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影中,馬科神色不定,對著眼前鋪開的信紙,一會咬牙切齒,一會又神情猙獰。
他顫抖地拿起毛筆,沾上了墨汁,往日輕飄飄的紫毫筆,此時卻感覺重若千鈞。
這不比先前派人悄聲聯絡,這種親筆信,更寫上了明軍一部戰略部署,算是私通敵寇,一旦事情敗露,就是身死族滅的下場。為了爭端意氣,這真的值得嗎?
他心中天人交戰,久久難以下定決心,身旁的馬智仁也大氣不敢出一下,乖巧地縮在一旁,不發一言。
馬科的身體顫抖得越發厲害,他努力說服自己,不斷回想在王鬥那邊受到的屈辱。若信送出後,能讓王鬥遭受重大損失,便是冒這個險,也是值得的。
而且說不定韃子將注意力轉到靖邊軍那邊,自己因此在石門山立下大功,以後那該死的王鬥,也要看自己的臉色。
他定了定神,終於下定決心,筆走龍蛇,快速地書信一封。他從文貴武賤的時代過來,為了附合風雅,曾下狠心苦練書法,此時馬科寫的楷書,便是一般的秀才都比不上他。
不過馬科留了個心眼,堅決不簽上自己的名字,不蓋上印鑒,這也是為自己留條後路,便是韃子不信,他也不會再進一步。
如此事情萬一敗露,自己也有辯彆的餘地,目前他在大明,擔任一鎮總兵,過得有滋有味,除了在王鬥麵前如同孫子,餘者他還是滿意的,彆的想法倒沒有。
除此之外,他還畫了一張帛圖,上麵繪畫了某些路線,最後將帛圖與信箋都裝入信套。
他並不立時將信封交於馬智仁,隻是默默又點起煙杆,嫋嫋的煙霧,將他身體又籠罩在內。使他神情看起來,陰鷙得難以形容。
良久,馬科陰惻惻道:“你派去的那人,可靠嗎?”
馬智仁連忙道:“大帥放心。決對可靠。”
馬科目光犀利的盯著馬智仁看了一會,閉上眼睛道:“我忘了,他叫什麼名字?”
馬智仁忙道:“馬儘忠。”
他小心翼翼道:“大帥您忘了?崇禎九年時,您曾救了他家人的性命,從那日起。儘忠兄弟,就決意為您效死。昨日他出外聯絡時,就在牙縫中塗上毒藥,一旦不成,就自儘以報您的恩德,此人決對可靠。”
馬科驀然睜開眼,目光中帶著無比的銳利,看得馬智仁渾身一抖。
隨後馬科淡淡道:“好,待他辦事回來後,就按陣亡親衛的待遇。給他在山海關的家人,送去一百兩撫恤銀子。”
馬智仁心中一顫,不過看馬科瞥來,眼中煞氣逼人,語氣僵硬地道:“是,小的明白了。”
馬科抄起案桌上的信箋,盯著馬智仁的眼睛,將信交給他:“辦事吧。”
馬智仁臉色煞白,額頭上也布滿汗水,連聲道:“是是。小的這就安排。”
將信箋揣進懷裡,急匆匆的出去。
馬科抽著煙杆,看著馬智仁的身影若有所思,看馬智仁就要踏出帳篷。忽然道:“對了,馬儘忠昨日出去時,一路可是順利?”
馬智仁回過身來,有些不明白,不過還是答道:“大體順利,就是靖邊軍哨騎四出。好是費了一番周折。”
如霹靂一聲響,重重擊打在馬科心上,一時間,他的臉上,蒼白得沒有絲毫血色,他顫聲道:“你是說……馬儘忠有可能……路上遇到靖邊軍哨騎?”
他猛然喝道:“回來。”
馬智仁驚道:“大帥……”
馬科焦急地吼道:“回來!”
馬智仁呆若木雞,吃吃地道:“大……大帥,您這是怎麼了?”
馬科忽然一把癱到地上,衝馬智仁有氣無力招手,語氣中還帶著哭腔:“快回來。”
馬智仁終於反應過來,看馬科詭異的樣子,他膽戰心驚,急忙快速走回。
他神情忐忑不安,不知道大帥怎麼了,神神道道的。
卻見馬科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高高躍起,搶過他懷中的書信,然後敏捷地取出火摺子,晃了晃,將書信就著火星,快速點燃起來,看得旁邊的馬智仁目瞪口呆,更是摸不著頭腦。
直到書信全部化為灰燼,馬科才鬆了口氣,他扶著案桌,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有餘悸。
似乎他又想起什麼,一把看向馬智仁,低喝道:“去,現在就去將那馬儘忠殺了,半刻鐘之內,我要看到他的腦袋擺在我麵前!”
馬智仁心驚肉跳,大帥的反複無常,讓他有若身伴虎狼的感覺,他不敢怠慢,低聲應了一聲,急匆匆出去了。
看馬智仁出帳而去,馬科似乎瞬間蒼老幾歲,良久,他歎了口氣:“既生瑜,何生亮。”
寅時,王鬥被人叫醒,聽完身前一人的稟報,他淡淡道:“知道了。”
……
崇禎十四年八月十三日,一大早。
朝霞在天邊露出粉紅的曙光,從空中往黃土嶺東北麵看去,從山嶺下的平川,一直到小淩河西岸,皆布滿如蟻般的人潮。
這一帶的地勢地表,大致是西北麵高,東南麵低,一條條乾枯的河流,順著西北高地,縱橫流淌,彙入了東麵的小淩河處。這些河流,形成一處處灌溉方便的平川之地。
然順著田家溝再往東北,便是石門山與小淩河相夾間,形成的一道狹窄河穀地帶。順著這河穀地蜿蜒朝向西北,倒可以一直通向錦州城池東麵的小淩河旁。
而田家溝北去不遠,是一處稱手水營的地方,河的東麵不遠就是小淩河堡。小淩河堡明時是處驛站,兩岸交通頻繁,因為該河段是擺渡行船要道,眾多船家彙集這裡,就形成了一個營地。
此時這個營地早被清軍占據,而且在前方的百步之處,挖了一條深深的壕溝,隔斷了山與河之間的聯係。
同時的,從水手營地西麵過去,地勢由低到高。一座座山嶺起伏,一條條的東西走向,如階梯似的,由北往南。一直蔓延到離黃土嶺不遠。這便是錦州城東,乳峰山東北的石門山。
比起往日,現石門山上駐守清軍己是不多,飄揚的旗號,便是八旗滿洲正白旗一部、高麗軍一部。甲兵一共不到三千人。當然,數千的雜役阿哈,關鍵時刻也可以算是戰力。
這些清軍從山上看下去,就見東南的平川地上,密密麻麻儘是明軍的各色旗幟,滾滾的人馬,似乎要將山與河之間的地帶填滿了。
人馬過萬,就有不可勝數之感,眼前明軍有多少,怕三、四萬之上吧?
就算鄙視明軍的戰鬥力。這種兵如潮水的感覺,還是讓山上許多清兵喘息一片,那些高麗兵,更是麵無人色。
明軍主力,真的要攻打石門山啊?己方區區人馬,這,守得住嗎?
……
乳峰山城上,越來越胖的皇太極持著千裡鏡,一動不動地眺望東麵的明軍。看他們黑壓壓人海,無邊無際的陣列。由南向北,正緩慢而不斷的前行。
看他們旗號,當是吳三桂,馬科。唐通等部,其中又以馬科,唐通部為前軍,吳三桂部為後軍。
皇太極還注意到,幾部大軍後方,明國總督洪承疇的大旗也豎在那邊。他最關注的王鬥,他的浪濤日月旗,同樣擺在洪承疇身旁。
“明軍真的攻打石門山了?”
皇太極心中尋思,不過他注意到,王鬥等人,並未結陣出戰,他們的兵馬,還集在營中。看此時王鬥等未出戰的明軍將官,都隻帶了一些親兵護衛罷了,他們是押陣還是觀戰?
他們會不會參與攻打石門山,最後將主力彙集到錦州城東?
皇太極不能作出決定,當然,也可用此時戰場,擺不開那些多兵馬為由,解釋他們未參戰的現象。
皇太極尋思的時候,清國各臣,同樣關注明軍動靜。豪格站在皇太極身旁,也是一眼不眨的看著山下,平日裡那種桀驁不馴的神色少了很多,顯然當日之戰,阿濟格的死,對他觸動很大。
代善撫著上唇花白的鼠須,低頭沉思,他旁邊的多爾袞若有所思,隻有他身後的多鐸東張西望的。
戶部承政英俄爾岱這時哈哈大笑,對皇太極道:“奴才恭賀皇上,皇上明見萬裡,南蠻果然入我觳矣。”
他此言一出,立時身旁的清國各臣諛詞如潮,皆稱大清兵猛攻錦州後,果然明軍坐不住了。看他們此時布局,便是主力朝石門山,小淩河邊進發樣子,待他們占據石門山,兵馬要渡過小淩河,定會在河水兩岸流儘鮮血。
豪格更佩服地道:“當日議事,我等不能決烏真哈超炮營所在,皇上立排眾議,不被明軍牽著鼻子走,果然他們現在中計了。到時靖邊軍來到河邊,他們的重炮要過河,哪是那麼容易?而我炮營數百門火炮可從容布陣,介時火炮齊射,過河的靖邊軍定然傷亡慘重,為我大清,除此禍害!”
眼前的情形,皇太極也頗為滿意,自己苦心孤詣,終見成效,怎能不讓他欣慰?
他多日陰沉的臉上露出笑容,說道:“我大清騎射立國,當以己之長,擊彼之短,死守山嶺,終是無用,還得野地浪戰!”
他感慨道:“朕讀史,知金世宗真賢君也,當熙宗及完顏亮時,儘廢太祖、太宗舊製,盤樂無度。世宗即位,恐子孫效法漢人,諭以無忘祖法,練習騎射,後世一不遵守,以訖於亡。我國嫻騎射,以戰則克,以攻則取,往者巴克什達海等屢勸朕易滿洲衣服以從漢製,朕惟寬衣博鮹,必廢騎射,當朕之身,豈有變更?恐後世子孫忘之,廢騎射而效漢人,滋足慮焉,爾等謹識之!”
山城上的清國眾臣肅然聽著,齊聲道:“皇上聖明,奴才等佩服得五體投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