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簿回家等候徐伯夷的消息,心中毫不慌張。以花晴風一向的性格,即便想有所作為也不會這麼迅速,他總是要先旁敲側擊,再稍露口風,繼而小心試探,一旦遭遇到強烈反彈後便偃旗息鼓,這一次應該也不例外,哪怕是有葉小天慫恿。
但他沒有想到葉小天也早看穿了花晴風的這一性格,所以這一次葉小天根本是把花晴風綁在了他的戰車上,拖著、拽著,強迫著他和自己一起衝在前麵,結果花晴風竟悍然把徐伯夷趕回了縣衙,他得到的不是一個消息,而是一個結果。
這一下王寧可坐不住了,他馬上穿戴整齊,直奔縣衙,王主簿大步流星,剛剛走到縣衙正堂前那塊寫著“爾俸爾祿,民脂民膏”的戒石前,葉小天正好從另外一側也快步走來。
一見王主簿,葉小天馬上拱了拱手,似笑非笑地道:“哎喲!這不是王大人嗎,下官聽說王大人重病在身,臥床不起,怎麼這就上衙來了?下官正打算放衙後就去看望大人呢。”
“啊!原來是葉典史!久違,久違了!”
王寧說著,挺起的胸脯一點點地塌了下去,一句話說完,已經變成一副佝僂著腰、微屈著腿,臉色也半死不活的模樣,他有氣無力地咳著,道:“老夫年紀大了,咳咳,身體不濟呀,可現在知縣大人都親自上了驛路,老夫身為佐貳官,不能不效犬馬之力呀……”
王寧指了指那塊從宋朝太平興國八年開始,由宋太祖趙匡胤親筆寫就,從此遍立於天下官衙各處的戒石銘,道:“爾俸爾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我等食朝廷俸祿的,就該鞠躬儘萃,死而後已呀!”
葉小天滿臉欽佩地道:“王主簿真是我等後輩的楷模!佩服!佩服!”
王寧假惺惺地道:“不敢,不敢!老夫休養了也有一段時日了。積壓下大量公文,老夫先去處理一下,有空再與葉典史你好生親近親近。”
葉小天道:“好好好,王大人請便!”王主簿微微點頭,舉步走去,他側目瞄著葉小天的動靜,一見葉小天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口,馬上加快了步伐,直奔徐伯夷的簽押房。
葉小天回到自己的簽押房,早有一個書吏候在門口。一見他來,便上前稟報道:“大人,有位書生在您房中等候好久了,說是您的故友。”
葉小天暗自奇怪:“書生故友?莫非是湯顯祖來了?”
葉小天雖然是舉人出身,可他根本就沒上過縣學和府學,也很少和讀書人打交道,既沒有同學也沒有什麼士林好友,一起中舉的同年倒是有一些,可也一直沒什麼來往。
這簽押房裡跟串糖葫蘆似的。門口一個小間,是小廝雜役們的所在,接著是一個大開間,擺了七八張桌子。這才是一眾胥吏的辦公場所,最裡邊一套房間就是葉小天的房間了。
葉小天走進房間,就見一個白衫書生翩然起身。葉小天定睛一看那人,不由大吃一驚。差點兒失聲叫出口來,他趕緊掩上房門,這才急步上前。小聲問道:“夫人?你……你怎麼來了?”
原來坐在那兒的白衫書生正是蘇雅,蘇雅這一次穿著男裝與上一次不同,上一次雨夜拜訪葉小天,她穿男裝是為了方便行走,並未真做掩飾,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出是個女人,這一次她是認真做過一番喬扮的。
饒是如此,隻要認真看,依舊可以看得出她是女人,至少也是男生女相到了極致的男人,難怪那胥吏方才神色間滿是暖昧。隻是這位雅夫人雖然就在縣衙裡生活了五年多,可前衙認識她的人卻是寥寥無幾,那胥吏怎麼也不會想到她竟是本縣縣尊夫人。
蘇雅一見葉小天,急忙道:“葉典史,妾身有一件緊要大事與你說。”
葉小天道:“無論如何,夫人也不該冒險到前衙來,一旦被人認出身份,這可怎麼得了。”
蘇雅薄怒,道:“有什麼不得了?我一個女人家都不怕,你怕什麼?”
葉小天唯有苦笑,這話聽起來怎麼這麼暖昧,我和你又沒什麼私情,再說我葉小天從來就不是什麼君子,也不怕人說三道四,這不是替你著想麼?葉小天無奈地道:“下官不是擔心影響夫人清譽麼。”
蘇雅沒好氣地道:“好啦好啦,彆說這些沒用的。本夫人剛剛得到一個緊要消息,可是身邊又沒有可用之人,翠兒那丫頭雖然心,卻又不是一個能交代大事的人,她連話都說不明白,本夫人隻好親自出馬了。”
蘇雅後宅裡都是些普通的丫環婆子,哪有能幫她傳遞消息、辦理事情的,本來她兄弟蘇循天是可以自由出入內宅的,可花晴風上了驛路之後,蘇循天作為小舅子自然要陪在他身邊幫襯姐夫,蘇雅就無人可用了。
葉小天一聽她說的如此緊急,不覺也慎重起來,連忙請蘇雅就坐,自己也在對麵坐下,急問道:“不知夫人有什麼緊要大事?”
蘇雅道:“徐伯夷要在驛路上動手腳,逼迫拙夫請他回去。拙夫素來方正,根本不懂這種伎倆,隻怕要吃他的大虧。典史大人為人機警,慧眼獨具,徐伯夷想算計你可不容易,還請典史大人速回驛路主持大局。”
葉小天微微一怔,目光飄忽了一下,道:“徐伯夷要在驛路上動手腳?嘿!真是利令智昏了!為了一己私欲,他竟要置朝廷與黎庶於不顧麼!”
蘇雅道:“此等小人,你還能指望他什麼?本夫人得知這個消息後,真是心急如焚,葉典史,你可有對策!”
葉小天若有所思地道:“徐伯夷要做手腳,必然非常謹慎小心,夫人是怎麼知道的?莫非……就是夫人在徐伯夷身邊埋下的內間探聽到的消息?”
蘇雅警惕地道:“怎麼?你這時還想探我的底麼?葉典史,我得到的這個消息千真萬確,你隻管小心戒備就是了,你我兩家可是休戚與共的。難道你還信不過我?”
自己的底牌,當然不能全告訴彆人,否則哪還有合作的本錢,蘇雅雖是一個婦道人家,可這點精明還是有的。葉小天笑了笑,道:“下官隻是好奇罷了,既然夫人不願說,下官不問便是!”
蘇雅急道:“葉典史怎麼還能坐得如此安穩,快回驛路去呀!”
葉小天向她眨眨眼,道:“如果下官在驛路上。徐伯夷縱然想做手腳,手段也必然更加隱秘,到時候豈不更加難以發現。下官不在,才能讓那徐伯夷大膽地跳出來啊!”
蘇雅本是個極聰明的女子,一聽葉小天這話,不由得一呆,旋即驚喜地站了起來,道:“你早就知道他必有手段了是不是?你已經有了應對之策?”
葉小天微微一笑,也跟著她站了起來。道:“夫人,徐伯夷吃了一個大虧,當然不會輕易罷手,這事兒不用深思也想得到。下官如今就等他出招呢。若非如此,如何幫知縣大人立威?
夫人儘管放心,早早回後宅去吧,下官這裡人來人往的。多有不便,如果真的有人認出夫人的身份,隻怕會有許多難聽的話兒傳出來。下官固然無所謂,對夫人您,卻是莫大的傷害了。”
蘇雅聽他一再提起此事,沒好氣地道:“你既然早有準備,為何不告訴我?若非本夫人覺得此事緊急,需要提醒你們儘早提防,又怎會冒險前來?”
葉小天苦笑道:“夫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的,夫人這消息從何得來,不是也不曾告訴我嗎?如果夫人讓那內間直接與下官聯係,不就免得夫人直接出麵了嗎?”
蘇雅登時語塞:“這……我……”
葉小天瀟瀟灑灑地一甩袖子,做了個送客的手勢:“夫人走好,不送!”
“你……”
蘇雅恨恨地跺了跺腳,氣鼓鼓地從葉小天身邊走過,因為腳下太用力了些,胸前頓時一陣波濤洶湧。
驛路上,很快就出了狀況。
先是一段山崖處,旁邊就是萬丈深淵,驛路開在山崖中腰處,上邊怪石嶙峋,十分陡峭,前些天大雨,導致一些亂石跌落地麵,及時清除後倒是可以通行了,但上邊的岩石已然不穩固,如果恰有車輛通過時塌方,必然車毀人亡,所以趁著今日沒有車隊密集通過,縣衙開始組織人手搶修。
結果,一些工頭兒偷工減料,在支撐加固懸崖部分時,所用的木料和石料比規定要求少了一半還多,結果施工過程中懸崖塌方,兩個來不及逃開的役夫一個砸斷了腿,一個砸破了頭。
花晴風聞訊大驚,趕緊趕到出事地段,這山路難行,坐不得轎,騎馬又太危險,他是一路步行趕去的,到了那裡已是汗流浹背,氣喘籲籲。
負責這塊地段的是兩個包工頭兒,兩人互相推卸責任,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吵得花晴風這個受氣小媳婦頭昏腦脹,緊跟著周班頭又急急跑來稟報,負責采石的商人張釋雲那裡出了狀況,石料供給不上了。
本來修補山路大多可以就地取材,但總有一些地段要麼沒有大塊石料,要麼本身就是在懸崖峭壁上開鑿的道路,不能再開采周圍的石頭,以防道路垮坍,這就需要從彆處開采石頭運送過來。
而徐伯夷對築路、采石、采木等事務都分彆承包給幾個人,這樣各負其責,條理清楚,效率也遠比一群役夫什麼都包攬下來要高的多,可前提是這些人不能扯後腿,如今張釋雲找了種種理由,寧可違約賠償大筆款項,也堅持說他開采不出足夠的石料,或者不能及時運送到指定路段,任憑花晴風如何曉以大義,就是不肯通融。
“怎麼我一上任,就馬上出了這麼多問題?”
花晴風也不蠢,明知其中必有蹊蹺,他壓著火氣,好說歹說,那幾個工頭商賈就是不給麵子,花晴風氣得渾身哆嗦,大怒道:“驛路通暢與否,關乎前線將士的安危,爾等……爾等如此作為,不怕貽誤軍機嗎?”
張釋雲可不怕花晴風扣下來的這頂大帽子,叫屈道:“大老爺您可不能這麼說呀,小民儘力了,完不成就是完不成,大老爺您可不能以勢壓人,大老爺若是不信,你自己組織人馬去試試看。”
話猶未了,捕快班中突然竄出一人,手中鋼刀一閃,隻見一道雪練閃過,“噗”地一聲響,一道赤色血光便直衝半天,張釋雲的身子還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手還保持著比劃的姿勢,頭顱已然滾落塵埃。
這一變故,隻把花晴風驚得呆若木雞,還不等他反應過來,那捕快手中鋼刀閃了兩閃,那兩個偷工減料的工頭兒猝不及防,兩顆人頭也是相繼落地,誰也沒想到竟然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時間驛路上幾百號人全都驚呆在那裡,唯有山風呼嘯。
殺人了!真的殺人了!
三顆大好人頭,就滾落在地上,三具血淋淋的屍體軟倒塵埃,誰也沒想到縣太爺真的敢殺人,殺人?那得皇帝禦筆朱批啊,更何況,他們三人有取死之道麼?這就殺了?!
三顆人頭,三蓬鮮血,把花晴風也嚇呆了,他一連退了三步,差點兒一腳踏空從懸崖上摔上去,就此摔個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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