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六年十二月初二日。
臘月的京師非常寒冷,一天到晚朔風呼嘯,奇寒徹骨。
比天氣更冷的是人心,孫傳庭兵敗的事情還未冷卻,很快開封被淹的消息又傳得沸沸揚揚,京師嘩然,物議沸騰。各方除指責流賊喪心病狂,滅絕人性外,但也有很多人惶恐。
官兵覆滅,州縣殘破,大明真的病入膏肓了嗎?
進入臘月了,本來京城百姓應該準備著過年了,備年、過年、賀年,臘八節,過小年,掃房子,磨豆腐,去割肉,貼年畫。整個臘月百姓應該非常繁忙,他們要忙著置辦年貨,做著過年的各種準備,有在外地的也要忙著趕回家去。
但此時整個京師卻沒有一點準備過年的喜慶,天寒地凍,天氣乾燥寒冷,前段時間肆虐的鼠疫總算消磨下來了。這內中有天氣原因,也有都護府援助大量醫士的原因,不過湧入京城的災民仍多。
今年天氣很怪,大旱之後是大澇,這旱澇交加的,造成流民就非常多。大量難民擁擠在京師附近,官府難以賑濟,寒冷的天氣中就每天都有大量百姓凍餓死去。
年景越來越差,加上近年壞消息不斷,而且傳來的都是舉國震動的壞消息,就算最不敏感的人,也有種大廈將傾,大難臨頭的感覺。
東暖閣內,崇禎皇帝呆呆地看著手中的奏折,他半天都沒移動一下目光,而在他的下方,內閣首輔周延儒,兵部尚書陳新甲同樣呆呆站著,壓抑的氣氛讓人極度不安。
比起往日,崇禎皇帝臉上頭上的皺紋白發更多了,臉色蒼白得可怕。
良久良久之後,他有氣無力的問了一句:“孫傳庭的諡號議定了嗎?”
周延儒定了定神,回答道:“回陛下,禮部已經議定,追諡孫傳庭為‘忠烈’,其忠仆馬維忠賜冠帶總旗。”
他小心翼翼說著話,去年他奏請削弱廠衛緝事之權後,就被錦衣衛盯上,不斷刺探其陰私之事,然後不停在皇帝麵前告小狀,使得皇帝對他印象大壞。
雖他現在還擔著內閣首輔之位,但在皇帝心中已不如過去那樣偉光正,有聖眷漸失的趨勢,連著平時說話也小心起來。
崇禎皇帝嗯了一聲,他心力交瘁的坐著,眼中有深深的無力,同時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懊悔。
他後悔,自己不該催促孫傳庭南下的,當時局麵已經很好了,是自己心太急,否則……
孫傳庭兵敗的消息傳來時,崇禎皇帝氣怒交加,將一切的怒火發泄到其人頭上。但現在回想起來,內心中又帶著深深的後悔,隻是這些話他無論如何不會與臣子說的。
同時,開封又失陷了,真是害怕什麼,偏偏來什麼。
到現在為止,他仍有不敢相信的感覺,他喃喃道:“開封真的被淹了嗎?”
周延儒回答道:“回陛下,塘馬所報,汴城被灌,確為真實。流賊驅難民數萬決黃河,河水自北門入貫東南門出,水聲奔騰如雷,勢如山嶽。士民溺死數十萬,惟周王及妃、世子與巡按以下不及二萬人得以逃脫,開封佳麗甲中州,至是儘沒於水。周王府第沒後,率官眷及諸王露棲城上數日夜,督師侯恂以舟師迎王,逃到黃河北岸。”
崇禎皇帝低沉道:“百姓生齒,儘屬波臣,朕之數十萬士民矣……”
他語中帶著難以形容的沉痛,閣內一片安靜,周延儒、陳新甲都陪著沉默流淚。
良久,崇禎皇帝振奮起精神:“好在藩王叔父不失,此為不幸中的大幸,侯恂可將功折罪。”
他說道:“陝西不容有失,流賊雖未西進潼關,但亦不可掉以輕心。孫傳庭既沒,以侯恂兵部侍郎總督援陝西,陳永福並去,護周王往秦。令其為援剿總兵官,掛蕩寇將軍印。二人需儘心守關,圖功自贖,若縱賊入秦,數罪並論!”
說到這裡,他加重了語氣,周延儒連忙恭敬應是。
想了想,崇禎皇帝又道:“高名衡失城潰圍,罪不可恕,念其防守勞苦,不深罪,罷名衡官,讓他歸鄉去吧。”
周延儒又再恭敬的應了下來。
最後崇禎皇帝拿起一份奏折,恨恨道:“流賊又往東去,他們這是意在徐州,甚至斷我漕運!”
陳新甲這時說話了,他滿臉的憂慮:“劉良佐有兵萬餘,然流賊數十萬人攻打,怕他守不住徐州。”
去年底時,孫可望、李定國帶兵六萬向鳳陽總督馬士英投誠,崇禎帝聞報大喜,當下任孫可望為壽州總兵,李定國為副總兵,原壽州總兵劉良佐則調到徐州去任總兵。
劉良佐雖稱悍勇,常年統兵在宿鬆、廬州、六安一帶同流賊作戰,積功升任總兵官。崇禎十年時,還同總兵牟文綬擊潰羅汝才部下搖天動二十餘萬人。
他算起來同流賊作戰經驗豐富,本身也算積功甚多,但一個個名將重臣覆滅在前,劉良佐也不能說是名將,他能不能守住徐州,誰也沒有把握。
而且徐州若下,就有可能威脅到漕運。
漕運素為大明軍國重計,凡京城所需南貨,全賴江南漕船帶運,而江南所需北貨,亦賴漕船帶回。每年通過運河北上的漕船最多達一萬一千艘,運送漕糧四百餘萬石,天下大命,實係於此。
而大明的漕運,一般是農曆的十一月以後和第二年三月份以前,漕船要先到淮安,然後由漕運總督親自盤查,發給簽條,由清江浦附近四道閘入淮入黃。
每年的三四月份,也是漕船銜尾北去之時,一直到六月初的淮安通濟閘築壩攔黃方止。這是為了避免伏水暴發,黃水倒灌,使得裡河淤墊,挑浚不便,所以六月後,淮安的漕船一般不走。
而運河到山東南旺、臨清一帶,毎年十月十五日也要築壩,用來作河道的大挑、小挑,一直到次年的二月初一日開壩。遇有貢鮮船隻到此,都要另為設法前進,其餘官民船更隻能全部暫停通行,等候開壩放行。
所以大明官員北上奔任時,一般很少坐船,大多數都是走驛道。
此時雖未到漕糧運送時間,但很多漕船已經雲集淮安,就等著來年三四月北上。
雖萬曆三十二年李化龍開泇河,避去二百多裡徐州二洪之險,漕船不再經過徐、呂二洪北上運糧,而是從邳州走。
但徐州城離運河不遠,占了徐州城,就等於占了運河,斷了漕糧。
就算流賊最後未攻下徐州,但大部雲集,四處搶掠,漕船隻能在淮安停泊不前,一樣會延誤漕運。
崇禎帝不敢想象來年沒了南方運來的四百萬石糧米,京師會成什麼樣子。
他斷然道:“徐州必救,聞鳳陽總督馬士英麾下孫可望、李定國勁兵甚多,有馬騾一萬,步卒五萬,可令之救援。廬州總兵黃得功也稱悍勇,令之並救。以馬士英總督,盧九德監軍。還有山東的劉澤清,兵部曉諭其一起南下。”
陳新甲躊躇道:“惟恐又是流賊的圍點打援之術。”
崇禎帝厲聲道:“難道朕就眼睜睜看著徐州失陷嗎?”
陳新甲噤若寒蟬,周延儒也是看著自己鞋麵不語。
崇禎帝想了想,擔心流賊萬一置徐州於不顧,東向直取山東京師,他重重的道:“兵部需曉諭晉、豫、保、東四撫,讓他們各整兵馬,親駐河乾,協力堵禦,不許一賊窺渡,否則嚴治。”
“又,令巡撫淮揚、總督漕運路振飛守好二河,不可使流賊順黃河、運河而下,直取淮安!”
本年七月時,史可法升任為南京兵部尚書,朝廷便擢路振飛為右僉都禦使,漕運總督,駐守淮安。
崇禎帝召對他時,路振飛麵陳事宜,當時崇禎帝就覺得他是一位實心任事的大員,果然路振飛一到淮安,就剿滅了為禍當地的土賊程繼孔、王道善、張方造,守好淮安應該沒問題。
陳新甲、周延儒去後,崇禎帝無力地坐在位子上,他不明白,為何自己苦心孤詣,大明卻每況愈下。
……
三天後,也就是十二月初五日這天,多爾袞仔細看著一份蠻子城傳來的情報,上麵記錄著孫傳庭兵敗,開封被淹,李自成東進等消息。
這“蠻子城”是在努爾哈赤時期就不惜重金豢養的諜工場所,專門偵察大明情報,散播謠言,安排奸細。後金滿清在這方麵非常舍得花錢,僅在當年被抓的諜工王懋芳頭上,明廷就查抄寄頓的各鋪銀二千五百三十兩。
不過後金滿清培訓諜工,建立間諜網絡,收獲也是非常大的,遼東各城池的失陷,中計而死的明將張盤、朱國昌,甚至總兵馬世龍等,都是他們所獲的成果之一。
時人王在晉就有言:“今長安之為劉保者不知幾何,緝奸之人即為奸細。”
說得讓人毛骨悚然。
通過布放諜工,後金滿清對大明境內動靜虛實了如指掌,當然,除了宣府鎮與都護府外,安排的諜工那是去一個死一個。而且死得慘不忍睹,不是剝皮,就是腰斬,還有淩遲。
情報部部長溫達興的威名,威震蠻子城。
十一月初時,滿清已從日本國撤兵,鄭芝龍與歐洲各國組成聯合艦隊雖然犀利,但在陸上卻奈何不了滿清軍隊。日本的城下町城體,讓清軍遍地都可擄獲,想斷了他們的糧草援助卻是不可能,雙方就此僵持。
而且日本國也爆發了鼠疫,幕府更不願意打下去,雙方開始和議。
最後清國方麵同意釋放一部分擄獲的長崎百姓,還願意與鄭氏及各國展開貿易,這也算一個很大的市場,足以彌補在長崎的損失,因此那些貪婪的歐洲人就罷手了。
幕府也有了台階下,就與清國簽訂了和議,雙方互稱兄弟之邦,互不相犯。臨行時清軍帶走了八旗日本軍,一些感覺會遭到清算的西南藩大名,更去了德川幕府一個心病,日本之事就此了結。
此次日本攻伐雖有小挫,但獲得十幾萬人口,大量財帛物資,還知道天下之大,對清國方麵來說收獲還是很大的。
不過東顧已經不可能了,多爾袞就將貪婪的目光重新放回大明。
遍布的諜工讓清國獲取情報的速度可能比大明朝廷還快,隻因為路途遠的緣故,會差那麼一些天。因此多爾袞很快得知孫傳庭大敗,開封城被淹,李自成大軍滾滾東逼徐州城而去。
他看著手中情報,又看著案上地圖,看了很久,很久……
十二月初六日,在召集滿漢大臣議事,激烈的爭吵一天後,一個使者帶著多爾袞親筆書信出了盛京,他將前往徐州同闖軍方麵聯絡。
他在信中寫:“大清國皇帝致書於南據明地之諸帥:茲者致書,欲與諸公協謀同力,並取中原,倘混一區宇,富貴共之矣。不知尊意何如耳。惟速馳書使,傾懷以告,是誠至願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