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仁張氏徹底搬離了他們統治了五百多年的銅仁府,輾轉遷徙到貴陽,他們已經在貴陽城外買下了七百畝土地,涵蓋了田地、木林和一條河流,看來是打算在此效仿田氏,打造一座家族式的城鎮。
一到貴陽城,張家的人就聽說了韋業被殺的消息,心中不免生起幾分兔死狐悲的悲涼。然而,此時此刻他們又能怎麼樣呢?他們搬離銅仁,不僅僅是懼怕,也是一種表態。
幾百年的苦心經營啊,根係之繁之深,恐怕任何人也挖之不絕,唯有把這棵大樹連根拔起,它遺留於土壤中的那些扯斷的根係才會漸漸枯死,或者漸漸生長成為一棵獨立的植株。
張家主動遷徙,才能讓葉小天和於珺婷放心,放棄任何可能的對他們的追殺迫害。張氏後人到了貴陽,來得無聲無息,根本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到來,準確地說,是上層權貴們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到來,哪怕是那般龐大的一支車隊,足足數百輛牛車騾車,數千口人的到來。而宋英明隻帶一二十名鐵血侍衛,風塵仆仆地趕到貴陽城,卻僅僅在小半天的功夫內,就已無人不知。
自從宋曉語當街殺人,他們就知道,一場大人物之間的博奕,將要在貴陽城展開。而這場博奕的雙方操盤手,就是宋英明和葉夢熊。宋家天刀,雖然是年青一輩中的翹楚,可讓他對奕葉巡撫,資曆尚嫌不足。
宋英明到了貴陽城。居然連他的彆業都不去,一陣風般徑直衝向撫台衙門。而葉夢熊做的也絕:不見!
即便是四大天王世家中的宋氏家主,登門求見他也不見,理由是尚未做終審之前。他身為主審,不宜私唔犯人家屬。
葉夢熊居然做的這麼絕,人人都以為宋英明會勃然大怒,調集他在貴陽城中的力量直接撞開撫衙大門了,可是更令他們大跌眼鏡的是,宋英明竟絲毫不怒。隻提出了另一個要求:他要見見女兒。
照理說,這一點也是不合乎規矩的,那是殺人重犯,不是尋常的小偷小摸。可問題是宋英明也不是尋常人,葉夢熊並不是食古不化、愚腐透頂的海瑞先生,他當然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
於是。宋英明就暢通無阻地進了提刑司大牢。
宋英明穿著便袍,牢中女犯都不曉得他的身份,但是看那平日裡閻王一般威風的正副司獄忽然變成了小鬼兒,踮著腳尖一路小跑地跟在此人身後,而且臉上帶著無比謙卑的笑,她們馬上就知道此人的身份了:宋天王,高高在上。對她而言,居於九天之上的天神一般的存在。
“打開牢門!”
“這……”
獄卒摸著鑰匙,遲疑著看向他們的司獄大人,高司獄笑臉一收,嗖地一下竄了上去,移形換影一般,奇快無比。他一把搶過獄卒腰間的鑰匙,把他狠狠地撥拉到一邊。迅速打開了牢門,點頭哈腰地道:“宋老爺子,您老人家請。”
宋英明看了看牢中擺設,臉上陰鬱之色稍霽,葉夢熊還沒做絕,否則縱然拚著元氣大傷,他也要不惜與葉夢熊一戰了。宋天刀沉聲道:“小妹,爹爹來看你了。”
宋曉語抱膝團身坐在榻上,正在癡癡出神,這麼多人到了牢門前,她都恍若未見。聽到宋天刀的聲音,她才驀然清醒過來:“爹!”
看到站在牢門外的宋英明,宋曉語先是一喜,騰身就下了榻,欲待撲出牢門,看到宋英明半白的頭發,心中一酸,忽然就雙膝一屈,跪了下去,向宋英明深深地叩了個頭:“爹,女兒不孝。受父母大人養育多年,未曾有半點報答,還要給父親憑添許多麻煩,女兒不孝……”
宋曉語說著,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宋英明鼻子一酸,眼睛微微發紅,他邁步進了牢房,踩著薄氈的地麵,走到宋曉語麵前,輕輕撫著她的頭,低聲歎道:“傻丫頭,傻丫頭啊……”
宋英明彎腰把女兒扶起來,正容說道:“女兒莫急,爹很快就救你出去。”他又側首橫了候在外麵的高司獄一眼,冷冷地道:“老夫的寶貝女兒,你好生侍候著,但教她受半點委屈,老夫叫你屍骨無存!”
高英傑嚇得卟嗵一下跪在地上,連聲應承:“宋老爺子放心,小的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也斷然不敢叫大小姐受半點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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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番長官司、上馬橋長官司、洪番長官司、木瓜長官司、水東長官司、底寨長官司、養龍坑長官司……,一位位土司大人相繼趕往貴陽。就連宋英明都吃了閉門羹,他們當然不會自討沒趣,去敲巡撫大人的門。
而事實上,他們也不需要去,他們趕來貴陽,表麵上甚至沒有一點與此事有關的樣子,但是誰都知道他們就是為了宋家而來。他們來,隻是表明一個態度,與宋家共進退的態度,而這一點,才是不容任何人忽略的最關鍵處,它的作用,甚至是淩駕於律法之上的。
然而,律法方麵,宋英明也沒有放鬆。既然葉夢熊說終審未定,那就是還要做最終裁決。這樣一件案子,其意義其實早已上升到政治層麵,法律本身的意義微乎其微,但是這個麵子功夫還是要做的,於是貴州四大訟師的三位,全都被宋家聘下來了。
貴州四大訟師,以李秋池為首,但是李秋池做訟師,固然賺的盆滿缽滿,可惜社會地位卻始終提不上去,他也不知是受了什麼刺激,突然跑去葫縣給人做師爺了。
這廝眼光也毒,居然投靠了當時還隻是一個縣丞的葉小天。如今他赫然已是臥牛長官司的“家政”,這可就不是師爺那麼簡單了,來人必然成為一方頭人,傳承百代。
當然。葉小天現在隻是一個吏目,沒資格封什麼“總理”、“家政”、“頭人”,可誰都曉得那隻是一個笑話,他的勢力有增無減,巡撫葉夢熊連宋天王都給吃了他的閉門羹,葉小天卻能成為座上賓。世上有這麼霸道的吏目嗎?
令人羨慕啊,其他三大訟師每每想起此事,都有痛心疾首之感,怎麼這雨點兒,偏就砸到李秋池頭上了?他們隻道是李秋池眼光毒辣,要是他們知道李秋池一開始前往葫縣竟是與葉小天為難去了。又不知該做何想法。
葉夢熊任由楊英明調兵遣將,我自巍然不動。他隻把定一條原則,你“小西天”有沒有造反的決心?隻要沒有,你奈我何?
……
葉小天此來貴陽城,本來是做好了成為全城矚目的新貴人物的打算,沒想到因為宋天王與葉夢熊之間的這場博奕,根本就沒人注意到他了。
猶記得他成為臥牛嶺土司。初至貴陽時,滿心以為會成為貴陽的風雲人物,誰料貴陽頂層的權貴幾乎無人關注他這個自鳴得意的新晉權貴。要不是後來發生了花溪血案,他也就無聲而來,無聲而返了。
此次葉小天來貴陽,可謂是最大的勝利者。可惜隻是在葉巡撫給麵子,親自接見時風光了一把,隨著宋曉語姑娘的到來。他迅速變成了一個陪襯,就連在田家,現在最引人注目的也是田嘉鑫,葉大老爺徹底被人遺忘了。
葉小天倒是樂得如此,他如今也算是一方梟雄了,總不能凡事都親自出手打打殺殺吧,高居九重天幕之上,一言決人生死、一念定人貴賤,那才是真正的大人物該有的表現。
在朝,這樣的大人物是皇帝及其內閣的綜合體,在貴州,安老爺子也算是這樣了不起的一個大人物,葉小天雖然比起他們還遠遠不及,但是卻也該過了親自衝鋒陷陣的時候了。
就說銅仁張知府、於監州吧,除了同等身份的大人物之間的搏奕,有幾件事是需要他們親力親為的?如果凡事都需要他們親自出麵,親自出手,隻能證明這股勢力還未成形。
葉小天倒是很享受現在這樣的生活,每日與田妙雯遊覽貴陽山水名勝,悠遊自在,勝似神仙,但是葉夢熊卻不想他這麼清閒,在曹家、童家、展家和楊家的人相繼趕到貴陽之後,一個青衣皂隸便出現在了田家大院的門口。
“撫台大人有命,請貴府姑爺、臥牛司吏目葉小天,於明日辰時三刻,前往撫衙,撫台大人要親自出麵,為石阡、銅仁兩府諸土司‘講斷!’”
展家、楊家和銅仁張家已經被葉小天徹底整治的沒了脾氣,撫台大人還沒調停,張家就已經把家都搬到貴陽來了,他們哪裡還有可能同葉小天爭風,認命啦。
至於石阡曹家,倒是還不死心,他們也確實有理由不甘心,雖說曹瑞希一直就對童家沒懷什麼好心眼兒,可曹家和童家畢竟不曾有過真正的大衝突,曹家聯合展家,本來是想分割楊家、侵占臥牛嶺的,誰知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一直不聲不響的童家突然出手,一下子就抄了曹家的老窩,他們找誰說理去?
可惜,形勢比人強,葉夢熊對葉小天是明顯的偏袒,對童家吞並曹家,居然也毫無異議,對曹家的哭訴葉夢熊置若罔聞,隻是象征性地問詢了幾句,便做出了由童家禦曹氏故土、子民的決定。
“多謝大人為下官主持公道!”
葉小天和童雲雙雙離席,向葉夢熊施禮道謝,一旁曹、展、楊、張四家神色無比怪異:“主持公道?你們奪我土地、占我子民,把我趕出故地,還說是為你主持公道?”
童雲激動的渾身發抖,滿麵紅光,這可是開疆拓土之功啊!葉小天就淡定多了,對童雲來說,這是遠超父祖的莫大功績,祖祠族簿上都要重重地寫上一筆,而對葉小天來說,他的全部江山都是他親手打下的,作為臥牛葉氏的始祖,他有什麼好激動的。
童雲隻需要向葉夢熊長揖道謝。葉小天現在被貶成吏目了,級彆相差太多,要施禮就得下跪。葉小天不情願,僵著兩條腿慢騰騰地剛蹲下去。就見葉夢熊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葉小天!”
葉小天趁勢站住了:“下官在。”
葉夢熊淡淡一笑:“你年紀不大,傲骨倒是夠硬,本官一生,南征北討,東擋西殺,為朝廷立下莫大功勳。才有今日這一省巡撫之職。論年紀,可做你的祖父,論官職,與你天壤之彆,叫你跪一跪本官,委屈了你嗎?”
葉小天老臉一紅。仔細一想,無論從哪一方麵算,向這位當世名臣跪上一跪似乎也沒有什麼,葉小天有一點好處:知錯能改。當下神色一正,對葉夢熊道:“大人教訓的是,下官知錯了!”
葉小天正容站定,正要向葉夢熊行跪謝之禮。葉夢熊已經站了起來,離開公案,麵南背北地站定,忽然神色一肅,沉聲喝道:“葉小天,接旨!”
葉小天嚇了一跳,旁邊不管是正在興奮的還是沮喪的,也都愕然抬起頭來。葉夢熊看著葉小天。揶揄地道:“怎麼,你葉大人還是不肯跪?”
葉小天乾笑道:“大人說笑了。咳!臣葉小天接旨!”
葉夢熊徐徐展開從袖中摸出的聖旨,緩緩展開,抑揚頓挫地念了起來,聽那意思,大概是說葉小天自從受到懲處,便改過自新,安份守己,約束部眾子民,扶助弱小、搭橋鋪路,造福鄉裡……,所以皇帝老爺決定讓他官複全職。
陪跪於一旁的張家、展家、楊家、曹家等人聽得淚如雨下:“不就是葉小天把他搶的地盤的司法權都交給朝廷了麼,用得著把他描述成一個慈眉善目的大善人麼?”
葉夢熊念完了那又臭又長的聖旨,將它卷起,葉小天立即高舉雙手,鄭重接過,葉夢熊似笑非笑地道:“葉長官,恭喜啊!皇恩浩蕩,希望你能體會上意,做好一方牧守,莫要讓皇帝失望。”
葉小天畢恭畢敬地道:“大人的教誨,下官記下了。”
葉夢熊擺了擺手,對張展等家族的人道:“你們退下吧,葉小天留下,老夫還有話對你說!”
葉小天垂首肅然道:“是!”
眾人魚貫而出,堂上一清,待得眾人離開,葉小天那拘瑾乖巧的模樣兒登時不見,他也不等讓座,便走到一旁,大剌剌地坐下,笑嘻嘻地對葉夢熊道:“大人好手段,這一記敲山震虎使得好!”
葉夢熊乜了他一眼,在上首坐了,冷哼道:“老夫敲的什麼山,震的什麼虎?老夫怎麼不知道。”
“老大人,自己人,就不用這麼假惺惺了吧?”
葉小天笑嘻嘻地道:“宋天王那裡正招兵買馬、磨刀霍霍,大人挑在此時給我們‘講斷’,居然還變出一副聖旨來,算是個什麼意思?大人您這是在告訴那些趕來銅仁向您老人家示威的那些土官,您不是土官,您總有一天會離開,可是隻要您在一天,就代表著朝廷一天,您能讓人貴、也能讓人賤,大勢所至,他們想幫著宋天王對付您老人家,最好掂量掂量後果得失啊,對麼?”
葉夢熊冷哼道:“胡說八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夫堂堂正正,光風霽月,襟懷坦蕩,行事至正,身為巡撫,牧守一方,一言一行,代表朝廷,豈會偷偷摸摸、遮遮掩掩?”
葉夢熊義正辭嚴地訓斥罷了,身子忽地一側,稍稍壓低了些聲音:“在楊、展等人設立司法衙門的事,你可要配合本撫好好辦理啊!朝廷對此甚是重視,出不得半點差錯。”
葉小天:“……”
葉夢熊又道:“還有,宋英明不救回女兒,絕不會善罷甘休。老父倒也不是定要與他女兒為難,可宋家一向藐視本撫,藐視本撫就是藐視朝廷,這次總要給他些教訓才好。然則,世事難料,萬一真要鬨到騎虎難下的境地……”
葉小天咳嗽一聲,一本正經地道:“撫台大人放心,您就卯足了勁兒地跟他乾吧,真要鬨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小的給您搬梯子。”
葉夢熊撫須頷首:“孺子可教!”(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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