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莫名的心思,李邦華等人到了洋河邊上,這裡原本交通兩岸的,是一座小石橋,還有一些浮橋,渡口等,現在主要官道上,已經被一些大石橋取代。
這種水陸要衝之地,往往是商賈來往,商貨彙集之處,從衛城到州城的兩岸也不例外,各樣車馬來往不斷,在河水邊上形成一個個頗為繁華的市鎮。
李邦華看了看,商貨可謂多種多樣,從對岸過來的,多是布匹,成衣,鐵釘,蜂窩煤,皮裘,各類鐵器,各類肉食品,當地稱為肉瓷罐的商貨等等,甚至還有各種水車,手搖織機、紡車、撚絲機等諸類東西運來。
而運過岸去的,則多皮毛、礦石、棉花、茶葉、蔗糖、食鹽、桐油、生漆、煤炭、竹木等原料,單單這種兩岸邊的小市鎮,便舟楫車馬,熱鬨非凡。
李邦華多少聽說了,王鬥管對岸那類東西叫“工業品”,儘由各廠坊加工製造而成,對岸這些商貨則稱“原材料”,似乎不知不覺間,宣府各處就百花齊放了,各類市鎮不斷形成。
比如說保安州境內的舜鄉堡,輝耀堡,黑山堡,便是有名的蛋禽,肉類,肉瓷罐彙集地。州城一帶,各類廠坊雲集,多為加工為主。保安衛城附近,頗多米鎮,永寧城那邊,是有名的皮毛彙集地。
鎮城周邊,頗多鐵廠,煤廠,鐵釘廠,與煤鐵相關的廠坊越建越多,采礦隊,打鐵隊,雲集周邊,一個個相關市鎮形成,販夫商客糴而轉賣他郡者,絡繹於道。
這些市鎮,現在基本未設城牆堡柵,鎮內已經不需要這類防護。也顯示宣府鎮的太平景象。
但李邦華總有一種焦慮的感覺,身強力壯的工人在宣府鎮越聚越多,若有一日他們暴亂怎麼辦?
特彆這種景象若蔓延到大明餘處,真是一場災難。千年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境致將不複存在。
他與馬國璽等過了河去,到州城之前,沿途就過了好幾個打製鐵器的市鎮,打製犁、鋤頭、菜刀、鐵錘隻是等閒。大刀、斧頭什麼,也是一車車儘來,就連枷鎖、手銬、鐵頸圈都不少,也不知乾什麼用。
又有各類各樣金屬器具數不勝數,很多李邦華都叫不出名稱,就聞丁丁當當的聲音不絕於耳,喧鬨衝天。
似乎鐵釘很受歡迎,李邦華聽說了,現在宣府鎮官方就是最大的采購對象,每年需求的鐵釘都是天文數字。
看到有利可圖。很多商人紛紛從事這個行業,便是原來保安州的居民,也紛紛買來鐵料開工。
他們有的人采用家庭分散經營方式,就是將鐵條分發給製釘之人,由他們在家裡加工,然後收回運出去銷售,這種方法李邦華覺得很眼熟,想想江南現在的紡織行業,很多人不是采用這種方式嗎?
然更多人則是設立廠坊,集中勞作。他們隨便一雇傭,就是超過百人,內青壯男子不少,看得李邦華更為心驚。
還沒走到州城腳下。他已是厭倦無比。
觸目所見,皆是銅臭,聽到耳聞,儘是經營商事。某人某人,又發了,某人某人。又投資銀圓一千兩,開個什麼廠,又賺多少錢了,真羨慕啊。
很多人所讀的,也是商報,空氣中彌漫一股浮躁的味道,一個個繁華的市鎮,便若聚集著一窩窩的魔鬼。
李邦華知道保安州這方人人富足,所以有閒錢來經營商事廠坊,雖雇傭不少人,解決很多人的吃飯問題,但他總覺得,長久下去,這些人帶來的極有可能是惡魔。
依馬國璽告訴他的,雖王鬥三令五申,廠坊主人雇傭工人,畢須保證薪俸多少,危險行業,死傷率必須控製在多少,每日的勞作,時辰必須是多少。
但屢禁不止,總有人違反,為更多利潤,殘酷壓榨工人。
官府的要求是酉時正點必須歇息,晚上不加班,但總有“聰明人”找到漏洞,晚上不加班可以,我早點開工行不行?天還不亮,其實也算白日吧?
還有,其實我並沒有強迫工人,是他們為多賺點錢,自覺自願的加班,豈能怪我?
你要求保證薪俸多少,然要工的人越多,給高了,不是少招人了?難道就看著彆人忍饑挨餓,沒有飯吃?這有違聖人教誨啊!
死傷率必須控製在多少?這采礦打鐵的,豈能避免,真是難為咱家了。
很多人還更喜歡雇傭婦女與孩童,因為她們要求的工錢更低,宣府鎮內要求這要求那,成本一漲再漲,得了,咱去鎮外設廠,流民饑民要多少有多少,甚至工錢都不用給,給口飯吃就行。
還有偷偷拐買塞外人口到廠礦做事的,這些人什麼時候死在裡麵都不知道,連撫恤金都免了。
諸如此類,都讓李邦華越來越痛恨,這與聖人的仁厚精神大相徑庭。
其實他並不知道,宣府鎮之事,已是王鬥極力控製結果,若放眼世界。
工業革命時,西方各國普通的工作時間是16小時,能找到12小時的工作時間日,已經是耶穌保佑的結果。1812年,英國議院調查,震驚的發現,成千上萬的童工在紡紗機旁每天工作達18個小時之久。
種植園的勞工被形容為“複活的奴隸製度”,苦力的死亡率年平均為4.6%,英國商品為何橫行世界?因為他們工人的平均壽命最低,人工的壓榨,已經到了極點,餘者各國,皆不能在成本上與他們竟爭。
據倫敦一家經濟雜誌統計,在19世紀30、40年代,英國每年有1400名礦工喪生,利物浦工人平均壽命隻有15歲。19世紀40年代,法國工廠工人的平均壽命不超過30歲。
除此以外,惡劣的勞動環境,使工人中流行各類的職業病與傳染病,如矽肺、瘰鬁、佝僂病、傷寒、霍亂等等,因長期從事某種單調的機械操作,很多人身體發育畸形,身體健康受到嚴重摧殘。
他們報酬還非常低微,法國的成年男性工人,一個月的收入不夠買一身衣服,童工每天的收入僅夠買些麵包糊口。
便是如此,為了不被扣除工資或解雇,女工懷孕後直到分娩前夕還在工廠裡工作,因此常常造成流產,甚至在機器旁分娩,產後一星期甚至三四天就要回到工廠整日做工。
童工在坑道裡匍伏爬行推動煤車,因為工傷常常肢體不全,卻忍受著汙穢肮臟的環境,無日無夜的辛苦勞作,導致個個看上去骨瘦如柴、麵色蒼白。
所以資本主義決不美好,每塊賺來的錢都流著肮臟的血,王鬥來自後世,已經在極力維護工人權益,並讓他們有用腳選擇的權力,然看在李邦華等人眼中,他們已經受不了了,若知道後世詳情,更要發瘋。
作為儒家子弟,李邦華等崇尚簡易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歇,雞犬相聞,山青水秀,田園風光,這一切多麼美好?
眼下還隻是雛形,李邦華可以想象,長久下去,所聞皆儘逐臭之味,種種商賈惡行劣性,壟斷暴利、背信棄義、賄賂欺騙等等醜陋現象,將充斥這個鎮內,道德在金錢麵前淪喪。
特彆可怕的是,宣府鎮之事蔓延出去怎麼辦?聖人的千古教誨將毀於一旦。
還有,設立廠坊不可避免帶來汙染,李邦華就看到一些地方灰石處處,煤屑遍地,他還敏感的注意到,有些溪水小河,有成為汙水臭水的趨勢。
眼下處處大旱,這些水源人喝畜飲都閒不足,王鬥就這樣白白用來糟蹋?
這就是王鬥說的生產型商人?帶來的就是汙穢遍地,人心扭曲?
“這是魔鬼!”
李邦華再也忍不住胸口的怒火,厲聲喝道。
……
一直坐到一家酒樓上,李邦華仍然氣憤填膺,身旁馬國璽一樣不語。
老實說,他也覺得保安州的情況不對,然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個問題。
當時王鬥所言階層論,他也有聽過,如王鬥所說,多分行業,多生階層,用來養活更多的人,他也覺有道理,是好事一類。
但也知道,事情遠沒這麼簡單,比如便帶來管理艱難與一係列混亂,如鐵廠,礦廠等等,若一座座火山似的。
特彆礦工們,個個良莠不齊,又好勇鬥狠,當年聞名天下的戚家軍,招募的就是礦工。曆來關於礦工們械鬥之事也層出不窮,這些身強力壯的家夥在宣府鎮越多,哪天鬨起事來,馬國璽想想就頭痛。
很多廠坊也越建越大,動不動就是工人幾百個,一樣是動亂源頭之一,想想也讓馬國璽退避三舍。
王鬥的方法是加強管理,比如使用就業證,使用收容所等,馬國璽仍然覺得頭痛,他也是儒家子弟,信奉的是清靜無為的思想,最渴望便是境內太平無事。
便如延慶城與懷來城,就頗讓馬國璽滿意,這裡百姓可以過得好,同時又山清水秀,家園佳景仍舊,還沒那麼多複雜的人員。
總之,保安州的一切,他也是不喜歡的。
隻是這些廠坊,又確實可以解決很多人的吃飯問題,因為這些廠坊存在,各方依附的商事越多,一個個市鎮出現,然後帶來商業的更加繁華,又讓更多人找到飯碗,宣府鎮發展越快,然後又……
各方理念衝突,馬國璽一直處在矛盾之中。(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