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九月,江南地區的田野間呈現一幅豐收的畫麵,而很多人家門前的果樹都已經是碩果累累。
隨著秋收時節的到來,這片遼闊的土地呈現著百姓在田間收割稻穀的場景,他們將辛苦數月的稻穀割回村中曬穀場打穀、晾曬和儲存。
由於鬆江知府海瑞組織人員疏浚了吳淞江,加上下半年鬆江府風調雨順,致使該地區的產量明顯要高於往年。
在各家各戶將稻穀儲存在家裡不久,上海縣和華亭縣展開了浩浩蕩蕩的征糧行動,通過書吏、衙役和糧長將各村的稅糧解押到糧倉。
作為最先試行刁民冊的鬆江府,雖然今年納稅總量比去年同期又增加了兩成,但很多百姓明顯感到所繳納的稅糧不升反降。
之所以造成這個局麵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刁民冊間接促進了納糧的公正性;一個是鬆江府的廉政建設初見成效。
刁民冊無疑是一種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良策。因其對地方豪紳和大戶的震懾作用,他們不僅不敢繼續逃稅,甚至不敢再將本該由他們負擔的糧稅平攤給其他百姓。
海瑞無疑是一個心裡真正裝著百姓的好官,對治下的官吏要求極為嚴格,對盤剝百姓的舉動堅持嚴厲打擊,致使一府兩縣的官吏都不敢再貪不義之財。
正是如此,哪怕鬆江府迎來了一個難得的豐收之年,哪怕鬆江府所繳納的稅糧比去年還要高兩成,但鬆江百姓明顯感到自己繳納的稅糧減少了,而自己的存糧明顯增多了。
對於過慣苦日子的百姓而言,沒有什麼比家裡充足的存糧更讓人踏實,亦讓他們打心裡感激這樣的朝廷。
不論是現代還是古代,生活中處處都可以見到經濟現象。
在很多百姓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用於儲存大米的大缸在鬆江府迅速走俏,遭到了百姓的爭先購買,進而造成了大缸價格的上漲。
致使不明真相的吃瓜群體還以為城外遭到了倭寇,各家的大缸都被砸了,所以不得不進城多采購大缸。
雖然鬆江府百姓的生活得到了改變,但一個地區的發展已然不能光靠良好的莊稼收成,而是要依仗於手工業或者貿易區域優勢。
鬆江城,一場秋雨後,空氣中平添了幾分寒意。
在城東的地區,前幾年這裡天天都是密集的織布聲音,但時下變得跟空氣一般冷清,甚至可以看到幾間織布作坊荒廢的景象。
源自於黃道婆的傳業授道,鬆江布一度占領了大半的大明棉布市場。隻是時過境遷,隨著雷州布的強勢崛起,鬆江布已經走向了沒落,甚至已經到達沉淪的地步。
鬆江布敗給雷州布已經是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除了製作工藝和人才競爭的全麵失利外,亦是跟他們原材料棉花的成本有關。
跟著“閉關鎖國”的鬆江府不同,雷州府借著雷州碼頭的優勢,它的觸角早已經伸向了南洋和東瀛等地區。
在時下寸田寸金的大明,種植棉花的成本可謂不容輕視。隻是雷州現在基本不自產棉花,都是從南洋或東瀛購買廉價的棉花,致使雷州布的原材料成本極低。
儘管聯合作坊給女織工十分豐厚的福利,但得益於高效的飛梭織布機、積極參與生產的織工和原料的成本優勢,致使雷州布仍舊可以在價格和質量上完全碾壓鬆江布。
正是如此,隨著徐階的轟然倒台,雷州布已經全麵搶占北方的市場,甚至直接打進鬆江府的腹地——鬆江城。
鬆江府亦有不少有識之士,他們意識到“開海”才是拯救鬆江府的良方,卻是不斷地呼籲請求朝廷在鬆江府的上海縣設立鬆江市舶司,修建上海碼頭迎接這個嶄新的海洋時代。
早在徐階當政時期,便已經有人發出此類的呼聲。隻可惜,這些開海的舉措其實會侵害到大地主階層的原本利益,特彆徐階正是鬆江府最大的利益。
重農抑商並不僅僅是國家統治的有效策略,對於地方上的大地主同樣如此。作為地方的大地主,他們更希望底層的百姓能夠老老實實地成為他們的佃農,而不是靠著經商的智慧發家,然後再跟自己搶奪資源。
亦是如此,徐階雖然聽到了來自家鄉開海的請願,但並沒有給予理會,甚至還訓斥他們想要招來倭寇。
所幸的是,他們遇上了一心為民的父母官海瑞,在意識到鬆江布的困境後,亦是正式向朝廷請開上海市舶司。
鬆江府,徐家大宅。
“接下來的劇目是《虎妞巧治糊塗知縣》,請相爺和諸位老爺觀賞!”一個聲音洪亮的戲班頭走上戲台,對著下麵的觀眾進行介紹道。
此時坐在最佳觀劇位置的正是徐階,臉上保持著如沐春風般的笑容,身穿著尋常士大夫的衣服更像是一個儒者。
按明朝的退休製度:三品以上官員按現職退休,四品以下可升一級致仕,業績突出者可升兩級致仕。
正是如此,雖然他已經卸任中極殿大學士的官職,但仍舊是明朝從一品的少師兼太子太師,享受著相應品階的待遇。
不僅會受邀參加地方上官方的地方慶典或活動,地方官員見到他亦是規規矩矩地行下官之禮,仍舊擁有著超然的地位。
徐階在京城為了彰顯自己的清廉,對吃喝用度偏於“簡約風”。隻是回到了鬆江府後,對於這些東西極為挑剔,像是要變本加厲享受回來一般。
因為喜歡鬆江鱸的頭骨髓,不僅花費重金購買,而且僅僅吃那點頭骨髓,已然開始追求著一種奢靡的生活狀態。
除了吃喝用度極為講究外,亦是不可避免地追求精神糧食,而戲劇無疑是這個時代最受推崇和喜愛的娛樂項目。
財大氣壯的徐階不惜花費重金從各處請來知名的戲班子,而此次所請的戲班子來自於杭州,有“杭州第一班”的美譽。
“停!”徐階看著戲劇表演不足盞茶功夫,卻是突然沉聲地道。
班頭對這種情況亦算是司空見慣,便是匆匆地跑上台來,先是用眼神製止台上的戲子繼續表演,而後對著徐階堆著笑臉地詢問道:“相爺,不知哪裡不滿意呢?”
旁邊坐著的一幫老人則是跟徐階同輩分的族親,剛剛正看得津津有味,聞言亦是好奇地扭頭望向徐階,卻不知為何徐階要叫停這個精彩的劇目。
“雖然劇目皆由杜撰而來,但此事過於失實,一個小女娃哪有此等智慧,汝等休要在此誤導於人,今後亦不可再向他人上演這個劇目!”徐階板起那張臉,當即進行訓斥道。
話音剛落,台上的一個女戲子當即便站出來爭辯道:“相爺,此事並非杜撰而來,此乃發生在小女子身上之事!正是得益於冠巾伯當年的相救,我一家才能幸免於難,若是不然我家早已經被那位糊塗知縣弄得家破人亡了!”
華夏對恩情曆來看重,卻不僅是為了戲班子的聲譽,還是為了維護自己恩公的形象。即便是要麵對一位退休的首輔,她亦要挺身而出且據理力爭。
戲班頭亦是知曉此事,便是朝著徐階鄭重地點頭,以示他們確實沒有杜撰。
“放肆,你一個下九流的戲子,怎麼能如此跟相爺說話!”旁邊一個老頭看到女戲子頂撞徐階,當即便是進嗬斥道。
女戲子的眼睛嗆著淚花,但目光顯得十分的堅定。
“嗬嗬……當真是天下什麼人都有,若是你能出得了鬆江府,我徐光年從此不姓徐!”徐光年看到女戲子眼睛中的那份倔強,當即便是摞下狠話地道。
戲班頭看狀,便向著徐階和徐光年跪下道:“相爺,徐爺,這個小女娃的脾氣犟、不懂事,你們大人有大量便饒她這一回吧!”
“嗬嗬……都是小事!行了,今天便到這裡,老夫亦乏了!”徐階顯得雲淡風輕地擺了擺手,便打一個哈欠道。
這……
戲班子看著徐階雲淡風輕的模樣,便是扭頭望向旁邊的脾氣火爆的小老頭徐光年,不由得暗暗咽了咽吐沫。
徐光年冷哼一聲,目光仍舊是死盯著那個倔強的少女身上,似乎要將少女藏在粉底下麵的模樣給記下來一般。
隨著徐階離開,眾人亦是紛紛散去,但一個禍事已然是悄然埋了下來。
“老爺,要不要跟徐光年打個招呼,不然他恐怕真要惹出人命案!”管家將剛剛的一幕看在眼裡,顯得十分擔憂地詢問道。
自從海瑞出任鬆江知府以來,特彆海瑞敢於將徐瑛下獄,他卻是知道他們碰上了硬茬子。儘管徐階已經返回鬆江府,但他們徐氏一族亦是克製著自己的惡行。
若是徐光年真按著以前的脾氣將那名少女弄死,那麼海瑞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定然是要將徐光年法辦。
徐階接過侍女送上來的茶水,卻是淡淡地搖頭道:“不說徐光年沒有那個膽,這都是小事,他亦不至於會做到這一步!”
徐管家的眼睛仍舊充滿著擔憂,隻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看著徐階不以為然的模樣,隻好向徐階告退離開。
徐階看著管家離開的背影,嘴角卻是輕輕上揚。
他自然知道徐光年不會善罷甘休,甚至知道徐光年定然會報複,但不管是朝堂還是在這個大家族內,已然都是離不開陰謀和詭計。
家族內人人都遵紀守法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特彆對於他這個大族長而言,無疑會失去自身的重要性。
特彆他跟自己四弟徐陟已然決裂,卻是需要對家族擁有更強的掌控力,這樣才能更好地將時任南京刑部尚書的徐陟一家排擠在外。
亦是如此,他從京城歸來之後,對族中子弟的惡行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還會故意放縱他們做一些惡行。
隻有這族中的子弟在外麵闖了禍,需要自己這個大家長出麵解決,那麼才會彰顯出他這個大家長的重要性。
特彆十年的次輔和近六年首輔的生涯,卻是讓他深深地體會到權力的味道,而今亦是希望繼續觸摸著權勢。
他在官場經營了幾十年,門生故吏遍天下。若是需要家裡出點事,而他再動用一下人脈,進而檢查這些人的“忠誠度”。
徐階亦知道自己其實是在玩火,但他相信以自己幾十年的官場智慧鬥不贏妖孽林晧然,對付一個死腦筋的海瑞還是綽綽有餘。
“老爺,林中丞求見!”管家去而複返,進來恭敬地彙報道。
徐階淡淡地喝了口茶,便是輕輕地點頭道:“領他進來!”
“下官拜見徐閣老!”身穿正四品官服的林潤從外麵進來,向著徐階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道。
徐階將茶盞放下,上前將林潤虛扶道:“若雨,快快請起!”
“謝閣老!”林潤的眼睛望向徐階,顯得十分感激地道。
他之所以能夠從小小的南京禦史幾年功夫便坐上應天巡撫的寶座,雖然有著扳倒嚴嵩的那份政治功績,但主要還是得益於徐階的提攜。
出任應天巡撫後,他肩負徐階的使命到達蘇州想揪出躲在絲綢商人背後的聯合商團,進而幫忙徐階扳倒林晧然。
隻是蘇州絲綢商人跟聯合商團結下親密的利益共同體,不說要揪出聯合商團,他在蘇州城早已經成為了“全民公敵”。
早前受到徐階的力挺,他都無法打不開局麵,而今徐階已經離職,自然不敢再深挖躲在蘇州絲綢商人背後的聯合商團。
徐階雖然已經退休,但終究還算是從一品官員,加上擁有令人敬畏的政治資源,亦是溫和地詢問道:“若雨,你此番因何而來呢?”
“徐閣老,不是你傳話讓下官速速前來鬆江嗎?”林潤聽到這個問話,當即便是疑惑地道。
徐階的眼睛一瞪,卻是驚訝地說道:“老夫何時傳信讓你過來了?”
正是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卻見徐瑛仿佛事情敗露般,顯得急匆匆地跑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