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追贓助餉帶來的弊端隱憂,其實大順國中也不是沒有清醒之人,如四月初一日時,軍師宋獻策就借天象說事:“天象慘冽,日色無光,亟宜停刑。”
四月初七日,李自成過劉宗敏第,見庭院夾三百多人,哀號半絕,李自成道:“天象示警,宋軍師言當省刑,宜酌放之。”
但自進京的那一刹那,李自成與部下的關係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就如皇帝與大臣的利益一般並不一致,劉宗敏本人與李自成關係一樣發生了轉變。
李自成要劉宗敏放人,說:“爾等何不助孤作好皇帝?”
劉宗敏則不以為然,說:“皇帝之權歸汝,拷掠之威歸我,無煩言也。”
還有普通士卒對大順高層的心理一樣發生了變化,如初進京時,李自成給老本,也就是老營米止數斛,馬豆日數升,眾頗怨之。認為未進京前,義軍高層還大方豪氣,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現在坐了江山了,卻如此吝嗇小氣,心中不滿怨恨。
而且老實說,不論過去的闖軍還是現在的順軍,都不是一隻紀律嚴明的軍隊,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政治組織。他們骨乾是活不下去的邊戶,驛卒,草原馬賊,然後裹脅大量流民篩選,淘汰出一隊隊老兵。
骨子裡,他們還是流民,一個搶掠團夥的集合體。
他們提出的口號也是荒謬可笑,不當差,不納糧,就基本摧毀了他們合法存在的一切基礎。
就自己本身的生存都隻能靠搶掠,又如何帶給彆人安定?
如果說戰時,為了活命,為了打天下,闖順軍高層可以用嚴酷的軍紀約束部下。但現在江山打下了,以前想象不到的花花世界陡然出現在眼前,身邊還到處是毫無反抗之力的螻蟻,原來的流民就迷失了。
而且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自成本身是個不好酒色的人,現在也開始沉迷聲色,終日飲酒。劉宗敏等高層更不用說,整日除了拷打追銀,就是挾妓為樂。
牛金星等人整日在降官麵前呼喝咆哮,儘情揮撒自己以前不得誌的情緒,順便收羅些財帛美女,給自己的轎子刷金粉。還有李過,袁宗第、劉希堯等人也是,個個占據豪華宅弟,身邊幾十個美女環繞為樂。
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一切對中下層來說都是一個強大的刺激。
而且現在的順軍良莠不齊,構成複雜,除了幾萬內營,更多的是外營,還有數不勝數,至少幾十萬的投降明軍。這些人不是流民,就是毫無忠義之輩,個個內心都潛藏著難以形容的惡欲。
追贓助餉等於將這個堤壩打開了,各人內心的瘋狂、貪欲、非理性頓然傾瀉而出。
不說高層自己忙著宣泄欲望,根本想不到去約束他們,就現在想約束,也已經不可能。
他們一樣理由充足,振振有詞:“皇帝讓汝做,金銀婦女不讓我輩耶?”
甚至李自成想登位,一些將領竟說:“以響馬拜響馬,誰甘屈膝。”又雲:“我輩血汗殺來天下,不是他的本事。”劉宗敏自己都對眾官說:“我與他同作響馬,何故拜他?”
所以在各兵將看來,軍官可以搶,自己為什麼不能搶?
你高官顯貴可以搶明朝的勳貴官員,我一樣可以搶明朝的富戶百姓!
追贓助餉短短幾天後,人性中潛藏的惡欲陡然被施放出來,事情急轉直下,事態向可怕的方向蔓延過去。
最後,一切都失控了。
……
順軍初入城時,楊八姑一家好是擔驚受怕了兩天,不過二十日時,大順方麵的安民告示貼了出來,嚴明殺戮之禁。當天還有四個順兵搶掠綢緞鋪被剮。
楊八姑興致勃勃,津津有味去看了行刑,回來興奮的道:“有好日子過了。”
她帶了女兒念奴,與張守銀放心大膽去逛街,在崇文門附近買了幾身成衣,一家三口穿個新,又買了米麵茶油等,甚至慷慨的買了一些肉食回來,所費不過一二個銀圓。
她精打細算,打量餘下的錢做點小買賣。
不過京師店鋪昂貴,楊八姑打算與張守銀擺個小攤,還在計劃時,追贓助餉開始了,從二十三日至二十六日,滿街遍提士大夫。
對這些員官被拘係拷銀,楊八姑與鄉鄰議論起來都有些興災樂禍,都說:“這些貪官汙吏,就是該打。”
楊八姑還在街上高聲道:“大順天王就是英明,知道前朝的禍害是什麼。”
她興致勃勃的探聽消息,隻是有時遇到田掌櫃,看他神情有些變化憂慮。
二十七日起,京師各坊開始十家一保,如有一家逃亡者,十家同斬。同時有順官領著長班緝訪官民藏蓄,每坊長班五十人,多是當地無賴子弟為鄉導。
這天,就不斷有鄉紳被帶走索銀助餉,如周鏘、劉餘佑、梁以樟、米萬鐘、吳邦臣、沈自彰等人,個個家中巨富,長班蜂擁而來,恣意掠取,與籍沒無異。
楊八姑仍然感覺痛快,對這些有錢的官商富紳,她素來看不過眼,看他們遭殃,心中就是爽快。
然不知為什麼,她的內心開始有點恐慌。
二十八日,很多大順軍出現在街頭,他們手攜麻索,看路人有麵容魁肥者,便疑有財,麻索立時套在頸上拉走,不給銀就不放人。甚至有押至其家,任其揀擇後釋者。
這種算運氣好的,若被拉到劉宗敏府上,那就完了。
楊八姑已經減少了出門上街,迫不得已時,也是低頭而過,那些順軍對她不以為意,隻有人對她的新衣裳看了幾眼。
二十九日,順軍開始進入各街巷,遇有富戶,甚至青衿白戶者,立時進入索銀。這日正午,楊八姑聽到附近一家傳來呼天搶地的聲音,她認識那戶人家,並不算有錢人啊,至多中小戶人家罷了。
這天,坊中長班過來喝令民間有馬騾銅器的,俱令輸營。楊八姑家中有幾套祖傳的黃銅器皿,樂器圓鏡,一代代傳下來,已經不知傳了多少輩。楊八姑心中不舍,然看鄉鄰都輸銅了,她又不敢不輸。
看著祖傳的黃銅器皿被運走,家中連個鏡子都沒有,她心中一片茫然。
這日,有順軍馬兵抱著美女大街奔馳而過,原來大順天王將餘下的宮女賞賜給將士,這些得到美女的人就喜氣洋洋的炫耀。
三十日,順軍兵馬充塞巷陌,各色號衣,各種口音都有,皆以搜馬搜銅為名,挨家挨戶搜查。然後他們所過之處,就是一片嚎哭之聲,家家傾竭。
楊八姑已經將家中的米麵錢糧藏個緊密,身上的新衣裳也換了,然心中的不安與惶恐,卻一直充蔓心間。
這日正午,三人默默吃過飯,念奴正要去幫母親洗碗,猛然大門一下被踹開,三人都驚叫一聲,隨後閉口啞言。就見五六個順軍闖了進來,個個黑色的號衣,意氣昂揚,看著三人的目光有如看草芥螻蟻。
楊八姑拉著張守銀的手顫抖站起來,她女兒念奴也是忐忑不安的拉著母親的衣袖。
當先的頭目似乎頗為和氣,他抱了抱拳,笑眯眯的道:“這位老爺,這位夫人,這位娘子,小人等營伍剛剛入京,大順王卻未發下糧餉,小人等隻得向百姓曩助,希望貴鄉梓老爺能借助些鍋爨銀糧。”
楊八姑顫抖著道:“回天兵老爺的話,小婦人實在是沒銀沒糧了。”
看幾個順兵似乎不信,她忙拉著張守銀與念奴跪了下去。
那頭目微笑道:“沒銀?不對吧,我怎麼聽人說,前些時日你們全家還穿著新衣裳呢?”
他又笑眯眯的看向張守銀:“這位老爺起來說話。”
張守銀連忙站了起來,那頭目打量他一陣,說道:“你以前當過兵?”
張守銀恭敬道:“回天兵的話,小人以前卻是班軍。”
那頭目和氣的臉容猛然變得猙獰凶狠,他喝道:“你個明朝餘孽,膽敢站著與老子說話?”
他突然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在張守銀的臉上,立時打得他口鼻冒血,踉蹌摔倒在地,好半天爬不起來。
楊八姑驚叫道:“守銀哥。”
她的心如被刀重重刺了一下,頓時號啕大哭起來,她磕頭道:“求求你們,放過小婦人一家吧。”
她女兒念奴也是一樣跟著哭泣哀求。
那頭目卻不理會她們,隻是咆哮道:“站直起來。”
張守銀滿臉滿鼻的血,掙紮著用力站了起來。
那頭目咆哮道:“站好了!”
他掄起粗壯的胳膊,又狠狠的一巴掌,重重抽在張守銀的臉上,打得他再次踉蹌,口鼻中的血流得更多。
那頭目又咆哮道:“站直了!”
又重重一拳,打在張守銀的腹上,張守銀痛苦的彎著腰,鮮血從嘴中滴湧而出。
楊八姑痛苦的哭泣著,她道:“不要打了,小婦人給銀便是。”
她從床下一處隱密之所找出四個銀圓,還有一些碎銀子,萬分不舍的交到那頭目手中。
那頭目道:“喲,銀圓,還是有錢人。”
他歎道:“說說你們三個,早給銀不就完了,何必遭這罪呢?不見棺材不掉淚。”
他旁邊一個順兵道:“孫爺,看這戶人家好似還有錢,要不再追追?”
那頭目道:“罷了,兄弟們進京晚,現在營伍又越來越多,趕著點,咱們去下一家。”
他拋了拋手中的銀圓,發出嘩嘩的聲響,對楊八姑一家笑眯眯道:“多謝了。”
然後幾人哈哈笑著轉身而去。
楊八姑趕緊過去關好門,又搬去一張桌子頂上,然後見張守銀痛苦坐著,她女兒念奴打來水,正為張守銀擦拭嘴邊的血痕,一邊輕聲問痛不痛。
楊八姑來到身邊,呆若木雞的坐著,她呆呆的道:“怎麼會這樣,天兵不是秋毫無犯麼……對,定是下麵的人胡作非為,大順天王不會不管的……”
四月初一日,更多的恐怖消息傳來,不但大順兵丁遍布城池,他們斬門而入,所到之處無不搜括立儘,有若蝗喃集野,草木為空。而且他們開始籍沒子女。
特彆那些沒有分到宮女的官兵怨氣騰騰,他們等不到高層分配婆姨,自己來上門淫掠需求。最初他們還找娼妓小唱,現在漸次良家婦女。大順也規定了,京師內未婚配的女子,一律強行配給大順官兵為妻。
楊八姑已經聽到消息,有良家女被拏之去,慘遭淫汙行奸殞命後,有時順軍將官過,眾兵恐被問責,竟將屍體往城外拋棄。
已經有一些人家被汙後自縊身死,楊八姑也看到街上順軍馬兵經過,有身前摟著一個,餘馬挾帶二三個婦女者。
初二日,事情越演越烈,被汙婦女者眾,聽聞降官妻妾都不能免,惟有殉難諸臣家眷,順兵絕不敢犯。楊八姑已經將女兒念奴藏在後院中,她自己也能不出門決不出門。
這天,她又聽到外麵挨家挨戶的踹門聲,有鄉鄰在哭嚎:“天兵老爺,求求你們,這是家中最後一點口糧,沒了就活不下去了……”
他們哭聲中帶著深沉的絕望,聲聲刺人心骨,還有人在淒厲嚎叫:“女兒……我的女兒啊,求求你們,不要帶走我的女兒……”
楊八姑縮在張守銀的懷裡,她臉色慘白,身體不斷顫抖,她喃喃道:“為什麼會這樣,不是說有好日子過了麼?”
猛然她家大門又被踹開,一夥順軍湧了進來,個個穿著紅色號衣,領頭一人身材魁梧,他在屋內掃了一眼,又掃了掃臉如死灰,呆若木雞的楊八姑二人,淡淡道:“楊八姑?知道你家有女李念奴,年在十五,正好許配將士為妻,振奮軍心,為國殺賊……你女兒呢?”
楊八姑二人起身,都是跪在地上不斷磕頭,楊八姑嗚咽道:“小婦人沒有女兒,一直與相公二人過。”
那領頭順軍笑了笑,他身邊的順軍也是轟然而笑,那領頭順軍揮了揮手:“又是這一套,搜吧,這小家小院的,藏不到哪去。”
他們翻箱倒櫃,到處搜查,楊八姑惶急的看著,不久後,她就聽到自己女兒的掙紮哭叫,還有那些順軍的歡呼聲。
然後,她就看到兩個順軍拉著自己女兒,從後院中過來,楊八姑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她顫聲道:“不要……”
她急急而行,又從一個隱密處掏出家中最後兩個銀圓,然後雙手捧上,她號啕大哭,乞求道:“天兵老爺,這是家中最後的銀錢了,全部都給你們,隻求能放過我的女兒。”
那領頭順軍接過她手中的銀圓,說道:“喲,還有銀圓,前麵的兄弟不仔細啊。”
他慢條斯理的收好,然後一揮手:“帶走!”
眾順軍狂笑著,拉著楊八姑女兒就出門而去,念奴大哭著,她回頭掙紮叫道:“娘親……”
楊八姑嘶心裂肺的叫道:“不!”
她號啕著衝出門去,一把就抱住一個順兵的腿,然後就那樣被拖著走。
張守銀淒厲咆哮道:“念奴。”
他同時衝出門去,要將自己的女兒救回,然後被那領頭順軍劈麵一拳打翻在地,然後又三四個人圍著他拳打腳踢,打得他滿地翻滾,最後大口鮮血嘔出,在地上掙紮難動。
而餘下的人仍然拉扯著念奴,狂笑著走。
楊八姑一路號啕大哭,她尖叫著,就那樣被拖了近百步,滿身滿臉的血。
最後那些順軍玩膩了,一腳將她踹開,楊八姑眼睜睜看著自己女兒大哭遠去。
楊八姑慢慢爬了起來,她神情癲狂,淒厲大笑,她朝周邊大叫道:“天兵進城了,大夥都過好日子了。”
她更拍著手癲狂的唱起歌謠來:“殺牛羊,備酒漿,開了城門迎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
“吃他娘,著她娘,吃著不夠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大家快活過一場!”
她拍著手過來,還在叫著:“義軍所過,秋毫無犯,大順天王曰:殺一人如殺吾父,淫一女如淫吾母……”
張守銀掙紮爬起來,他滿身滿臉的鮮血灰塵,看楊八姑過來,他顫抖道:“八姑。”
楊八姑看著他,眼神陌生,她直愣愣的盯著他道:“你,你為什麼不守城,你為什麼放這些賊子進來?你枉負皇恩啊!”
她咆哮著去扯打張守銀,張守銀任她打著,他最後號啕大哭,慢慢跪在地上。
最後二人擁在一起痛哭,哭聲淒厲,音如泣血。
……
遠遠老胡看著,他的內心一陣陣抽動,他猛然下定決心,不能讓這一切在宣府鎮重演。
進京後老胡的心思不是沒有變化,他想著闖王,不,是順王這麼快就得了天下,他登基後定然會大加封賞,然後自己……
隻是接下來的事情讓他意想不到,最初追贓助餉時,老胡還有些興災樂禍。對那些勳貴官員,富戶豪紳,他並沒有好感,隻是隨後事情失控,最後波及到這些普通民眾時,他內心有個聲音隱隱道:“不應該這樣。”
他內心有一種恐懼,若讓這些蝗蟲似的流賊進入宣府鎮,眼前一切會不會在自己妻女身上重演?在宣府鎮的鄉梓父老身上重演?而他們是那樣的善良,他們對自己是那樣的真誠,自己怎麼能讓他們若眼前所見一樣毀滅呢?
他久在賊營,也知道他們失控是早晚的事,卻沒想到來得這樣快,這樣的……
這根本不是新朝氣象。
而現在京師到處是這樣的場景,他根本管不過來,有時阻止亂軍,他們甚至會拔刀相向。甚至他營中一樣亂了,除了部分發展的情報人員,餘者營兵一樣的瘋狂。
他沉默良久,看向身邊一樣沉默的孔三道:“孔爺。”
孔三知道他要說什麼,他道:“快了。”
他看向不遠處那對夫妻,他們仍擁在一起痛哭,不但二人,整個街坊鄉梓都是號哭一片。
他們的哭聲,充滿最深沉的絕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