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隸,太平府。
一輛高大的馬車沿著新修的官道緩緩行駛,旁邊是正在忙碌春耕的百姓,正是顯現著一個美好的田園風光。
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跟著鐵靶後麵拾著從地裡刨出來的雜草,前麵一個身穿布衣的年輕人扶著鐵靶,顯得像模像樣地驅趕著牛車。
“夠了,夠了,縣尊翰林大人,你且歇一歇,由老漢來吧!”一個老漢從田埂中走過來,眼睛帶著歉意地道。
龍乾是朝廷外放的第一批翰林知縣,而今上任當塗知縣已經兩個多月,今日放下縣衙中的事務,專程到這城外參與這一場春耕。
經過這一番忙碌,他的額頭亦是已經滲出汗珠子,倒亦不再繼續逞強,便是將鐵靶的扶把交回老漢。
“老黃,走!”老漢雖然已經年近五旬,但身子骨硬朗,扶著鐵靶的扶把便是用鞭子驅趕著黃牛道。
龍乾用衣袖擦掉額頭上的汗水,便走到一旁的田埂休息,而一旁的藍衣侍女從食盒取出包子和清水。
那個一直幫著拾田裡雜草的小女孩跟著龍乾一道走向田埂,隻是看到龍乾這邊取出食物,卻是不好意思再過來。
隻是她的眼睛已經看到那一盤雪白誘人的包子,卻是忍不住咽了咽吐沫,那雙腿亦像是長在地裡了一般。
龍乾洗了手後,對著小女孩招了招手熱情地招呼道:“小恬,快過來,我這裡有好吃的肉包子!”
小恬扭頭望向自己的爺爺,老漢望了一眼自己的孫女,便是輕輕地點頭道:“縣尊老爺不是壞人,你去吧!”
龍乾知道小恬的雙親已經過世,而今跟著爺爺奶奶相依為命,先是幫著這個乖巧的小女孩洗了手,接著將一個肉包子遞給了小恬,同時讓侍女給老漢送去了兩個肉包子。
小恬聞著肉包子所散出的香味,在看到爺爺已經開吃的時候,便是再也忍不住朝著肉包子咬了一口。
春光明媚,在這片天地間都是忙碌的勞作身影,不斷有春燕穿梭其中,遠處的黃牛時而發生“哞”的長音。
“這肉包子真的太好吃了,我還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小恬將肉包子咽進肚子,卻是突然激動地說道。
龍乾的情緒受到了感染,隻是微微感到詫異地扭過頭詢問道:“你從來沒有吃過肉包子?”
“肉包子要三文錢一個,三文錢都夠買一、兩斤米了,而且家裡的錢都得留著繳稅,我們是吃不起的!”小恬的眼睛閃著一抹晶瑩,顯得十分懂得地解釋道。
龍乾的心頭不由得一酸,看著這個身穿破爛但乖巧的小女孩,隱隱間感到林閣老安排他們翰林院外放知縣的深意。
縱使他們翰林官有再高的學問,隻是他們如果不能給百姓帶來好日子,不能讓這些底層的百姓填飽肚子,那麼將來確實不能很好地治理好這個國家。
當年他聽過徐階的講學,卻是不得不承認徐階的學問很高,但這種人當政卻想要實行“加征三年”。
如今看來,治國之人確實不能光看才學,像徐階這種人一度被譽為賢相,但所做之事卻比嚴嵩還要可恨。
龍乾這一刻領悟到作為父母官的那份沉甸甸的使命,伸手摸著小恬的腦袋許諾道:“現在朝廷已經實行攤丁入畝,今後你們家裡的稅會少上許多,你們家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我的任期隻有三年,三年後就要返回京城,但我在這期間一定努力讓你們家能吃得起肉包子!”
“嗯,好!”小恬仰起起臉望向龍乾,便是重重地點頭道。
雖然以前爺爺一直罵著當官的,隻是看著龍乾的這一雙眼睛,她覺得這個知縣老爺跟以前的官員不同,一定能讓她們家過上好日子,亦能逛街的時候買上三個肉包子。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裡,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鹹陽……”
正是這時,一輛插著旗幟的高大馬車從官道由遠而近,馬車裡麵傳出一個洪亮的老者聲音。似乎看書看到興起之時,在馬車裡麵陶醉地朗誦起來。
小恬好奇地扭頭朝向那輛古怪的馬車,龍乾卻是突然蹦起來,然後跑到路中央攔住了馬車的去路。
馬夫正想要進行嗬斥這個攔路之人,隻是認清這個身穿布衣的年輕是當塗知縣,便是將吐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車中可是錢老先生?”龍乾朝著馬車施予一禮,便是直接開口詢問道。
錢德望身穿一身漂亮的紅衣綢緞,腰間掛著香袋和玉佩,須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手裡捧著一本古籍。
正是陶醉在這篇治國名篇中,發現馬車突然間停了下來,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卻是知道自己的誦書之聲已經引來了崇拜之人。
錢德望通過侍女揪開的簾子看到身穿布衣的龍乾,眼睛不由得閃過一抹失望,便是故意打趣地道:“龍知縣,你怎麼這一身裝扮,莫非被朝廷削了官職不成?”
“本官還是當塗知縣,今日憶得林閣老的教誨,每逢春耕當下田耕作感百姓勞作之不易。今日一番嘗試,確實是受益良多,比在家讀書要勝百倍!”龍乾並沒有惱怒,而是十分坦然地道。
錢德望看著手裡拿著的書,頓時臉色一沉地譏諷道:“堂堂翰林要下田耕種跟粗陋之人為伍,這事老夫管不著!隻是老夫正在感悟治國大道,你如此孟浪逼停老夫的馬車,此等行徑可是有失君子之風,若無要事便讓開去路!”
“錢老先生,本官今日確實非君子!隻是本官既是當塗知縣,自當恪儘職守,還請您將拖欠縣衙二十兩雜稅銀繳清!”龍乾迎著錢德望的目光,當即便進行討要道。
隨著朝廷在正月頒發《攤丁入畝》的法令,兩京十三省各個衙門自春節開始便開展征收工作,而當塗縣自然不例外。
得益於刁民冊的施行,而今很少有官紳敢於隱匿田畝,故而當塗縣按著田冊的田畝數對各家各戶進行征收雜稅即可。
隻是到了地方,龍乾才發覺地方官員的不易。
儘管這是朝廷的法令,但那幫官紳儘管一直口口聲聲愛國愛民,但要從他們身上多征稅銀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
穀虞/span雖然有很多官紳和富戶能夠理解這是朝廷的一項善政,但亦是不乏錢德望這種自私自利的偽君子,至今都不肯繳納新政所需要繳納的雜稅。
龍乾原本就不是一個輕易妥協的人,而今更是感受到小恬這種普通家庭的艱辛,故而更是堅定地向這些官紳追繳賦稅。
正是如此,哪怕麵對這位是當世有名的大儒,他亦要替當塗縣的百姓討要這一筆拖欠的雜稅銀。
錢德望的青筋冒起,卻是沒想到龍乾竟然當眾追稅,當即便是冷冷地回應道:“當真是可笑至極!這攤丁入畝分明就是劫富濟貧養惡民,此等惡政吾輩豈會就範,亦虧你堂堂翰林竟窺不得其中的禍端!”
“錢老先生,這是大明朝廷今年正月所頒布的法令,你當真不肯繳稅嗎?”龍乾並不想跟錢德望爭辯,卻是沉著臉質問道。
錢德望的嘴角微微一揚,卻是帶著幾分戲謔地道:“龍知縣,你的頂頭上司太平知府都是我的徒孫,莫非你還能將我關到縣牢不成?”
“你坐擁幾千畝良田,可謂是富甲一方。今不過是區區二十兩稅銀,若是你多出一些,下麵的百姓便能吃上一個肉包子,你當真不明白這個道理嗎?”龍乾知道錢德望正是依靠著太平知府這個靠山才無法無天,但還是忍著怒火指著正在耕作的百姓質問道。
錢德望懶得瞧一眼正在勞作的百姓,卻是十分自傲地道:“道理?你亦不過是一個毛頭小兒,縱使是要論治國大道,哪怕林若愚都不及老夫百一!今攤丁入畝實則滋生惡民,我錢德望定然不會助紂為虐,你休要在老夫麵前自取其辱!咱們走!”
說到最後,錢德望亦是不打算再搭理龍乾,對著前麵的馬夫直接吩咐一句,而後便端坐在那裡閉目養神。
龍乾並沒有再行阻攔,便是拉著跟過來的小恬閃身到一邊。
隻是他看著這輛遠去的高大馬車,卻是再也沒有一絲對這位大儒的敬仰,反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鄙夷。
平日讀得最多的是聖賢書,嘴裡說得最多的憂國憂民,隻是現在僅是要這種人多承擔一點賦稅,結果就像是要割他們的肉一般。
卻不知是這位大儒是當真無知,還是真的如此的盲目自大,竟然以為他比林閣老還更懂治國,當真是當世第一大笑話。
“知縣老爺,他真的不用繳稅嗎?”小恬看著遠去的馬車,顯得十分好奇地道。
龍乾的眼睛顯得無比的堅定,對著那輛遠去的馬車道:“沒有人不用繳稅,他錢德望亦不能例外!”
錢德望返回太平府城家裡僅是休整一夜,次日一大早便朝著南京城而去,正是打算給那位禍國殃民之人致命一擊。
雖然他師從王陽明,而今亦是已經門生滿天下。隻是他所創的學說遇到了發展的瓶頸,特彆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迷信林晧然那一套實乾興邦的理論,致使他的影響力明顯下降。
不論他將自己的學說吹得如何天花亂墜,隻是現在年輕人深受林晧然那套實乾精神的蠱惑,致使他的學說都已經遭到年輕一代的質疑。
像這位從京城下來的年輕翰林還是遵循林晧然的那一套,卻是連讀書人的體麵都不顧,竟然親自到田地中耕種。
有鑒於此,他知道一定要將林晧然給弄下來,既要推翻林晧然那一套歪門邪說,亦要借此機會向世人正名。
天下人都知道林若愚做了多少政績,但殊不知他錢德望學富五車,卻是真正能夠救國救世之人,缺的不過是一個機會罷了。
所幸,這世間擁有大智慧的人不少,跟他同樣想要扳倒林晧然的人並不在少數。
隻是林晧然的權勢確實太大了,又仗著在北邊所立下的赫赫戰功,整個朝堂根本沒有能夠威脅到林晧然的人。
不過華夏千百年來的政治鬥爭早已經指明了道路,所有臣子的權力其實源於皇家,而要除掉林晧然隻需鼓動皇家出手即可。
經過數月的等待,以及對林晧然等人“犯罪證據”收集,他們終於等到了這一個千載難逢的進攻時機。
錢德望當日便乘坐馬車進了南京城,先是跟事先相約的幾位好友相見,接著召集一幫有功名的士子,然後便一起聯名上疏。
隻待這道聯名疏在京城閃亮登場,這世間都知曉大明有一位他憂國憂民的大儒錢德望,至於那位名滿天下的林若愚的好運亦該到頭了。
北京城,仍舊呈現著世界第一城的風貌。
各國使臣彙聚於此,今日又有一個使臣團走進了北京城,隻是看到這支隊伍出現的時候,很多百姓和士子紛紛頓足觀望。
這支使者隊伍身穿著統一的武士服飾,腳踏著木屐,腰間彆著一把長刀,發型是古怪的月代頭,正是傲然地走進了京城。
“倭人?”
“這有什麼害怕的,倭國現在亦是臣服我們大明!”
“當年倭寇鬨得那般厲害,其實是很多海盜冒充所致!”
……
京城的百姓對當年東南倭亂自然還有印象,現在看到一幫倭人走進北京城,一些人不由得一陣發怵,隻是更多百姓慢慢冷靜下來。
且不說東南倭亂早已經平息,而今他們大明的軍隊已經變得越發強大,根本不需要擔心這些倭人。
不管是麵對蒙古人,還是這些發型古怪的倭人,隻要林晧然在兵部尚書的位置上,那麼這些人通通都是土雞瓦狗。
隻是在看到這幫倭人入城的時候,一直靜坐在對麵茶館喝茶的幾個人卻是匆匆離開。
誰都沒有想到,林晧然邀請南洋諸國亦罷,此次竟然還請來了倭國的使者。若是這種事情放在在以前,這是不敢想象的事情,甚至都可以扣上“通倭”的罪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