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濃。
臥牛嶺的桂花開了,香飄滿山,而夏花卻也依舊開得絢爛。紫薇仿佛一張美麗的地毯,鋪在起伏的沃野上,韭菜坪上,蒲公英似的紫色花球隨風而動,起伏如浪。
牽著馬兒走在這美麗景致之中的展伯飛和展伯豪兩個老爺子的心情卻是慘淡的。此次臥牛嶺之行,他們無疑是簽訂了一份“喪權辱國”的條約,但……這卻是他們心甘情願簽訂的。
如果不答應葉小天的要求,隻要展龍不被釋放,他們也有能力迫使展龍的孤兒寡妻放權,從而另立土司,但……有意義麼?如果展家很快就要覆滅,誰做這短命的土司又能怎麼樣?
安家看來是鐵了心要袖手旁觀了,葉巡撫明顯又在偏幫葉小天,他們彆無選擇。目前這個結局,還算是兩位老人家勉強能夠接受的處理結果,所以兩位老人家走出臥牛嶺的時候,已經商定了解決此事的辦法。
展伯飛和展伯豪回到展家堡,對此行結果一言不發,徑直返回家族的議事大廳,整個家族的重要成員紛紛跟入,展鵬舉迫不及待地道:“二伯,九叔,兩位老人家此去臥牛嶺,究竟結果如何?”
展伯飛和展伯豪對視了一眼,展伯飛緩緩地道:“此行很不順利!”
眾人頓時心中一沉,展伯豪道:“葉小天拒絕與我們談判,他隻要我們展家土司去和他談。”
展大嫂怒道:“我丈夫就是展家的土司,現如今被他關在牢裡。怎麼跟他談?這分明就是搪塞我們展家!”
沒有人回答她的這句話,展伯飛和展伯豪都用冷漠的目光看著她,展大嫂驀然明白了什麼,臉色頓時蒼白如紙。她猛地退了一步。倏地轉頭看向其他族人,希望有人聲援,但她失望了,展氏族人看著她的眼神都很冷漠。
曾經,他們也為展伯雄的死而憤怒過,但其中有幾分是因為展伯雄的這個人呢?或許更多的是因為葉小天冒犯了展家堡的威嚴。當展家一步步敗落到如今這個地步。他們發現已經再也不可能擊敗葉小天的時候,這份憤怒就轉移到了製造這場災難的人身上:
為什麼展伯雄要鬼迷了心竅,答應楊應龍一個虛無縹緲的承諾,便試圖對葉小天下手,更是采用了嫁禍這樣的愚蠢的主意,把田家也徹底得罪了。展家落得今日這般下場。全是展伯雄惹的禍!
展大嫂顫抖起來:“我的丈夫,還為了展家,被那姓葉的關在地牢裡,難道……難道你們竟然要背叛他?”
展大嫂聲音尖厲,在靜寂的大廳中隱隱回蕩著,仿佛這廳中空無一人,愈發顯出她的孤單、無助。
許久。展伯豪沉重的聲音緩緩響起:“就算沒有葉小天這件事,我們展家也不能久無家主。展龍被抓已成事實,葉小天也沒有釋放他的可能,我們展家群龍無首,如何應對眼下困局?所以,老夫以為,應該議立一位新的土司……”
展伯豪話猶未了,展大嫂就尖聲道:“我丈夫還沒死呢。憑什麼另選土司?”
展伯飛冷冷地道:“我大明英宗皇帝被瓦剌俘虜,朝廷都能另立景泰帝,一個小小的展家,怎麼就不能另立一位土司?”
展大嫂怨毒地詛咒道:“英宗皇帝可是複辟了皇位的,當初擁立景泰的全都沒有好下場!”
展鵬舉聽兩位老爺子說要號召族人另立土司,心頭頓時一陣火熱,在年輕一輩中最具能力與威望者隻有他了,這土司舍他其誰?
展大嫂這麼一說,展鵬舉生怕這番話會嚇退一部分族人,馬上反駁道:“大嫂,複辟皇位成功者,古往今來能有幾人?何況,若非景泰帝病危,本就要殯天,英宗皇帝又豈能複辟?同樣的事,可未必能在我展家重現!”
展伯飛怒聲道:“好了!你們不要爭吵了!老夫做此決定,可不是為了老夫自己!老夫偌大年紀,這把老骨頭還能熬幾年?說到底,一切都是為了我展氏家族的存續興亡!”
喝住了展大嫂後,展伯飛又放緩了聲音,道:“回來路上,我和老九核計了一下,決定在後輩子侄中另選一人擔任土司。老九,你說說吧。”
展伯豪咳嗽一聲,捋著胡須向眾人望了一眼,見眾人都眼巴巴地看著他,尤其是他的親侄兒展鵬舉,雙眼目光熱切無比,不由暗暗一歎,緩緩說道:“老夫與二哥商議了一番,覺得一馳那孩子,聰穎伶俐,可堪大任。所以,我們兩個老頭子決定,擁立展一馳為我族土司!”
展伯豪一言既出,滿堂啞然。展一馳?展一馳那孩子年紀尚小,目前都沒資格在這大廳中參與議事,大家實未料到,兩位長者屬意的人選居然是他。
展大嫂氣得渾身發抖:“就算要另立土司,也該由我的兒子來繼承他爹的位子!我兒一聰隻比一馳小一歲,憑什麼要立一馳為家主?”
展伯飛用力一拍椅子扶手,怒喝道:“婦人之見!你怎麼還不明白?我們展家現在要解圍,隻能依靠葉小天!但你這一房,與葉小天有不共戴天之仇,人家能坐視我展家改立你兒為土司?”
展伯飛一句話,就把展伯雄之死縮減為展龍這一房的私仇,把整個展家摘了出來。激憤之中,展大嫂卻未注意展伯飛的險惡用心,尖聲叫道:“老二家的孩子難道與葉小天就沒有不共戴天之仇?一馳的父親就是死在葉小天手中!”
這樣一說,展二嫂立即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展二嫂連丈夫都死了,彆無倚仗。論名份又不及長房,所以一向跟在展大嫂身邊充當搖旗呐喊的小嘍囉。可如今她的兒子竟被提名為土司,二嫂的一顆心激動的都快跳出了腔子。如果不是積威之下,二嫂為了兒子的大好前程,此時就得衝上去和大嫂撕逼了。
展伯豪冷冷地道:“展虎是展龍授意。跟蹤刺殺葉小天而去的,卻因行蹤敗露,被護持葉小天前往京城的官兵殺死,與葉小天何乾?冤有頭,債有主,不要錯認了冤家!再說。展虎家裡的可沒說要複仇,你能保證展龍一經釋放,也不言複仇?”
展大嫂啞口無言,氣憤憤地轉向展二嫂,道:“二嫂,你怎麼說。”
展二嫂囁嚅地道:“我……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有什麼主意,一切都聽兩位老爺子的。”
展伯飛和展伯豪兩個老爺子相對苦笑,聽他們的?他們也不過是情勢不由人,被迫按照葉小天的主意走罷了。
其實兩人一直有點不理解,葉小天為什麼要指定展虎的兒子擔任土司。要說與葉小天的仇恨,主要就是展龍、展虎這一支,如果他肯支持展氏旁支不是更好?
可現在眼看展大嫂恨不得一口吞掉展二嫂的氣勢。他們才明白葉小天的算盤打得有多精。如果葉小天支持他們兩個捧旁支上位,嫡房兩個女人加一堆孩子,根本不是對手,展家可以迅速團結起來,確立新的核心。
可是立嫡宗二房的子嗣為土司呢,嫡宗的長房和二房之間就必然分化。等他們地位稍稍穩固,葉小天就會釋放展龍,到時候麵對這位前土司、親大伯。二房就更得依賴旁支和葉小天。
如此一來,旁支雖然坐大卻不足以總攬全局,嫡房徹底分裂,再難抱成一團,葉小天在其中所能起的作用就至關重要了。那時候,展二這一房抱他的大腿都來不及,還談什麼與他作對?
展伯飛和展伯豪分彆向那些平素親近的族人遞個眼色,眾人立即紛紛表態擁戴支持。很快,正在寨子裡和小夥伴們撒尿和泥巴,玩得滿頭大汗的展一馳被帶到了議事大廳,懵懵懂懂地被帶到主位上坐下。
眾人齊齊長揖,高呼“土司”,展一馳抹一把頭上的汗水,衝著他娘展二嫂叫道:“娘,我口渴!”
展二嫂喜極而泣,望著坐在那張她從不敢奢望的寶座上的兒子,心情激蕩,不能自己。
……
展伯飛和展伯豪本以為改立土司是相對麻煩的一件事,不成想解決的卻是如此順利。他們本以為與臥牛嶺聯姻,將展凝兒嫁與葉小天為三夫人很容易,卻不想反而在這件事上遇到了麻煩。
展大姑娘拒絕出嫁。
展大姑娘的理由之一是:母親痼疾纏身,父親早逝,她作為母親唯一的女兒,要在膝前儘孝。孝道大義在前,誰能逼她出嫁?
展大姑娘的理由之二是:伯父死於葉小天之手,她不能嫁於仇人,忘卻仇恨;
展大姑娘的理由之三是,她好歹也是展家的大小姐,展家位列八大金剛,比臥牛嶺一小小吏目不知高貴多少倍,她豈能屈身下嫁,而且還是個三夫人?這有辱展氏門風。
展大姑娘的三個理由義正辭嚴,說的本就不擅言辭的新任掌印夫人展二嫂灰溜溜地離開了她們母女居住的小院兒,把情況對展伯飛和展伯豪兩位老爺子一說,兩位老爺子就急了:
要臉嗎要臉嗎要臉嗎?你這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嗎?想當初你為了嫁葉小天尋死覓活的,這事兒誰不知道?如果不是你老娘生病,你受了羈絆不能離開,你早跟那葉小天私奔了,現在你倒成了最維護展家的人了!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葉小天奸詐無恥,葉小天這未來的三夫人也真是摞得下臉子啊!
可想歸想,明知展凝兒是拿蹺作勢,兩個老爺子也毫無辦法。事情都已做到這個份兒上了,如果凝兒不肯出嫁,葉小天不肯出兵解圍,展家這一通折騰,圖的什麼?
沒奈何,兩個老爺子親自帶隊,領著全族有頭有臉的人物,發揚三顧茅廬的精神,一次次前往展凝兒母女倆居住的小院兒,把那院中叢生的野草都踏平了,終於達成協議:
為了解決展家的危機。展凝兒同意委身出嫁,如此一來,凝兒反而成了拯救家族的大英雄,她是為了解決家族麵臨的存亡危機。犧牲自己,委身邪惡大魔王葉小天,真真的豈有此理!
展母痼疾纏身,作為孝女,凝兒不舍離開母親。好在兩地相距並不遠,凝兒出嫁後。她的母親可以暫時移住臥牛嶺,由凝兒奉養。
為了讓凝兒的母親同意,兩位老人家又苦口婆心地勸了這位兄弟媳婦許久。展母雖然外柔內剛,性情執拗,卻最重視家族,展家的人輪番出麵勸說。她自然就答應了下來。
……
展家堡下,童家久攻不下,童雲也不免有些焦躁起來。他沒有包圍展家堡,而是陳兵於展家堡西門之下,反正這是展家的根基,不怕展家棄堡而逃,強攻損失太大。
如果展家真要棄堡而逃。那倒正合他意,展家如果攜老扶幼、儘帶細軟離開展家堡,速度一定快不了,他隨時可以移兵追趕,到時擄獲了展家婦孺與數百年積累的財貨,就算展家的青壯年逃走,也成了無根之萍,不足為患。
而今這種膠著狀態。反而是他所最不願見到的,曹家還沒徹底平息,雖然他們童家假意投靠播州楊應龍,由此換來了後方的安定,但大軍久離,也難保楊應龍不生異心。
可就此偃旗息鼓,童雲同樣不舍得,如果再能一舉占據石阡展家,童家的勢力將擴大三倍,到時候就算對上播州楊家也有了一搏之力。童家就算脫離田氏暗中的控製,也是輕而易舉。
這倒不怪童雲對田家不夠忠誠,他畢竟是姓童的,就算田氏還是思州、思南兩州之主時,童家也是相對獨立的童家。童家的家主,最終的考慮,還是從自己家族出發,天經地義。
這麼多年來,由於童家所處地域狹長,正好在曹家和播州楊氏中間,夾縫中求生存,所以不得不依靠田氏暗中力量的支持,從而依舊對田氏俯首聽命。
可一旦童家所掌握的力量已經完全不必依靠田家幫助,甚至超過田家,他為什麼還要俯首聽命於田家?之後能與田家建立同盟、共進共退,也就對得起兩家幾百年的交情了,做小弟那就敬謝不敏了。
有此一層考慮,童雲現在對展家堡真是棄之不舍,逐之難得。最初他最怕葉小天及時率兵趕到,與他分一杯羹,現在倒是迫切盼望葉小天能夠出兵,兩家齊心協力拿下展家堡,各自瓜分一半也好過現在這樣不死不活。
童雲蹙著眉頭詢問他手下的一個大頭人嶽正清:“葉小天在乾什麼?如今大好形勢,臥牛嶺為何按兵不動?”
嶽正清答道:“土司老爺,屬下派人打探過,據說銅仁於土司生了孩子,而這孩子的親生父親正是葉小天,葉小天去銅仁府,逗留了很長時間。而且,展家的展凝兒與葉小天素有情愫,由於展凝兒的關係,所以葉小天一直不願與展家兵戎相見!”
童雲不屑地冷哼一聲:“英雄氣短,兒女情長,成得了什麼大事?”
這時,童雲的師爺吳曦興衝衝地走進了童雲的大帳,高聲叫道:“老爺,臥牛嶺出兵啦!臥牛嶺終於出兵啦!”
童雲大喜,讚道:“不錯!這才是英雄所為,豈可為一女子,放棄大好機會,總算他醒悟得早。如此一來,我兩家聯軍,拿下展家堡,易如反掌!”
吳曦提醒道:“老爺,有臥牛嶺聯手,我們要拿下展家堡固然容易,可這展家的土地、人口、財帛如何分配,卻成了一樁麻煩。葉小天此人胃口不小,恐怕……”
童雲被他一言提醒,頷首道:“不錯!這事不能不防!”
他走到帳口,望著展家堡墩厚的堡牆,冷笑道:“這展家堡,我一個人吃不下,他葉小天也是一樣!收兵,等他葉小天來談!這塊肥肉如何分割,總要白紙黑字地寫下來,才好一起用兵!”
童雲一聲令下,正在攻城的童家兵馬立即收攏回營,童雲大馬金刀地坐在中軍帳內,他估計葉小天到了展家堡城下,一定會先來見他。如果不見,就讓他葉小天先攻城,損失一大,不怕他不肉疼,到時必然還要來與自己協商。
童雲泡了一壺茶,翹著二朗腿一邊喝茶一邊等葉小天,那壺茶都快喝成白水了,才見師爺吳曦火燒屁股地跑進來。童雲不悅道:“急什麼!葉小天來啦?”
吳曦氣極敗壞地道:“老爺!大事不好!葉小天,他進堡啦!”
“啊?”童雲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進堡了?怎麼可能?他怎麼能這麼快就攻克展家堡?”
吳曦哭喪著臉道:“他不是攻克啊!他領著好多人馬,到了展家堡東門,展家就打開了大門,吹吹打打地把他迎進了城去!”
童雲“哢”地一聲,下巴差點脫了臼:“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話猶未了,大頭人嶽正清又急吼吼地闖了進來:“土司大人,你快去看看,葉小天正在堡上,請你城下相見呢!”
童雲莫名其妙,急匆匆出了大營,趕到堡下一看,果不其然,葉小天正站在堡內箭樓上,向他熱情地招著手,招呼道:“童老前輩,彆來無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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