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
百官準時來到金鑾殿迎接姍姍來遲的隆慶帝,隆慶近來沉迷於女色,不僅臉色明顯不佳,身體亦是日顯削瘦。
經過這一年多的相處,百官亦是知曉嘉靖是什麼性情的皇帝。跟著清水寡欲追求長生的嘉靖不同,隆慶已然是一個貪財又好色的懶惰皇帝,好在隆慶沒有罷朝偷懶的勇氣!
隆慶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顯得無精打采地在龍椅坐下。在皇位呆了一年多,他亦是從那個小心謹慎的小白兔變成了有些脾氣的小羊羔,卻是用背部貼到椅把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
陳洪隱隱感到今日的朝堂不得安寧,跟著以往那般扯著嗓門道:“百官肅靜!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眾官員紛紛抬頭望向最前麵的五位閣老,原本林晧然是最為閃亮的一個,但隨著徐階跟隆慶漸行漸近,徐階已然是老樹逢春般,朝廷呈現兩虎相爭的局勢。
站在最前麵一列的徐階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宛如老僧入定般,已然是不打算站出來奏事。
現如今,徐階和林晧然等閣臣都不會主動奏事,往往都是交給下麵的人替自己衝鋒陷陣,到了關鍵時刻才站出來一擊製勝。
林晧然亦是漸漸地收斂起自己的鋒芒,特彆是在最近的一段時間裡,在早朝幾乎都是一言不發。
當然,他的沉默既不是對徐階的退讓,亦不是接受自己失敗的事實,而是他很多事情已經不需要親自上陣。
最為重要的是,他正在等待著一個好時機,一個能夠徹底扭轉戰局的機會。
雖然五位閣老都是一言不發,但大明終究是管理著兩京十三省的遼闊王朝,卻是要處理著種種事務。
輪到六部尚書奏事之時,禮部尚書張居正請求裁定冊封東宮當日時前去太廟詔告的人選,而後又上報琉球國中山王尚元遣人貢方物入賀的招待事宜。
隻是今日的事情不多,吏部尚書朱衡等人都沒有任何動作。
“皇上,請撥太倉銀十八萬於遼東鎮、五萬六千餘兩於薊州鎮、五萬一千餘兩於延綏鎮、五萬一千餘兩於固原鎮、三萬三千餘兩於寧夏鎮、四萬一千餘兩於甘肅鎮為主客兵餉!”兵部侍郎吳桂芳負責兵餉的發放工作,卻是上前奏請地道。
這……
儘管殿中的官員都知道大明的兵餉開支甚巨,但聽到各鎮所需要撥放的兵餉之時,亦是暗暗感到頭疼。
如此龐大的軍費開銷,偏偏養著一幫無能將士,這一筆筆軍費開支簡直是肉包子打狗。
隆慶稍微打起精神,卻是認真地求證道:“吳愛卿,這個數目確定沒有錯嗎?”
殿中不少官員亦是紛紛扭頭望向吳桂芳,這粗略計算竟然開支達到四十萬兩之多,卻是淮鹽舊例收入的三分之二。
“啟稟皇上,此次所需撥發的兵餉數目經兵部反複核算,並無錯漏!”吳桂芳先是一愣,而後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隆慶想到早前自己要從大倉挪用一萬兩白銀進入內庫,還需要徐階從中調和,不由得扭頭望向戶部尚書馬森,現在應該是繼續哭窮了吧!
“皇上,請下旨撥太仆寺馬六百五十匹馬價銀七千八百兩給薊鎮,其餘數目太倉可承擔!”馬森迎著隆慶的目光,當即便是進行表態道。
得益於廣東市舶司、蘇杭織造局、鹽稅和關稅的提升,大明的財政雖然說不上充裕,但亦是能夠應付得了九邊軍費的開支。
不僅是因為林晧然掌管兵部,現在看到九邊的將士越來越有軍人風姿,特彆遼東、薊州和宣大已然有跟蒙古大軍一戰之力,令他願意做好這個後勤大管家。
隆慶本以為會遭到推脫,卻不想馬森竟然如此痛快同意,先是微微一愣,而後從善如流地道:“準奏!”
有時候他真心不明白這戶部大倉是有錢還是沒錢?而今馬森麵對龐大的軍費卻連眼皮不眨一下,偏偏自己每次要錢,卻是屢屢被財政困難為由拒絕。
或許李芳說得對,自己可以效仿父皇的帝王權術,讓徐階和林晧然相互製衡,而自己這位帝王是漁翁得利。
“皇上聖明!”馬森和吳桂芳不知隆慶所想,卻是進行恭維地道。
“皇上,臣有事啟奏!”吏部左侍郎王本固看到吳桂芳退了回來,當即便是向前一步上呈一份奏疏道。
旁邊的一個小太監當即上前接過那份奏疏,卻是將那份奏疏交給陳洪,而後再由陳洪將那份奏疏轉交給隆慶。
咦?
馬森等人知道王本固既是徐黨中的一員,又跟楊博的山西幫走得很近,卻是不由得引起了警惕之心。
而今王本固站出,恐怕不會有什麼好事,甚至是雙方大碰撞的導火索。
郭樸亦是隱隱感到了一絲異樣,卻是扭頭望向左邊,看到徐階的嘴角明顯掛著一絲笑意。
林晧然一直都是閉目養神,隻是聽到身後的王本固站出來之時,卻是將眼睛慢慢地睜了開來。
隆慶接過那份奏疏之時,顯得敷衍地打開道:“王愛卿,請奏!”
“皇上,今九邊已寧,蒙古臣服我大明許久!去年冬蒙古遇寒潮,而我大明物產豐盛,故請彰我天朝上國風範,允許山西跟蒙古互市,以助蒙古度過此次災情,順義王必對皇上感恩戴德,世人亦會稱頌皇上仁慈!”王本固看到奏疏已經到隆慶手裡,當即便是請命道。
這……
隨著互市方案突然被拋出,整個金鑾殿變得落針可聞,大家不由得麵麵相覷起來。
卻是萬萬沒有想到,這跟蒙古的關係才剛剛緩和,王本固竟然提出要跟蒙古人互市。
要知道,大明跟蒙古早已經是血海深仇,縱使現在關係已經緩和,但雙方還遠遠沒達到化乾戈為玉帛的地步。
現在大明跟俺答互市,看似大明彰顯大國風範,實際是對俺答的一再妥協和讓步。
隻是讓他們不明白的是,卻不僅這個提案僅僅是王本固的個人訴求,還是包含著徐黨和山西幫的強烈願望。
“皇上,蒙古狼子野心不足與謀啊!”
“皇上,蒙古一旦恢複元氣必屠我邊境百姓,還請三思!”
“皇上,俺答圖謀互市已久,經曆強擄我子民無數,豈能予之?”
……
潘晟等官員很快回過神來,有鑒於自身的氣節和保持著對俺答的警惕,卻是紛紛站出來表態道。
這……
隆慶卻是知道蒙古去年冬天遇災之事,滿達日娃為此還多次向他訴苦本來他心裡亦是有意幫俺答度過難關,彰顯自己的明君風采,卻是沒想到招來群臣的反對。
“皇上,卻不知可還記得林閣老去年之言?”朱衡深知互市是山西幫賣國求榮之舉,卻是站出來朝隆慶拱手道。
隆慶先是一愣,而後疑惑地反問道:“朱愛卿,不知是什麼話呢?”
這……
殿中不少官員當即想起林晧然去年的未雨綢繆,隻是看到隆慶如此反應,卻是知道這個頭腦愚笨的皇帝將事情已然忘記。
“蒙古人乃狼子野心也,一旦他們通過互市得到燧發槍,我大明危矣!”朱衡抬頭望向隆慶,顯得言真意切地道。
王本固似乎早已經知道會出現這個論調,卻是即刻反駁道:“一國之勝在於明君之治,在國泰民安,在將士一心,何必懼怕區區一個燧發槍乎!若真害怕燧發槍工藝外泄,可讓邊境嚴加審查便是,列入不可交易的品類。豈可因噎廢食而錯失以德感化外夷,彰顯我大明英主賢名!”
說到最後,他朝著隆慶拱了拱手,令到隆慶當即是心花怒放。
儘管在早前他亦是害怕燧發槍工藝外泄,隻是俺答臣服自己後變得如此老實,而自己亦可以像王本固所說般嚴防,似乎亦是一個可行之策。
“你說得倒是輕巧,一旦外泄又當如何?”吳桂芳深知王本固就是山西幫的走狗,當即站出來對王本固進行指責道。
王本固已然做好“亂戰群臣”的準備,卻是當即回應道:“老夫以為隻要嚴防死守便不會有外泄之事!而今大明跟蒙古交好,而不是繼續交戰,亦是給予大明休養生息和厲兵秣馬之機,此舉可謂是一舉多得!”
一直沉默的林晧然聽到這個論調卻是笑了,這所謂的休養生息和厲兵秣馬不過是借口,在原先的曆史恐怕也是如此這般論調,卻不知正是這種向敵人妥協的舉措葬送了大明王朝,令到華夏民族遭到了一場大浩劫。
徐階注意到林晧然的異樣,卻是搶先站出來提議道:“皇上,此事既然引發如此的大的分歧,不若將此事交由延議可好?”
延議無疑是明朝解決問題的常見方式,特彆隆慶並不是嘉靖那種一錘定音的皇帝,故而更要依仗延議這種解決方式。
這……
殿中的官員看到徐階在這個時候站出來,卻是知道互市不單是王本固的個人願意,亦是山西幫和徐黨的共同訴求。
有鑒於林黨是堅定的主戰派,而今雙方意見明顯產生分歧,這個三月的朝堂已然不會平靜。
“準奏!”隆慶對互市並沒有抗拒的心理,當即便聽從徐階的建議道。
“皇上聖明!”徐階看到目標已經達成,當即便是拱手恭維道。
郭樸等人看到這對君臣再度一唱一和,卻是無奈地交換了一個眼色。
早朝繼續,隻是接下來都是一些小事,卻是沒有爆發衝突。
隨著退朝的聲音響起,眾官員便是恭送早已經心不在焉的隆慶帝離開。
很多官員在臨走之時,卻是忍不住多瞧徐階一眼。
以林晧然現在的聲望,加上互市必定遭到主戰派的強烈反對,徐黨那邊根本沒有勝算。隻是明知道沒有勝算的事情,為何徐階還要將這個事情推到延議呢?
朝陽已經升起,正在普照大地,將紫禁城渲染得金碧輝煌。
跟著往常一般,林晧然和郭樸已經是忘年交般,一道沿著宮道朝著文淵閣而歸。
郭樸抬頭望著剛剛升起不久的朝陽,卻是輕歎一口氣道:“若愚,真被你料到了,徐階那邊果真是要推行互市!”
“此事不難猜測,徐階跟山西幫走這麼近,自然是要幫著推動互市!”林晧然的嘴角泛起一絲苦澀,卻是淡淡地說道。
郭樸默默地點了點頭,顯得擔憂地道:“他們此次像是有備而來!”
“皇上而今獨寵滿美人,再受王本固這麼蠱惑,心裡怕是希望開通互市,但於國於民,時下的大明都不能跟蒙古互市!”林晧然已然是看穿了隆慶的心思,卻是目光堅定地表態道。
郭樸感受到林晧然的態度,卻是故意開玩笑道:“若愚當真不是出於政治立場?”
“我是主戰,但必不好戰,如果能和平解決自然是極好的!隻是時下的大明,和平解決的後果是讓國力每況日下,亦是錯失華夏崛起的最好時機!”林晧然顯得推心置腹地說著,而後臉上充滿鄙夷地道:“若是真跟蒙古互市換和平,不說丟了我們華夏的氣節,這個朝堂和邊將隻會更加腐化。用幾十年的虛假太平來換我華夏數百年屈辱,我林晧然斷然不會同意,九邊百姓亦得韃子血債血償!”
郭樸感受到了林晧然為國為民的決心卻是暗歎一聲道:“徐閣老和山西幫對此恐怕是勢在必得,而今皇上又支持徐階,此事恐怕難辦了!”
“我知道!隻是不管如何,我在這個事情上不會妥協,我一定要帶大明走上強軍之路,一定要讓華夏民族站在世界之巔!”林晧然自是知曉隆慶的態度,但沒有絲毫退縮地表態道。
現如今,他不在是長林村那個為了溫飽而上山砍柴的窮書生,而是大明王朝最有權勢的文華殿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已然有機會成為時代的掌舵者。
郭樸扭頭打量著林晧然,隱隱間找到自己年輕時的那個影子,隻是眼睛卻是閃過一種無奈。
曾幾何時,他亦是想要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好官,但最後卻發現這個國家終究是朱家的,他隻不過是朱家的一個臣子。
亦是如此,一旦自己的意誌跟當今皇上相悖之時,為了所謂的忠義,亦為了自己的富貴榮華,往往不得不屈從於當今皇上的意誌,做出一些違心之舉。
原本他想要勸阻林晧然,隻是想著這個腐朽的王朝確實需要改變,亦需要林晧然這種人來掌舵,話到嘴邊便是咽了回去,卻是希望林晧然能夠在夾縫中帶著華夏走向真正的強盛。