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京城,仍舊是酷暑難熬。
縱使冰儆送得再多,亦不能讓整個京城的氣溫降下來,何況官員總不能老呆在衙署中,自然免不得受到酷暑的煎熬。
或許正是這一份酷暑,徐黨的官員顯得安分不少,近期的朝堂顯得風平浪靜。
自從林晧然率領邊軍重挫俺答的十萬大軍,以徐階為首的主和派一敗塗地,整個朝堂似乎再也沒有徐黨的聲音。
這其實亦是符合徐階的性格,總是能夠忍辱負重般地收斂自己的鋒芒,靜靜地等候對政敵一擊斃命的機會。
隻是林晧然看透了徐階,更是早已經見識到徐階的那份隱忍。儘管他現在可謂是大權獨攬,但並沒有生起輕慢之心,亦是時時防備著徐階的毒牙。
正是如此,大明朝堂呈現著難得的祥和的氣氛,讓很多剛剛步入官場的官場新人一度誤以為這便是朝堂的模樣。
文淵閣,這裡鮮有人員走動,顯得很是清靜的樣子。
當朝最有權勢的幾位閣老正呆在各自的值房中,每個值房的門都靜靜地敞開,卻是彰顯著一股權勢的味道。
身穿蟒袍的徐階已然是收斂身上所有的鋒芒一般,正是埋頭在案前,宛如一頭老牛般兢兢業業地處理著奏疏。
隨著朝堂權力的一次次爭鬥和重新洗牌,他這位內閣首輔不僅丟失了聲望,亦是失去了下麵官員的支持。
正是如此,現在權勢之氣最強的不是位於孔人左側那個值房,而是位於孔人右側的那位屬於文華殿大學士林晧然的值房。
日已偏西,一片陽光正斜照在文閣的半邊走廊處。
身穿蟒袍的林晧然亦是埋頭在桌前處理著政務,雖然現在已經是大權獨攬,但主要精力還是放在兵部和處理一些影響深遠的大事上,很多重要的事情會推給郭樸。
自從俺答那夜狼狽逃回大板升城後,偽金政權又傷了元氣,短期已經不可能再組織大軍進犯或逼迫大明。
隻是雙方的關係決裂,大明和俺答又重回敵對的狀態,雙方在邊境的摩擦不斷,自然無法避免地互有死傷。
經過這幾次的勝績,加上林晧然對邊軍的將領不斷調整和整治軍政弊病,現在大明邊軍的戰力已經得到了顯著的提升,哪怕麵對蒙古騎兵亦是勝多敗少。
至於他早前想要推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卻是遲遲沒有大動作。
這自然不是放棄了帶領華夏民族走上世界之巔的執念,而是作為一個後世人,卻是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光憑一腔滿血卻做。
改革所觸及的利益太深,一旦操作不當,不說會給老謀深算的徐階絕佳的反撲機會,恐怕自己及家人都要遭殃。
哪怕得到皇上支持的範仲淹,亦是屢屢碰壁而無果,他現在的權勢遠遠還不足以戴上這麼大的帽子。
人性都是自私的,特彆那些出身於富貴之家的官員更是如此,不僅有著自身的利益,而且還要兼顧背後家族甚至團體的利益。
雖然現在朝中很多官員都抱著他的粗大腿,但如果真波及到他們根本利益之時,恐怕他們全都站到徐階那一邊了。
改革從來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特彆還處於這種微弱的朝局中,他更是不能操之過急,而是要徐徐圖之。
正是如此,他現在主要還是趁機培植自己的人,做一些對這個腐朽王朝修修補補的工作,那些清丈田畝得罪天下人的改革卻是不打算現在推動。
林晧然感受到今日比以往還是要熱一些,抓起桌麵上的手帕擦拭額頭上的汗水,感受到這京城的酷熱確實煎熬人,想到被昨晚歸來被曬得滿臉通紅的妹妹不由得會心一笑。
分心僅僅是那麼一瞬間,由於郭樸今日告假在家,他現在手裡有著很多公文需要緊急處理掉。
不過他對處理政務亦是越來越得心應手,票擬亦是越來越有心法,更是深切地體會到朱元璋廢相簡直就是給後代挖坑。
甚至他懷疑崇禎帝的勤政,恐怕不見得是真的勤政,恐怕崇禎處理起兩京十三省的事務亦是不得章法。
兩京十三省的大大小小事務、全國著種種複雜的民生問題和前線戰事的激烈程度等,根本不是一個從小生活在京城的金絲雀能夠理解通透,更彆說拿出一套可行的處理方案了。
偏偏這些事情都行於公文,而公文免不得有精明的官員鑽研於文字的漏洞,甚至是故意模糊重要的信息,故而還需要一雙火眼金睛。
林晧然自認為聰慧過人,但亦是經過近大半年的時間才慢慢覓得處理兩京十三省和各種政事的竅門,進而現在才能勝任首輔的位置。
正是如此,隆慶哪怕不懶政,亦是無法應對著如此繁瑣的政事,而國事隻能是依賴於他們這些精通政務的閣臣。
“林閣老,叨擾了!”身穿一品官服的張居正從外麵走進來,對著林晧然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林晧然抬頭看到走進來的張居正,便是輕輕地抬手道:“張閣老,坐吧!”
張居正在謀取吏部尚書無望後,亦是不再繼續呆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浪費時間,卻是借著春闈圓滿落幕的時機成功入閣,成為大明內閣排名第六的閣臣。
現在的內閣可謂是人滿為患,位於末位的閣老更多是一種陪襯,甚至還不如在禮部尚書的位置更有份量。
張居正進入內閣後,自然觸碰不到內閣的票擬權,而是老老實實地跟著陳以勤一起修撰《世宗實錄》。
“謝過林閣老!”張居正雖然已經入閣拜相,但卻是要排在林晧然之後,又是恭敬施禮並坐下道。
林晧然端起茶盞喝了一口尚存溫意的茶水,便是開門見山地詢問道:“張閣老,不知有什麼事呢?”
陳經邦給張居正送來茶盞,亦是好奇地多打量一眼張居正。
雖然張居正已經入閣,但張居正實則是一個邊緣人,卻是沒有什麼事務能跟自己老師產生交集才對。
“林閣老,宮廷用度已經捉襟見肘,戶部真的不能撥出三十萬兩嗎?”張居正剛剛從乾清宮那邊過來,顯得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陳經邦悄悄地站到一邊,聽到張居正這番話,當即便知道張居此次主動前來是充當皇上的說客。
當今皇上自從繼任大統之後,其賢王的形象漸漸變得模糊,反倒暴露出越來越多的毛病。懶惰和自私不用多說,卻偏偏還喜歡揮霍無度。
隆慶雖然不喜歡大興土木,但卻喜歡給嬪妃賞賜金銀珠寶,對宮廷的開銷用度亦是趨於奢靡,令到內庫早早見底。
隻是為了滿足他那份虛榮心,最近一張嘴就是向戶部索要三十萬兩,簡直就是想要將戶部太倉一下子抽乾。
不過這個要求拋出來後,卻遭到了戶部尚書馬森的斷然拒絕,更是遭到了禮部尚書林燫等清流官員強烈反對。
很顯然,隆慶在碰了一鼻子灰後,卻是沒有就此罷休,已然是想要通過張居正向自己老師尋求援助。
林晧然知道張居正是為隆慶而來,便是端著茶盞淡淡地說道:“本閣老曾經擔任過戶部尚書,對戶部的一些情況還算頗為了解。隻是現在的戶部情況不佳,彆說從太倉抽出三十萬兩,恐怕十萬兩亦是要牽一發而動全身!”
“林閣老,皇上亦是知曉戶部的難處,但還請林閣老能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張居正看到林晧然有推諉的意圖,當即便是語重心長地請求道。
現在滿朝大部分官員都看林晧然的臉色,若是林晧然不同意撥款,彆說太倉現在確實沒錢,哪怕戶部有錢恐怕隆慶一文錢都無法從太倉中獲得。
最為重要的是,現在的難題恐怕還得依仗林晧然的理財智慧,否則想要解決隆慶這個三十萬兩的需要恐怕難於登天。
林晧然的靈機一動,當即便淡淡地說道:“若是林尚書削減宗藩祿米的方案能夠順利通過,那麼便能每年替朝廷節省一大筆開銷,宮廷的用度自然迎刃而解!”
雖然徐階推動張居正的時候,有意由南京禮部尚書趙貞吉接任禮部尚書的位置,但這個朝堂早已經不是徐階說了算。
有鑒於趙貞吉當初主和的立場,卻是遭到了群臣的強烈反對,最終大家一致推舉林燫接任禮部尚書。
林燫是一個有誌於做事的官員,在上任之後,亦是意識到宗藩祿米正在拖累著大明財政,正將大明王朝拖入泥潭之中。
正是如此,他經過多番的釀醞之後,亦是當眾拋出了削減宗藩祿米的新方案。
早前的宗藩新例是徐階在首輔所主持的結果,甚至是徐黨一直沾沾自喜的政績。現在才沒幾年,林燫竟然提出進行修訂,這無疑是要打徐階的臉,自然是遭到徐黨的強烈反對。
麵對著這一個存在爭執的提案,特彆隆慶心裡亦不希望捅這個馬蜂窩,故而采用了擱置的處理方法,至今都沒有形成定論。
隻是如今,林晧然卻是看到了重新製定宗藩祿米的曙光。
“林閣老,不說元輔大人亦肯定不會同意這麼做,此等做法亦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張居正眼神複雜地望向林晧然,顯是小心翼翼地說道。
林晧然又喝了一口茶水,卻是自信滿滿地道:“如果能夠通過,遠水解近渴便是一件簡單之事!”頓了頓,顯得心知肚明般地道:“張閣老,你剛剛應該過了元輔的值房吧?”
“是的!”張居正麵對著聰明絕頂的林晧然,亦是無奈地點頭道。
林晧然將茶盞輕輕放下,便是瞪著張居正的眼睛認真地詢問道:“元輔大人可有什麼解決之法?”
事情遠比自己想得要複雜,徐階那個老狐狸最近又是蠢蠢欲動,已然是不會放過討好隆慶的機會。
“元輔大人,他……他提議進行加征解燃眉之急!”張居正麵對著林晧然的詢問,顯得心情複雜地回應道。
雖然自己老師這個做法有些欠妥,但亦是曆朝曆代慣用的方法。一旦朝廷遇到財政危機,那麼往往就是通過加派加征等方式籌集銀兩,從而化解財政危機。
隻是看著林晧然早前種種神奇的生財之道,再看自己老師這個“損招”,心裡不免感到了一陣難堪。
林晧然雖然一直都知道徐階不是什麼賢相,不過是一個無能又貪婪的政客,但聽到這個提案還是不免感到失望。
百姓好不容易過了一年多的輕鬆日子,華夏離富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位首輔竟然就想著開倒車了。
林晧然十指環扣,靠著背椅望著張居正認真地表態觀點道:“國朝跟太祖時期已經大大的不同,以前人人都有田耕作,這加征亦是行得通。隻是如今天下田產都落到誰的手裡,你心裡恐怕比我更要清楚!”
“林閣老,元輔的意思是按田畝的多寡而征收,怕是落不到佃戶的身上!”張居正是普通軍戶出身,當即便是認真地道。
林晧然聽到這個答案,臉上充滿不屑地道:“地方的腐敗你當真不清楚嗎?真要朝廷頒布加征加派,這底下的官員又能有幾個海瑞!”
“林閣老,此事情總歸拿個方案出來才是,現在加征不過是權宜之策!”張居正終究還是偏向於自己的老師,亦是維護著徐階道。
林晧然不由得暗歎一聲,當即堅定地守住這一條底線,便是做出一個決定道:“你跟元輔大人說,我是斷然不會同意加征!”
張居正聽到林晧然如此旗幟鮮明地表態觀點,卻是知道這個事情怕是推動不了,隻是見到林晧然站起來,不由得好奇地詢問道:“林閣老,你這是要去往何處?”
“本閣老親自前去麵見皇上,我要跟皇上商討一個可行方案!”林晧然朝著外麵走去,臉色肅然地回應道。
他原本是想置身事外,隻是事情到了這一步,卻是不得不介入其中,更是打算拿出一個更加靠譜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