常是縣內自己熱鬨一下,貼幾張大紅喜報就算結束。
趙丹年對喜報中學的成績,也有著類似的認識。
假如是有一個人考上大學,不管是什麼學校,隻要拿到任何一個大中專院校的錄取通知書,趙丹年就準備將喜訊用紅榜貼遍學校和溪縣。畢竟,溪縣內能夠教出大學生的中學,也就是那麼幾個。
假如有七八個,或者再稍微多一點的人能考上大學——這已經是趙丹年設想的最好情況了,他就準備去南湖市教育局貼捷報。
這種捷報就和大字報差不多,一樣的紅紙,一樣的大黑字,隻是內容是捷報罷了。
在80年代的中國,這種大字報就和30年後的自媒體差不多。
有名的家夥寫的大字報的傳播範圍會很廣,正如有名的家夥的自媒體會有很多人去看一樣。有意思的大字報也會傳播的很廣,正如有意思的自媒體文章會被自發傳播一樣。
可惜,楊銳將西堡中學即將而來的第一個大學生的期待感都給殺掉了。
從預考結束以後,趙丹年就知道楊銳會考上大學,他知道,溪縣教育係統的先生們知道,甚至南湖和平江教育係統也知道。
如果僅此而已,再貼紅榜就隻是錦上添花了,趙丹年向來不喜歡這種事兒。
可另一方麵,楊銳和他組建的鴻睿班,也給了趙丹年以極大的驚喜。
7人得到大中專的錄取通知書,54人得到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其中還有20人是本科,8人是重點,更有楊銳這個拿北大通知書的全國第一。
這樣的成績,彆說溪縣一種和南湖市一中了,放在平江一中裡也是拔尖的。
平江一中的生源和西堡中學可是兩回事。就國內目前的教育體製,中考的時候,學生就已經分出了三六九等。全省最好的學生,至少是最有野心的學生,都會嘗試著的報考平江一中,平江一中錄取了全省排名前五六百名的學生以後,才輪到平江二中三中,以及南湖地區一中這些學校,西堡中學在這場搶奪生源的大戰中,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抵抗之力,隻能收羅一些願意上學的學生,幾乎沒有資格挑三揀四。
即使是回爐班,要去平江一中讀,也得是一中的學生,或者高考分數達到某個標準。
以兩種極端的生源,達到更好的教育成果,這份驚喜不可謂不大。
喜報的規模,自然也可以無限放大。
趙丹年買了一板車的紅紙,找了十幾個毛筆字寫的好的人,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寫出了數百張的喜報,內容也是簡單易懂的格式,隻是修出了各種抬頭。
楊銳被叫到西堡鎮,下車就在客運站的門口,看到了西堡中學的大紅榜:
喜報
西堡鎮人民政府領導同誌及西堡鎮人民:
改革開放以來,在鎮人民政府的正確領導下,我校的各項工作,一年比一年好。就在今年,我校師生同心協力,共有五十四人得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七人得到了大中專的錄取通知書。在全省鄉鎮中學中居於領先地位,特向西堡鎮人民政府領導和西堡鎮*喜!
楊銳——北京大學。
許靜——北京師範大學。
李學工——北京鐵道學院。
……
今後我們一定繼續做好各項工作,努力提高教育教學水平,培養好祖國下一代,為現代化建設多做貢獻!
南湖市溪縣西堡鎮西堡中學
1983年8月16日。
看著自己的名字,看著喜報的前提與奮鬥目標,楊銳有種天雷滾滾的違和感。
不過,周圍群眾顯然很適應這樣的喜報,不僅有人大聲的讀了出來,還有人在一旁討論。
楊銳捂著臉,上西堡中學去。
上了大土坡,滿牆的紅榜啥時間亮瞎了他的眼。
這裡麵,就不止是學校的喜報了,更多的還有一個個學生的喜報。
西堡中學今年算是有六十一人考了出去,那外牆就可以貼六十一張來自學生的喜報。當然,六十一張喜報是不夠用的,所以還要再貼幾十張的學生介紹和說明,或者教師自述之類的東西上去。除此以外,班級的介紹也必不可少。無論如何,趙丹年總是想辦法讓學校的外牆貼滿了東西,看起來紅彤彤的仿佛在搞猜燈謎似的。
“校長。”楊銳進了校門,就看到了趙丹年。
“來了。”趙丹年表現的比往日還要熱情,使勁握著楊銳的手,笑嗬嗬的道:“去學校的東西準備好了吧,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不用,就是些衣服,也不用我收拾。”楊銳輕鬆的笑著,和其他即將離開父母的孩子一樣興奮。
因為就要離開父母了呀。
趙丹年笑著點點頭,從身後的口袋裡拿出一封信,道:“我也沒什麼好禮物,寫了封推薦信。”
他將信交給楊銳,指著上麵的名字道:“這個蘇孝是咱們溪縣人,西堡中學建校的時候,他還是縣教育局的一個乾事,後來調進了市新華書店,又去了北京,前幾年還有回來住過一段時間,和我關係很不錯。蘇孝有水平,也愛才,你到了北京找他,有什麼事,請教請教他,有好處。”
這是拉了一條路給楊銳,楊銳感謝的收下信,道:“我到北京,儘量不惹事,另外,傳達您的問候給他。”
“不惹事也不怕事,做人就是這麼一回事。”趙丹年展顏一笑。
“您今天找我,不止是說這麼一件事吧。”楊銳乖乖的問了出來。人家都送了大禮包給自己,怎麼也得配合一點。
趙丹年果然滿意的道:“我準備向縣,市和省級領導報喜。”
“送喜報?”
“還要披紅掛彩的送喜報。我想借用你們銳學組的那輛車,把它紮成彩車,一路開到平江去。”
校長說披紅掛彩,楊銳就想到自己回西寨子鄉的情景,再說銳學組的車,不由笑了出來:“就那輛老解放,開兩個小時就得壞一次,學生們可以練修車,咱們的彩車壞在平江大街上,那不是出醜去了?”
趙丹年“啊”的一聲,皺眉道:“這我倒沒想到。”
“您不用著急,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
“我正好準備再買一輛東風車。”楊銳緊接著道:“銳學組不是有好幾個人都沒考到大中專嗎,他們都學了車,我就想湊點錢,買輛車,沒找到工作的人就先換著開車,多少算是有一個收入。車已經選好了,我拍電報催催,讓他們儘快送過來,紮成彩車。”
80年代的駕駛證是隨便發的,關係夠硬的,不用學都能拿a照的駕駛證。學車組的學生基本都拿到了駕駛證,在南湖範圍內找工作相對容易。
但是,找工作也是需要時間的,現在可沒有什麼校園招聘會,高中畢業生要進國家單位,總得一段過程,即使是他們最容易去的運輸公司,也不是今天報名明天上崗的。
有鑒於此,楊銳在一個小會以後,用銳學組積攢的少量資金和自己的一筆錢,讓史貴購買一輛東風車,給牛安等人去開。
如今運輸貨物的利潤是很不錯的,尤其是相對普通人的工資水平來說,貨車司機是毫無疑問的高收入人群。當然,最高收入的是出租車司機,但在南湖這種地方,出租車暫時是沒市場的。
一輛卡車帶來的客觀利潤,除了分給司機一部分,更多的會收入運輸公司或者個人名下。
到1983年,掛靠在運輸公司名下,或者乾脆承包了運輸公司的個人非常多了,這些收入完全可以用來補貼銳學組和楊銳的收入。
如果是普通的運輸公司,車主的主要精力都要放在如何管理司機上麵。畢竟,從線路到收錢,許多都要經過司機的手。但是,若是由銳學組本身來經營,這方麵的顧慮就可以少很多,學車組的學生們都是銳學組的正式學員,既能享受到銳學組的好處,又對銳學組有了相當的認同感,自然可以省去大部分的管理壓力。
楊銳手裡攥著大筆的現金,放著也是放著的,拿來投資運輸,差不多一年多的時間就能回本,堪稱是超高回報率的項目了,這樣的好事,也就是資金無比匱乏的80年代才會比比皆是。
趙丹年稍稍有點猶豫,問:“車什麼時候到,能來得及嗎?”
“史貴在和跟前幾個市的運輸公司談,就是價錢的問題,我給他拍個電報,稍微鬆一點口,明天就能把車送過來。”
“太浪費錢還是不要了。”
“本來也是要鬆口的,現在新出廠的東風車根本買都買不到,不抬點價格,人家也是不賣的。車的事交給我好了,披紅掛彩這個,是不是有點太張揚了?”
“你說,是全國狀元的名號張揚,還是披紅掛彩張揚?”
趙丹年一句話就把楊銳給問住了。
“我去找幾個學生,讓他們幫忙準備紮彩車。”趙丹年說著往教室的方向去了。那裡的教室人影憧憧,有些似熟悉似陌生的影子在飄動。
自分數線公布,未上線的學生就已開始了新一輪的複讀,到現在為止,有的學生都上了一個月的學了。
但在楊銳眼裡,卻已是另一個世界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