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五年十月十二日,永寧侯王鬥,領了幕府文武官員,偕同大同鎮總兵、定興伯王樸,宣大總督紀世維,宣府巡撫朱之馮,大同巡撫衛景瑗,宣府鎮監軍杜勳。
又有此時身在鎮城的俄木布等人,迎接了欽差大臣李邦華一行人。
李邦華設想了種種情況,相見時王鬥會如何對待自己,冷遇?下馬威?刀劍加頸?斧鉞臨身?卻沒想到的是,那迎接禮儀非常隆重,給足了欽差大臣臉麵。
就見在初迎接地,城東八裡的洪字暖鋪,已經搭起了高高的彩棚,然後一直到鎮城東麵的安定門,還有東大街到鎮朔將軍府道路,全部進行了清場,人員皆繞道而行,為欽差大臣的儀仗隊,留下行進的空間。
李邦華一行人,終於可以走大道中間了。
他心下滿意,卻不知道宣府鎮民無不背地大罵,要知道現在王鬥儀仗隊出行,也沒有清場的,還自覺靠右走,並不耽擱行人行走,鎮民們也習慣了幕府做派。
沒想到這京師貶官一到,就亂套了,還讓大家夥耽擱了多少事,真是擾民。
還有若依舊例,迎接欽差必須數裡、十數裡的路途上,全部紮上彩棚,棚上還要糊上紅色的紗綾,作為欽差佇足之地,還需加上上好的紅綾,棚子也得紮得精細,用上上好的木料。
這不免浪費,也不附合李邦華節儉的儒門思想,似乎王鬥也是這樣想的,所以隻在洪字暖鋪紮了彩棚,然後有鑼鼓隊夾道歡迎,可謂簡潔又氣派,莊重不缺乏隆重。
總之一係列明麵擺出來,充滿堂堂大氣,沒什麼下絆子之類的小道,便若他的為人行事一般,不屑陰謀詭計。向以堂堂大勢壓人。
李邦華撫須點頭,對王鬥布置頗為滿意,同時心下凜然,越是王鬥這樣的人。越不好對付。
各官相見略一寒暄,眾人起程,一路行去,就聞敲鑼打鼓聲山響,更有無數的男女老少擠在路邊街旁看熱鬨。
擾民先不談。熱鬨大家還是喜歡看的。
而且現在宣府鎮百姓,已經習慣一有事就舉個日月小旗,儀仗隊過來時,但見無數的小旗飛舞,真是彩旗飄飄,鑼鼓喧天,一片喜慶歡騰的景象。
李邦華差點熱淚盈眶,沒想到鎮城的百姓,如此心向朝廷,畢竟是大地方的人。素質就與那些小地方不一樣。
唯有儀仗隊伍中舉著“肅靜”、“回避”的旗牌手們有些尷尬,眼前情形,與他們舉的牌子內容大相徑庭。隊伍中的鑼鼓手,也一樣住了手,周邊的鑼鼓聲,已經吵得他們耳朵發暈了。
不過受到熱情歡迎,總比受到冷落好,而且他們也有一種感覺,相比小民的畏懼跪伏,四周無聲。這種感覺更讓人新奇舒坦。
進到鎮城前,雄壯的城池也讓李邦華歎為觀止,“九邊衝要數宣府”,“京師鎖鑰”、“神京屏翰”不是隨便說說的。
原本宣府鎮城就每麵長六裡十三步。周長二十四裡,又有七門一關,可謂虎踞峙列。現在鎮城更熱鬨了,除了城池內中,城外也聚起了越多的市鎮,直有熙熙攘攘之感。
往日為防務所堵塞的宣德、承安、高遠三門也儘開。如此,東麵安定門,西麵泰興門,南麵昌平門、宣德門、承安門,北麵廣靈門、高遠門全部通暢,使得人流越眾。
不過看街上商鋪鱗次櫛比,街道寬闊整潔,特彆裡宅櫛比,人煙湊集,莫名其妙的,李邦華又歎了口氣,相比宣府鎮城的繁盛,京師太衰敗了,非是一國之都氣象。
對王鬥迎接的禮儀,李邦華挑不出毛病,他一舉一動都充滿了對朝廷的尊重,除了沒有黃土鋪路,清水淨街,王鬥能做的都做了,給足了李邦華等人代表的朝廷臉麵,也沒有因朝堂之事,對自己有所怠慢。
李邦華心中一暖,他心中猜測,可能自己入境來,他的部下瞞著他做了一些事,又或許武人格局小,眼界窄,隻注意鎮城周邊的事情,對外地疏於管教。
畢竟往日各鎮總兵,隻注意鎮城周邊的事情,哪會去管餘路怎麼樣?
再看鎮城街道乾淨,或許王鬥又擔心黃土鋪路,反而臟了,又或者清水淨街,結了冰滑溜怎麼辦。
李邦華這樣心裡想著。
他一路行去,除觀察周邊外,還很注意觀察王鬥人等,窺探他們對自己的態度。
在京師時,李邦華不是沒有見過王鬥,此時看他穿著蟒袍,氣度越發威嚴難測,他策在馬上,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有時與自己說話,有時又揮手向民眾致意,一點也看不出內心所想。
王樸作為伯爵,身份尊榮,策馬走在王鬥身邊,卻是理也不理自己,笑嘻嘻的,隻是學著王鬥樣子揮手,有時與王鬥耳語什麼,二人臉上露出會心的笑容。
宣大總督紀世維,對自己不鹹不淡,監軍太監杜勳,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不時抬頭望向天空,也不知在想什麼。
唯有宣府巡撫朱之馮,大同巡撫衛景瑗臉上露著笑容,似乎對自己到來,真心感到歡喜,同時也為欽差一行人得到的禮遇,真心覺得欣慰。
俺答廢汗俄木布,除了對王鬥等人恭敬外,對自己天使一行,也極為尊敬,這也讓李邦華滿意,大明天威播於塞外,這是好事。
他再看王鬥麾下官將,明顯可以看出,這些人對自己神情冷淡,以應付為多,便是臉上帶著笑容,也笑得很假,看來自己在朝堂那番話,已經得罪他們了。
李邦華其實很注意這些人,特彆他們氣質服飾,看他們穿的衣裳,便是所謂的靖邊衣了。
此時他們中武人,穿著靖邊軍的冬衣禮物,曳撒樣式的右衽袍衫,衽邊處翻著精美的羊毛,頭戴三山暖帽,腳踏氈毛靴,很多人還係了鬥篷。又彆著刀劍,飛揚中有著一股殘酷的美。
李邦華一陣恍惚,便若一大群錦衣衛站在自己麵前。
他們中的文人,卻是戴著軟襆。一樣穿著緊身袍衫,外罩短袖大氅,同樣在腰間佩了刀劍,個個儒雅中帶著英氣,李邦華心中喃喃道:“漢唐古風……”
他不得不承認。比起單單的文士服,靖邊軍中的文人服飾,更加的吸引人,讓人有棄筆從戎的衝動。
甚至他們的小兵,厚實的長身罩甲,外間銅釘閃亮,兩臂有精鐵臂手,再套上有皮毛圍子的青色大衣,保暖又不影響作戰,再配上帽兒盔。舉止中露出內中罩甲的鮮紅,英姿勃發又賞心悅目。
大明服飾本在色感上就達到巔峰,靖邊軍更繼承又發揚了,確實是一隻與眾不同的軍隊。
……
懷著種種複雜心思,李邦華隨著王鬥等人進入鎮朔將軍府,到了大堂,隻見上方已經擺好香案供品,李邦華走到正上端,臉一板,喝了聲:“有聖旨。永寧侯、宣府鎮總兵官、鎮朔將軍王鬥接旨!”
他很注意看王鬥神情,就見王鬥跪拜下,高聲道:“臣,王鬥接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邦華心中一鬆,緩緩念起聖旨來,下方各人聽著,聞聽王鬥被封征虜大將軍,充任安北都護府大都護,又加回太子太保。堂內人等儘是神情各異。
幕府各員,靖邊軍各將,相顧而喜,往日他們雖尊稱王鬥為大將軍,其實王鬥還不是正宗的大將軍,眼下名副其實了,特彆此時更走到了武人的最高身份地位。
宣大總督紀世維撫須而笑,宣府巡撫朱之馮與大同巡撫衛景瑗互視一眼,均看到對方臉上的苦笑。
宣府鎮監軍杜勳翻了個白眼,嘴上不知嘀咕了句什麼。
旁邊站著的王樸,臉上則露出非常羨慕的神情。
王鬥接了聖旨,李邦華繼續宣讀,召紀君嬌上來,卻見紀君嬌來了,她目不斜視,臉上充滿凜然正氣,與平日所見形象大不相同,隻是她媚骨天生,一舉一動還是帶了股說不出的嬌媚味道。
眾人皆不敢多看,李邦華也是心下暗道:“紅顏禍水,天家不納嬌媚女子入宮,此政大善。”
他板著臉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王紀氏賢良淑德,貞婉慧敏,特奉正一品淑德夫人,欽此。”
紀君嬌臉上無喜無怒,嬌聲道:“妾身多謝皇上,萬歲萬萬歲。”
她接了聖旨就走了,紀世維又驚又喜看著她的背影,鐘正顯與謝一科臉色不好看,餘者各人心思各異,隻有王鬥站在旁邊,臉上仍帶著淡淡的笑容。
朱之馮與衛景瑗板著臉,朝廷這是鬨那般,雖永寧侯視紀君嬌如妻,但在他們這些士大夫看來,紀氏仍然是妾,華夏幾千年來,哪有策封妾室的?禮部諸公上哪去了?真是胡鬨!
李邦華內心也暗暗搖頭,快速跳過此節,宣讀對韓朝的聖旨,他也很注意觀察韓朝的神情,見這個永寧侯心腹大將神情平淡,似乎對自己成為一鎮之主不以為意,不由失望。
他這次攜帶的聖旨頗多,一一宣讀封賞,宣到王樸後,卻見這位伯爵笑嘻嘻道:“多謝萬歲爺。”
他接了自己一百兩賞銀,下去後,對身旁人等高聲道:“一百兩銀子,真是好多錢啊,看,還是上好的金花銀。”
衛景瑗等人神情尷尬,李邦華臉板得更緊,朝廷這事確實做得不地道。
終於,聖旨一一宣讀完畢,當兩手空空時,李邦華有些茫然,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
……
相待欽差大臣的儀式頗多,該如何迎,該如何站,接旨時該注意什麼,之後該如何款待欽差等等,都有一套一套的儀程,不過李邦華隻是順帶的欽差,當王鬥等人接旨完畢後,他便成為了安北都護府副都護。
除了親近隨員,隨行那些代表朝廷器重的護送太監,錦衣衛等,歇息數日,便該回轉京師,王鬥特彆讓民政部批了些錢,讓這些人吃好喝好,回去後也每人贈送些儀金。
依他們身份地位,分彆為六十六個銀圓,八十八個銀圓,一百八十八個銀圓不等,讓這些人又驚又喜,全腔的怨恨一掃而空,皆滿口稱頌永寧侯的仁義,大方。
欽差宣旨完隻是下午未時,按理說李邦華該去沐浴更衣,等著晚上的接風宴席,然他卻顧不上歇息,先以下官禮一板一眼見過大都護王鬥,然後他這個監軍帶著欽差餘威,似乎現在就要在大堂上訓話。
……
外間又星星點點的雪花飄撒下來,似乎整個宣府鎮城,都籠罩在迷茫的混沌之中,寒意頗濃,然李邦華心中火熱,絲毫感覺不到寒冷,隻以銳利的雙目,掃視堂內各人。
王鬥高居主位虎皮大椅之上,獨自一人,附視周邊,李邦華自己則坐在主座側旁首位,副都護嘛,在都護府中僅次於王鬥的存在,排在幕府各官將之前。
然後客座首位,是定興伯王樸,他是伯爵,身份之尊,比起左都禦史李邦華還貴,而且他算客人,所以坐在客座第一位。
下麵是宣大總督紀世維,宣府巡撫朱之馮,大同巡撫衛景瑗,宣府鎮監軍杜勳人等,敬陪座位,一樣作為客人存在,不過先前被封為順義王的俄木布,現在不居於堂內。
現在安北都護府劃分,宣府鎮的軍政防務,算是歸於都護府下,然後餘者各方又歸於宣府巡撫,宣府監軍,宣大總督等,與原來大明邊鎮的文武職事差不多。
隻是王鬥軍政太厲害了,將原來各官的民政都扯去。
但理論上,宣府巡撫與監軍,不屬於王鬥的管轄部下。
靖邊軍各將,幕府各員,也是依位而坐,李邦華很仔細打量這些人。
他們整體給人感覺很好,特彆在配上靖邊衣服飾情況下。然仔細分析來,這些人其實不算出眾,很多人更隻是庸庸碌碌之材罷了,相比朝廷大賢雲集,差了十萬八千裡,然為何?
他有觀報紙,現在王鬥治下,劃分了軍政部、民政部、監察部、還有王鬥直轄的中軍部四部。
幾部中,韓朝、溫方亮給人印象不錯,鐘顯才看起來也頗為文靜,頭戴三山帽,腳踏氈毛靴,係鬥篷穿曳撒衣,嘴角帶著淺笑,相比高史銀之輩,算是順眼的。
餘者……
軍伍之輩,暫時不提,然觀民政部,張貴是可以屯田積糧的樣子?
鐘榮原本身份是一小吏,鐘正顯、田昌國皆儘猥瑣之輩,那葉惜之同樣一小吏。或許王鬥麾下文人中,唯有原儒學學正符名啟身份會高些,然他也一樣不入流。
隻是這些人彙合起來,竟連巡撫朱之馮朱公也鬥不過他們,原因何在?
還有,這些人在大明身份,仍然是攢典、司吏,現在卻與自己平起平坐,他們是幾品,自己是幾品?
強忍不悅,李邦華緩緩站起來。
王鬥有趣的看著他。
朱之馮與衛景瑗一振,李公要出手了。
靖邊軍各人互視一眼,看這老頭要做什麼。
卻見李邦華先對王鬥深施一禮,剛直的臉上滿是端正神情,他高聲道:“下官一路行來,但見宣鎮百姓安居樂業,無賊寇之禍,無饑寒之苦,此皆永寧侯之功也,下官在此代宣鎮萬民謝過!”
王鬥笑了笑:“李副都護客氣了!”
高史銀目瞪口呆地看了身旁鐘顯才一眼,這老頭剛才說什麼?
嗤的一聲冷笑,卻是客座上王樸發出。
就見他端著茶盞,笑嘻嘻道:“馬不知臉長,你代宣鎮萬民謝過?宣鎮萬民,願意讓你代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